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午時份,梁海提着一袋母親的遺物,及那封信,右手小心翼翼戴上金鍊,離開大角咀的家。在家樓下截上一架人力車,便直接駛向九龍寨城。這天天朗氣清,天空萬里無雲,僅有一片像油彩不均勻的天藍。
車子再久久停下之時,梁海探了頭出來,右腳先行踏在地上,然後整個身體離開人力車,踩在結實的地板,看着眼前已是惡名昭彰的九龍寨城,一幢由密麻麻的高樓拼成的高場,與四周較為空曠的石地比,壓迫非常。梁海感到一絲不安,彷彿這高場與後面的森林想把自己吞噬一樣。這青年想不到,他此趟把人生都顛覆了。或許國豐沒有錯,城寨,確實是需要三思後才好進入的地方。然而,梁海已經撇下自己的擔憂與恐懼,提着紅白藍袋左扭右避,鑽進大廈之間的黑影,消失了。
從外看,梁海是消失在這黑森林,被吞噬了。然而對於梁海,他穿過表面的人羣,已經來到城寨,眼前不是漆黑。不過也不比漆黑好許多。原本應該也只夠三人並排的走道,都被兩旁的商舖貨品逼走一半,然而中間依然有着兩個人雙線並排。被後面的人一直向前推的梁海無法停下來問人老梁在那。一直推,梁海只好順道看看周圍的商舖賣甚麼。乾貨水果為多,並沒有想像中的毒品。每個鋪都只是很正常的士多,或水果鋪,與外頭無異。唯獨這裏抬頭確實只看到僭建的建築,真的完全遮閉陽光,每個舖頭都靠知己鋪內天花的兩三小燈泡照明。至於中間濕𣲷𣲷的走廊,則完全黑暗。
大概也被推着走了數十秒,終於來到轉彎位,梁海能乘機攝進一間乾貨店內。乾貨店內沒有太多人,就只有一兩個在買藥油的客人,及年約五十的老闆娘。梁海趁客人都走開了走上前問到了:「請問你知道老梁在哪嗎?」老闆娘頭也不抬的説:「蛀牙嗎?前面轉左到廣場沿寫着大招牌王偉權西醫走進老人街,靠右便能找到了。」老闆娘繼續拿着算盤對着數簿。「吓?」梁海還未反應過來,正想説他不是來找牙醫,老闆娘便不耐煩的説:「不幫襯走吧別阻着!」
梁海只好急急退出舖頭。轉了一個彎,街上人少了,慢慢他沿着老闆娘所指來到廣場。原來廣場便是一個所謂籃球場大小的空地,因為是空地,上面無建築,是城寨少有,看到天空的地方。梁海停下腳步找了張石椅坐下,抬頭望向天。雖然看到天空,卻是被僭建物圍繞的天空。在這裏,生活沒有私隱,梁海看到了每一户家中發生什麼事,特別是低户,就連家中牆壁的畫,也被路人看個通透。梁海四周觀望着,觀測着城寨人家的模樣。有的室內掛着大壁畫,提着「八駿圖」大字,但一看馬的神態便知道,這連基礎臨摹也達不到。有的室內放着約三尺高的肥大花瓶,檀紫色,有着蘭花的圖案,內裏也拜訪着蘭花,都搞不清是蘭花為花瓶作陪襯抑或相反。梁海找着找着,卻看不到一所與母親信中提到類似的房子。
「在生下你之先,為娘也曾住在寨中。那時我住的房間有窗户對着天井,可以看到寨裏集會與人們日常百態。就是人的情感與希望,都一一收在眼簾下。那時若從天井向上望,我的房間就在天井向南,天井街與秀夭巷之間的三樓,掛着翡翠綠的窗簾,窗外有攀援植物。雖然住那裡生活總是被路人一覽無遺,但倒有一個好處,住在這裏始終是城寨中,唯一住在陽光底下的人。」
然而梁海順着南面看,一整棟建築的窗户都關上,用黑色窗簾封閉人的視線,就像房內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當然,窗外沒有攀援植物,甚至植物也沒有,一點綠色也沒有。三樓也沒有什麼特別,和其他樓層一樣。這時幻想著母親以前的生活,令母親的五官與輪廓又重新佔據了梁海腦袋。他低頭,把頭埋在胸與手臂之間,遮擋外人視線,然後又由得思念的淚水繼續不止。
梁海雖然用手擋著,又用衣裳吸掉淚水,裝作沒有事,但依然小心翼翼壓低哭泣聲,盡量把傷心收藏。過了五分鐘,心情終於慢慢回復。重新抬頭,天依然藍,油彩的蔚藍。天井上甚至有數隻晶白色的鳥展翅飛過。對母親激烈的思念減卻了,不是消失,只是平靜下來,沒有那麼激烈。
這時一個駝背的婆婆走過來,罵了梁海一句:「神經病!」然後婆婆用憤怒的眼神仇視他,不帶一點友善。婆婆本身應該五尺高,但駝背使她只有四尺六吋,或者七吋。身穿紫蘭色的毛大衣,驟眼看能抵禦十度的極端天氣。不過這時是夏天正午,梁海看着婆婆看的也令自己出汗了,婆婆卻一絲汗水也沒有。梁海還未回應過來,婆婆就向着他吐口水。幸好梁海反應快躲過了。他呆了看着婆婆,婆婆依然用仇恨的眼神回望。看似沒有一絲溝通的希望,梁海便轉身離開,不理會婆婆。
身邊一個咬着甘蔗的中年婦女看着一切的發生,走到梁海身邊説:「外來人吧!別大驚小怪,這是黃婆婆,自從女兒離開自己遠走高飛,丈夫又失明沒法自己照顧自己,她便開始慢慢因壓力發瘋。已經第三年了,她丈夫去世了,她也因此病情惡化真的瘋了,你就體諒吧。她對所有人都是如此。」説罷女人又咬了口甘蔗,咀嚼着。她咀嚼的時候發出的聲音異常討厭,即使本身她説話沒有問題,也令梁海想盡快離開。
「不打緊。」梁海草草了結對話便走開,那討厭的咀嚼聲,以及甘蔗渣被吐在地上(同樣也異常令人討厭)都被拋在後面。
寨城的怪人怪事真多。梁海心想。
梁海跟着王偉權西醫的招牌轉進一條比較寬敞的街道,亦沒有太多人,唯獨頭上招牌無數,彷彿每户都有一塊招牌吊出來。就像走在監獄裏的走廊,只是獄中的不是罪犯,是喪屍,全都伸手出來,想把你抓進去。説實話這些比人力車還大的招牌不就是要把人抓進店舖內嗎?西醫,跌打,牙醫,理髮,各式各樣的招牌,各式各樣的喪屍揮動手臂(招牌在微風中擺着真的有如喪屍揮動手臂,奇怪的只是寨城四處牆壁風何來)。走着走着,到了轉彎處前一個舖位,門口透明玻璃門上掛着寫着「老梁牙醫」四大字的牌。這鋪沒有掛上招牌吊在路人正上方,梁海差點走過了沒注意。梁海俯身貼着門,透過玻璃看進鋪內,只見一個老人家背向自己,身子雖不高,卻很瘦削,人也就顯得修長了不少。頭上剩下一頭濃密,卻已完全蒼白的頭髮。頭髮下是高高的額頭,同頭髮蒼白的眉毛及清秀而烏黑的眼睛,依然綻放著生命的氣息,這老人家年輕時定帥氣得很。梁海推門而進,門撞到風鈴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音,嚇了梁海一跳。老人卻施施然,緩緩轉過身:「看牙嗎?新來的?未見過你。」
「你是老梁嗎?」梁海沒有理會老人的説話,單刀直入的説,邊説邊盯着老人的臉孔,看看能否從中看到自己的輪廓。
「你誰?」老人家眉頭突鎖,更顯皺紋了,問到。
「你是老梁嗎?」梁海繼續無視老人家的問題。這老人家眉粗而長,梁海眉幼而短;老人家鼻高,梁海鼻只是正正常常不高不扁;老人家顴骨突起,輪廓明顯深刻,梁海的輪廓卻淺,平,像一個初小學生畫人像,不懂得畫上陰影;老人家舉止,談吐,甚至只是一個轉身,都充滿智慧和成熟的氣味;梁海從找路到診所,窺探,開門,都像未發酵的麪包一樣平常無味。除了同樣高佻瘦削,老人家與梁海樣貌和氣質大相逕庭。
這不是老梁。梁海心想,他也深清楚自己並沒有這麼良好的基因。
「我可不是。」 老人家緩緩道。
果然。
「那他在哪?」梁海經過一輪重複發問後,有點不耐煩的問道。
「你不告訴我你是誰我怎會白白告訴你老梁人在哪。」老人家施施然道。老人家悠閒,梁海卻不知因什麼心急起來。
「我,或者是他兒子吧。」梁海尷尬得等了等,花了數秒思考再説,他實在不知道怎麼開口説這句話。
老人家頓了頓,方才的冷靜被梁海的一句説話穿破了。但老人家很快反應過來:「呵,這天終於來了。」卻突然又緊張起來,「慢着,你來了,那雪薇... …」老人家突然緊張説。雪薇是梁海母親的名字。
「母親上週已經去世了,你怎麼認識我母親,你是誰?還有到底老梁在哪?」梁海明顯不耐煩的問。
「年青人冷靜點,你問這麼多問題我答那個呢?我是賢叔,是你老爸的伙記,跟他十多年了。這十多年老梁在這開牙醫診所我跟足他這麼多年。你母親每數星期也會來探你父親,我自然也認識她了。只是想不到,最後一面已不知不覺過了。唉。」賢叔的淡定又回來了,卻唏噓的説。「至於你父親,在裏頭睡覺呢。」説着,邊舉起纖瘦的手指指向牆邊的一間房。
「你好賢叔。」梁海打過招呼便急不及待走到那房門敲了敲。卻沒有回應。
「不用敲了,直接進去吧。」賢叔説。
梁海於是扭開手把,打開門,房間就只有一張牀,木牀,殘舊,沒有特色;一張書枱,靠在對着門的牆壁,也是木製,也簡單,也沒有特色。牆上貼着不少有關補牙,拔牙,刷牙,甚至牙齒位置的海報,全部也是簡單設計,像是自家製,甚至一眼看上去就像一個讀牙醫的學生的筆記簿。可能這真的是。一男子坐在背對房門的椅子,面向書枱,執着筆寫字。這人背影頗為強壯,頭髮濃密又烏黑。
「賢叔,什麼事?」他沒有轉過身來。聲音粗礦,穩重。與賢叔那種因着經驗與智慧而生的沉實不同,這男人的穩重聲線來自他的虎背熊腰,和粗長厚的聲帶。
「你是老梁嗎?」梁海問到。
那男人愣住了,後轉過身,打量了數秒,目光從梁海微微整理過的髮型(雖然在擠過來的路上亂了七成)到依然是那件格仔恤衫和卡其褲。「你是誰?」男人回復正常,像一點也不驚喜的説,像有陌生人走進自己房間,卻一點也不緊張的説。
「梁海。」賢叔比梁海搶先答了。
那男人又愣住了,這次更久了。其實根本他從「你是老梁嗎?」,從衣着,從眼神,都猜到了。回復正常只是裝出來。但聽到梁海二字再好的演技也四散了。「我一直想見你,卻又害怕見你,因為見到你,代表你母親已... …」 男人低聲道,有些咽哽。
「到底發生什麼事。」梁海疑惑問到。
「賢叔你先出去吧。海,你坐下來吧。」男人邊説邊拍拍身邊的木椅,不知從那裡冒出來的木椅。普通的,沒有特色的。説罷,賢叔便離開,順手關門了。
「你是老梁?」梁海又問,始終沒有人回答。
「正是我。」
「為什麼你和賢叔一看到我便知母親過身了?」
「因為你母親活着的話,絕不容許你進來寨城。她説過,她只會在遺書跟你説我在此。假如天意要你來,你始終會到城寨,若非,你便一生不到城寨。不過你母親卻認為即使是天意,她也無法在她有生之年容許自己直視你直接入城寨。結果你有興趣找到我,也結果我們相遇。」
「為什麼不容許我來城寨?那為什麼你不出來找我們?」梁海有成千上萬個問題。自己多年來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身兼父職,梁海雖然感恩,但看着同學得到的家庭,總渴望家中有個男人。
噢,有一個男人,不是每晚變換那種。
「寨城可不是遊樂場,這裏可不是居住的地方呀,只是一堆窮人,苟且過活聚集的垃圾場。有誰希望自己兒子進來,一進來,也不知能否出去,出得去,也不知身體是否健全是否健康。你待會自己出去轉角看看,整條街都是黃賭毒,社會蛆蟲一堆,僅此而已。至於我,並不是説出便能離開寨城。吳代榮,這裏的「皇帝」吧,一直派人在各個門口阻止某些人離開,包括我,就是怕我們離開了管不了,又作反。十多年前,曾有一堆人反抗吳代榮,希望阻止他把寨城變成黃賭毒,罪惡之城,最後這些人有些消失了不見了,有人説他們逃出去了,有人説他們被消失了。於是剩下的便閉聲,在這裏苟且偷生,我便是其中一位。」
「真可惜,要不然你在外頭作牙醫肯定比這裏賺更多。」
老梁忍不住扑通笑道:「真天真,我在這裏收這個價錢,當然代表我是無牌經營。」
梁海聽後大為震驚:「怎可以如此欺騙別人。難度你不知道外頭有很多人都到這裏看牙醫嗎?為什麼要欺騙他人。」梁海不知道,在寨城,善良只會害死自己。
老梁:「海你太年輕了,寨城裏,你騙我我騙你,大家都是這樣過活,要不然怎樣生存。外面的人就是看我們便宜才進來,預了是無牌的,談不上騙。況且你説我們騙人不公平,我們被逼在這困獸鬥逼一輩子,你們在外面大魚大肉,又公平嗎?寨城便是如此,勝者為王,沒有人情味的。」
梁海驚歎到:「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老梁抓着梁海起身,走到房外,推開診所大門,走了出去轉右,老梁指着後巷説:「你看到嗎,數不盡的黑暗,數不盡的罪惡,數不盡的窮;可以選擇誰選擇在城寨生活。不要隨意批評我的行為,你可沒有資格。」眼前的巷子被許多寫着賓館與舞廳的招牌擋着陽光,如過招牌像喪屍,這些定時餓了十年的。地上牆邊有無數,一個搭一個身上的癮君子,每人手裏一支煙飄起縷縷白色煙絲。旁邊舞廳小姐不停出入挑逗癮君子,舞廳旁也不停有嫖客打量小姐,甚至用手打量。一齊盡收梁海眼底,他無法置信眼前景象,無話可説。
「此刻你見過我了,今天我不太有空,改天吧,你來我帶你去茶樓。但現在,你還是離開吧。」老梁揮手送梁海走。
「好吧,這些是母親記着留給你的遺物,我放在此了。」梁海説。眼前的現象把他嚇壞了,繼續留在這裏也不知道可以説什麼做什麼,梁海在未察覺之先,已經答了「好吧。」(奇怪的是他還記得留下母親遺物。)
「行了,你後天再來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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