「社會黑暗。你知道社會黑暗怎麼寫嗎?」分手前,欽仔說了這樣的一句話。他說:「你寫不出來,因為太暗了。」
他跨坐在機車上,一頂全罩式安全帽擋風塑膠被蓋上,好像動作是被設計過的,然後,他倒了一下車,臨走之前還揮了揮手,機車搖搖晃晃的,就此上路。
在這之前,也就是不久前,也可以說今天晚上,我去台南找欽仔。他髮型不變,故作瀟灑,並且沉浸其中。欽仔現在住在火車站附近,大概五分鐘車程的住宅區。那是一棟新的公寓,大概有五樓高,似乎專門分租給上班族或學生,左右兩則分別有兩扇鐵捲門,磁磚是紅白的配色,內部狹窄,停放多台機車。他帶我從右側上二樓,走上樓梯,在走廊右轉再左轉,走到底,右手邊的房間就是他住的地方。在這之前,欽仔說他的房間很大,因此一個月要五千五的房租,但其實不然,套房有著狹長的格局,沒有陽台,而且一點也不大。
進門後首先看到浴室。橘貓蟄伏在籠子裏,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我忘記問他了,哪隻是公,哪隻是母的——浴室裡另外有一隻白色帶深色斑點的貓,在我小便時,他正蹲在馬桶蓋上的藍色衛生紙塑膠盒上,好奇地盯著我看,我一面小解一面低頭,用鼻子和他打聲招呼。現在,我猜白貓是母的。
接著仔細打量內部:另一側的牆邊擺了矮冰箱,白色的梳妝櫃,以及深色的木質窄桌。桌子上頭分別放了兩個螢幕,各自搭配兩個座椅;一個懶人沙發癱軟在另一旁的地板,看起來像裝了棉被但沒紮緊的袋子;接著是一張雙人床及小櫃子,一隻大號的泰迪熊坐在床上,棉質的織布床單是藍色的,而櫃子則有三層,只有第一層放了幾本書,《別急著吃棉花糖》是其中一本,置於最右側,其他兩層空空如也。白色的瓷磚地板一點灰塵也沒有,房內一貫簡潔風格,似乎沒有多餘的其他物品,除了冰箱上放著一把雷神索爾的錘子。
除了床以外,任何地方都能坐。欽仔說他有潔癖。於是我只好離開床沿,但看他順手拿起地上的酒精,噴了噴我根本坐沒多久的位置。對此我笑他:「只有有病的人才會在房間裏放一罐酒精。」但他如往常一般犀利地回應,說:「我這不是一罐,是一桶酒精!」然後拿起藏在主機後頭那桶他口中的酒精,放在腳邊,證實了自己真的有病,而且這動作彷彿早已被安排好,好像有人一問起,他就非得這麼做似的,以製造一些幽默。
現在的欽仔,抽電子菸,穿長袖條紋內衣,外面還套了一件短袖白色襯衫。白天的他在咖啡廳兼職,晚上則幫客戶修電腦。這是他的主業。在他當兵前,做的就是這塊。唯一不同的只差在現在他是自己出來做。當自己變成老闆,老闆就變成前老闆了。他的名片上寫著:個人電腦工作室,服務項目:電腦組裝規劃,系統防毒重灌,網路電子商務。上頭還印了他的英文姓名。他說煮咖啡是他的興趣,也是他為什麼要去咖啡店打工的原因。「想些實際點的,飯還是要吃。等到你真的走投無路了,你就知道自己要幹嘛了。」諸如此類的話掛在他的嘴邊。
當然,他一樣沒變。沒變的是他那要怎麼說......務實的個性?還是樂觀,又或是安逸?他總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儘管日子有煩惱,但煩惱總是害不死他。就算日子再慘,他一樣能活得好好的。這就是欽仔厲害的地方。「不然你還能怎辦?」
在退伍之前他住在安南區,老媽的家裡,而他老爸則住在玉井,還在當警察。現在他搬出來,和最好的朋友住在同一棟公寓。當我問起他跟家人,欽仔一概輕鬆地輕描淡寫,只說了他和他媽之間相處,就是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嘲諷來嘲諷去的。然後我問起他最好的朋友,他則介紹說他是國小同學,一樣玉井出身,現在在藥局做藥助,住在公寓的一樓。「做藥助不錯欸。」他這樣說。
接著不久,我們就陷入了不知道要聊什麼的氛圍中。每回,我問欽仔,最近有什麼新鮮事,他就回答,生活不就那樣,除了想把個一百七十公分的馬子外,日子還不是那樣?所以他沒跟我多說什麼,一個人躺在懶人沙發睡著了。然後我一面問他「現在到底要幹嘛?」一面玩著一個大蟲吃小蟲的網路遊戲,不知不覺,一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
當時,欽仔電腦裏正放著張學友的歌。有時,他看我的蟲撞到別隻蟲死了,就叫我加油點,說這蟲吃蟲的遊戲,恰好說明了人心險惡。他一直說著重複的話,在十句話裏,廢話有九句,然而,我猜大概是一直到我聽膩了,再也笑不出來的時候,就差不多是時候出門了。最後,他勸我,別想不開,說:「想不開我幫你買保險,不賺白不賺。」也是差不多那時候,我最後一次問他,有什麼故事可以說給我聽?當然,我根本不期望他會吐出什麼象牙來,但跟我預期聽到的「生活不就那樣」不同,他最後終於肯告訴我一個他當兵時,開巡弋飛彈車開到翻車,四腳朝天的故事。那時候他在當志願役士兵,因為這檔事,每天被罵得要死,「你是怎麼開的?」當上頭這樣問他,而他心裡的回答是,這是車子爛不能怪他,而且,還好他沒因此往生,不然問他問題的那個人,反而就要到他墳前上香了,應該要感恩惜福才對。事實上,他一度要為此賠償兩百多萬,不過,他照樣退伍了,還不是一樣沒事?他說,當時是連長替他擋下來,畢竟連長剛上任,也不想這種鳥事傳出去。
在離開前,聽欽仔如是說,可能就值得了。雖然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不知道要幹嘛。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前往火車站的途中,一台豐田汽車停在十字路口轉角處禁止臨時停車的網格上,我聽欽仔如往常一樣,用誇張方式表達這件他覺得誇張的事:「哇勒,沒看過有人這樣停車,太扯了吧,阿警察伯伯還真的就這樣騎走了,至少也找個拖吊車把這台車拖走吧!」好像是在說,荒謬的世界不如用荒謬的方式去面對,一切都會沒事的。「有句話說,生命自會找到出口。」當然,他說得是那麼雲淡風清。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要去酒吧喝酒。和一群三十幾歲的人,他沒多作說明。我們在後站的廁所旁短暫抽了菸,隨後,他便拋下了這樣一句話:「你知道社會黑暗怎麼寫嗎?」然後戴上安全帽,「你寫不出來,因為太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