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夢,這故事要由1959年夏天說起,從大角咀的一個單位說起。這單位不大不細,中規中矩。大廳牆壁泛黃着,油漆也一片片落在牆邊。開門後的可見範圍內就只有一張書桌,一盞破舊的玻璃枱燈,閃爍着,以及地上一大袋一小袋的紅白藍袋。書桌旁有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手上拿着一張比牆壁更黃的紙。青年高高瘦瘦,帶有些少鬚根。鬚根以上是頗為清秀的五官,卻配以散髮一頭,散得,亂得,隨時飛出數隻蒼蠅也絕不意外。這配搭鬚根以下是只穿着過大不合身而殘舊,破洞的格仔恤衫,與過短九分變成七分的卡其褲。五官清秀,本來看上去像個二十來歲的有為青年(他也的確是二十來歲),卻被自己一手懶惰,又或沒有心機,變得像一週沒吃飯,卻依然能存活,沒洗澡,卻依然未被自己汗味薰死的四十歲「麻甩」老漢。這邋遢青年名梁海。梁海有神而烏黑的眼睛盯着手中快要被其摙得破開的信,滲出些少淚光。淚水使其眼眶晶瑩,看上去又加了幾分可憐,彷彿一切邋遢也能被接受。本來這相貌走在街上只會惹來歧視和排擠,眼淚或許會帶來一句:「你沒有事嗎?」的問候。當然是捏着鼻子問的。
淚水滑下,不理。滴落,不理。落在本身已經泛黃,像是元朝留下,隨時也會破裂成碎片的紙張(加上被梁海的手施壓,紙張之間的纖維只是在作最後掙扎),不理。
梁海襯信還未爛,讀着信的內容,讀得越多,眼淚越多,紙張壽命越短。信上説:
「孩子呀,你看到這書信時娘親該已經在黃泉路上了。一生也算得上相依,但為娘親的卻都不能為你提供什麼,賺得一二元,也就只有一二餐温飽。多年來也沒有去什麼地方,荔園,也只有你十歲生日那天去過嬉戲。母親知道,你上學時,因為長於單親家庭,又因為母親的職業,經常遭到嘲笑欺凌,這是為母對不住你的,無法補救。然而,其實你父親並不如我所説在遠去金山的路上失蹤。或許你也猜得到,母親與父親何來相戀又分別如此浪漫。當初我在寨城雪影舞廳上班,也在那裡結識父親,僅此而已。你問母親為什麼肯定你是他兒子,這由你自己發掘吧,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他還居住在九龍寨城,有空便去找找他吧。城寨小,人人皆知人人,你問問老梁在哪,總有人答得到你... ...」
信只讀到中間,紙已經稀爛了,稀爛得能成為初生嬰兒的食物。梁海把那稱不上信,也僅勉強稱得上紙張的「糊仔」隨手扔在地上。
他凝視着枱燈,枱燈識趣的閃爍着,像摩斯密碼,與梁海溝通着。
只是讀了信的四分一,梁海已經讀不下去了。這不僅僅因為信爛了,哪怕信還安好還健全,梁海也沒有那心理準備去讀畢信件。
信中的文字,把梁海過去二十多年來的回憶一次過勾起。一切回憶就像喉嚨中的濃痰,在咳嗽時一次過湧現,你不希望它出現,但牠的出現無法預測,也無法阻止,中斷。可以做的,就只有待咳嗽完畢,待回憶都衝出來,刺激負面的情緒。
自有記憶,即約三歲起,梁海已經與母親二人住在大角咀這單位內。當然,母親在世時有人清潔,房子比現在潔淨多了。三四歲時每天早上母親都把梁海寄託在鄰居家。晚上十時,十一時才來接梁海回家。有些時候甚至十二時,翌日早上才來。母親出門時總是化上濃妝,穿上旗袍高跟鞋。在未懂得妖艷的意思前,鄰居説這叫性感。梁海也只是懵懵懂懂裝作明白,心裏卻不知道什麼是性感,性別的感覺?為什麼母親要感受自己性別?至於回來時,除了正在感受性別的母親,定必還有一位男子。一位男子,不是固定一位男子。梁海見過很多男子每天跟母親回家。有的只見一次兩次,有的梁海後來見到都主動説陳生好,李生好,張生好了。這些什麼生每次來總是像生病了,沒有力獨自站立,總是摟着母親的腰。有的甚至把嘴伸向母親頸項親。鄰居見此狀都只能嘆氣擰頭。梁海還以為鄰居為男子們生病了可憐嘆息。晚上,梁海還能聽到呻吟聲,他還以為母親每天晚上都便秘。錯有錯着,梁海從小便很孝順母親,正是因為他以為母親每天便秘是自己不長進引起。
後來小學的年紀,鄰居與母親不再能控制梁海對知識與事物的認識。梁海從同學那裡學到妓女與舞伎這些字眼。當然還有一系列有關引致呻吟聲的詞彙。幸好梁海的孝順沒有因為得知母親的職業而改變。改變的,只有從以前每晚擔心母親身子,變成每晚好奇偷望那些新學詞彙的實戰運用。
到中學的年紀,梁海因着鄰居的介紹能進到一所貴族學校—德國國際學園(註1)裏讀書。中學生不只懂得舞伎這詞彙,也明白背後的意思了。梁海開始受着大大小小的歧視,取笑。那時候每天放學回家後,都躲進廁所哭喊,把一切的冤屈向着馬桶發泄。然後母親回來後,帶着男人回來後,又要裝作若無其事。現在那些年的生活一一像決堤湧現,擋也擋不住。梁海衝到廁所,又再抱着馬桶號叫。
然而,母親從不怪責母親。至少培養的孝順,令他明白自己擁有的一切也是母親辛辛苦苦換來的,自己沒有資格嫌棄。反倒,梁海對母親的感恩卻越來越深,這也使他與母親關係非常親密。有些時候母親晚上不用上班,也會與梁海二人坐在露台喝酒聊心事。
只是這些日子不再復來。
1959年那時候大角咀碼頭還尚算繁忙。又有一首載貨往舊金山啓航。船鳴蓋過了梁海的聲音,卻蓋不過那滿溢的悲傷與痛苦。
船駛遠,痛楚卻沒有帶走。梁海倒在桌上哭得昏睡過去,再起來是第二天了。
翌日,大角咀碼頭依然繁忙。船來來往往,工人來來往往。,巴士來來往往。大角咀既是碼頭,有各類工人,商人;又是寮屋聚集地,有着香港當時低下階層與平民百姓。熙攘的海邊,總有着無數煙友。一排的站在海邊,吸着煙,看似是同類人,大家互看,點頭,彷彿明白大家的生活苦澀。然而從煙的牌子,衣服的品味,這碼頭的煙友顯然南轅北轍。這個被生活,被上流人士揸壓折磨而吸煙,而吹海風,盡力舒緩生活的窒息感;那個卻被工人,被員工懶散,被業績差逼不得要用商業手段而吸煙,吹海風,盡力思想如何謀取更多暴利,發大財。
天空不知道因為煮食的柴火,貨船的油煙,抑或訴説着生活壓迫的香煙煙,很灰,很朦。
「所以你真的打算到寨城找你那二十年不現身,現在不知真偽的父親嗎?」一位身穿黃色西裝,油頭青年問到。黃,是金閃閃的黃,而非殘舊的黃,油,是造型產品的油,而非沒洗頭的油。説罷,他抽了口手中的香煙,向同是金閃閃的夕陽吐了一個煙圈作雲霞。
「反正沒有工作,沒有學業,無妨。」梁海答到,然後遞手示意黃衣青年遞過香煙,也吸了一口,為黃昏再添一片雲彩。
梁海自中學畢業後便沒有讀書,一直工作。母親曾經勸其努力讀書將來才有能力擺脱低下階層和貧窮,梁海卻因不忍良心看母親更辛苦出賣身體換來自己大學生活而多番拒絕。
「九龍城寨不是一個好地方呀,小心三思呀,梁海。」
「我可不像你生活無憂可以留在舒適圈三餐便能温飽呀,國豐。」説罷梁海用身穿的草鞋踢了踢國豐的打蠟閃亮黑皮鞋。國豐,全名蕭國豐,父親蕭國虎,商人。國豐是梁海中學同學,因為中產出身,能入讀香港大學,修讀法律(註2)。中學時期所有人都嘲笑梁海的母親時只有國豐作他朋友。也許就只是因為國豐天真,孩子那份赤子之心討厭杯葛,便於是站到梁海的那方。於是他便是梁海六年來唯一朋友,直到畢業。二人站在大角咀碼頭,看着夕陽與貨船,國豐拿着梁海母親遺書左看右看。梁海則過臉,生怕見到母親的文字又忍不住流淚。人來人往的碼頭可不是哭和展露傷心的好地方。
「何時出發?」
「明天吧,我已經收拾好了。」
「你會回來對吧?」
「那是當然的,我只是去看看而已。」
「這是什麼,之前不見的,挺好看呀。」國豐把弄着梁海手上的金鍊,有錢人總是被金閃閃的東西吸引。
「母親生前最喜歡的金鍊,是她努力工作買來送給自己的。平時都不戴的,她生前我也都只見她只去表姨結婚那次戴過。但她信裏卻説她會化身成這金鍊,叫我每天戴着。見頗漂亮,便戴起來吧,我倒是不太信化身這一套的。」説畢梁海聳聳肩,也玩弄起金鍊。他的確不信母親化身成金鍊,看守着他的生活,但戴着算是對母親思念的一種寄託,既然戴着心靈得到慰藉,也就戴着無妨。
二人把手裏的香煙輪流抽,輪流為天空畫上灰瑕,到煙盡頭,便各自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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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 影射德瑞國際學校,然而學校於1969才成立。
2. 現實裏香港大學法律系於1969年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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