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
「對,我認識吃了你的傢伙。別再亂動了,我不是專業的,搞不好會扎歪。你也不想死吧?」
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漢斯輕輕按住了眼前這副殘軀的主人,湊近他那不規則抽搐著的身體低語著。
儘管有著發電機馬達的聲音做為掩護,但他還是很擔心聲音會傳到遠處。這座臨時的水泥構體,與其外本身充滿了湖水的稀疏土壤,就像是層層包覆了稀疏的多孔材質,並不能很好反射振動。但理論是理論,即便是事實也無所謂,人類本來就不是靠著「知道」而去行動的生物,這也體現在了他此刻矛盾的行為上。
其實漢斯不是很在意他的死活,但有一個後手總是更好的。為了看這個要死不活的人能做到什麼程度,所以漢斯稍微停下了腳步,提出這個連自己也覺得強人所難的要求,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殘忍了。
眼前的男人基本上很難稱得上一個完整的人類,更像是被隨口食剩的廚餘棄置在此處,等待它人收拾。如果他連控制自己呻吟的力氣也沒有了,那想必也很難讓自己這樣殘破的身體保持鎮靜吧?
然而,路易斯.布魯姆卻辦到了。
他拚勁全力,在一瞬間控制住了呼吸,胸部不可思議地平息了下來。漢斯一陣咋舌。他抓準了機會,將手中握著的兩支針管的塑膠保護蓋推去,沿著胸骨摸索到他第三、四肋骨的附近,緊接著用力扎下其中一支有著一圈綠環的注射針劑。
路易斯.布魯姆的身體瞬間像被活締的魚隻般抽搐了一下。他的背脊弓起,但又馬上撫平了下去,先前急促不均的呼吸逐漸放緩,就像被一次灌滿了氣的紙袋,而後又漸漸地塌扁。
真可怕的意志力。漢斯不禁想。不過除了欽佩之外,漢斯更多地是感到一陣惡寒。
如果不是雪莉刻意放他一命,那路易斯.布魯姆絕對不可能活下來,這表示雪莉非常清楚人體可以承受怎樣的傷勢卻不致死,因為路易斯.布魯姆當時看上去一定是幾乎死透了,否則哈克勒斯之子不可能就把他白白扔在這裡而不做任何處理。
但也許她根本沒想這麼多。漢斯心想。
可是這就更不妙了。
這個渾蛋……
在漢斯短暫分神的瞬間,路易斯.布魯姆又陷入了一陣痙攣。該死,他差點忘了。漢斯連忙壓制住他,再為老記者補上了另一支帶著雙環的針劑。至此,路易斯.布魯姆才終於緩和了下來,平穩地呼吸著。
漢斯鬆了口氣,雙腳一開,攤軟地靠坐在一旁滿是解凍屍水的發臭木桶上。
「現在……時候……」
「你居然還能夠說話?真了不起。」
漢斯看了眼手中兩管空了的針劑,將它們反手扔進了身後的木桶中。北海岸人摘下手套,抹了一下泛著汗光的額頭,調侃地看向身旁命懸一線的另一位北海岸人。
「現……時間……」
「怎麼?你趕時間嗎?有約會?都變成這樣,你的女伴恐怕要失望了。啊,你那個東西還在,雪莉不吃那種部位的。她偏好沒有羶味的食物。」
路易斯.布魯姆艱難地搖了搖頭。
「時……時……」
漢斯嘆了口氣。再這樣下去,連他都要有罪惡感了。
「今天雖然不是雙月節,但路肯與芙菈十分明亮。」
路易斯.布魯姆瞪大了眼睛,然後像洩了氣一般毫無動靜了一陣子。如果漢斯不是事先知道理由,或許會以為路易斯.布魯姆突然暴斃了。雖然就算事情發展成這樣倒也不奇怪就是。
漢斯哼了一聲,掐算了一下時間,直入正題。
「想阻止這些人的話,你這樣是行不通的。」
漢斯身旁一片死寂。偵探將後腦勺靠在桶子上頭,講話的聲音有一部份隨著空桶嗡嗡作響,但大部份都被發電機的聲音蓋了過去。
漢斯下意識地想摸索口袋中的菸盒,但他馬上就被自己的動作給逗笑了。
「相信我,我是世界上少數可以理解你行為的人。不相信?你調查過我的話,應該就知道我經歷過了什麼。當然,很多資訊都被處理過,但如果是相信城市深闇一面確實存在的人,應該很容易就推敲出大致的真相才對。因為那些並不只是陰謀論者的猜測。」
路易斯.布魯姆那張宛如死人般慘白的臉上露出了淒慘的笑容。如果那也算笑的話。
漢斯心領神會。
「確實,我現在是教會的走狗,但我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
路易斯.布魯姆僅剩的那隻彷若已死之人的獨眼,迴光返照般地眨動了兩下,就像他聽出了身邊之人的話外之音。
差不多了。
漢斯看了眼手錶,伸手探向大衣內袋,從胸口處掏出了第三根針劑。這根針劑是被獨立包裝起來的,而且並不像先前的兩根針劑那般有著綠色的環飾,反而貼著一張寫滿了警告事項的字條。
「你想阻止他們的話,就幫助我。幫我爭取時間,奪走他們勝利的成果。」漢斯說:「前兩根針劑可以延續你的生命,讓你活得更久。根據綠領結那些蘇哈瑪的繼承人所說,這是軍用造血針跟血小板補充劑,可以讓你維持現在這樣要死不活的狀態。或許足夠等到一切都結束之後警隊進來找你,但……那得花上多久呢?恐怕這些人早就逃之夭夭了吧?」
路易斯.布魯姆艱難地眨了眨眼睛。漢斯繼續說了下去。
「但你也可以接受這一針。根據蘇哈瑪之子的解釋──說真的,我實在沒聽懂,可能是過量的興奮劑?總之,它可以讓你得到拚死一搏的力量,但也會讓你透支生命。如果不能及時受到妥善的救助,死亡的機率──聽說是百分之六十五。」
老記者咳出了聲音,但那在漢斯耳中聽上去卻像是某種笑聲。
「藥效的表定時間是三十分鐘,我不曉得實際上能給你多少時間,但該足夠你找到在外頭圍成一團乾瞪著眼睛的呆頭鵝們。」漢斯翻轉起身,蹲伏在奄奄一息的老記者身邊,在他眼前撕破了包裝,用拇指推開保護蓋,「你同意的話就眨眨眼。」
路易斯.布魯姆並沒有發出剛才的那種咳聲,而是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很好。
漢斯摸索著他剛才扎過針的地方──第三、四肋骨間偏左的位置。他瞄準,接著扎下,經過兩次的練習,這次他的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猶豫,連他自己也很滿意。
要是八年前他也有這些東西,是不是結果就會不一樣了?多出來的三十分鐘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閃爍的記憶並沒有停止漢斯的行動。他已經很習慣與這種懊悔相處了。
「藥效會在三十秒內生效。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也不知道,你就躺在這裡,等著合適的時間自己行動吧。」漢斯起身,「對了,這是以防萬一,也順便幫我帶一句話,告訴第一個發現你的人:你要找庫恩.貝爾蒙特警探。並且你要警告他:小心阿貝特神父,他以前姓伊楊登。就這樣,我們有緣再會吧。」
-.-.-
特蕾莎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感覺腦袋昏昏沉沉,像是有人拼命拉扯著自己的後腦勺。
她的偏頭痛症狀有一段時間了,有可能是這段時間的焦慮與睡眠不足所致。聯絡處的工作並不是真的那麼繁重,但要想做到完美絕不容易。或許該換個髮型,不要天天紮著馬尾,但她無法抗拒這種簡單輕快的造型,同時讓她看上去更加不易近人。她享受那些男人對此透露的敬畏。或許剃成短髮效果會更好,但身為一個伊楊登,她習慣自己保持有盡可能多的選擇。
而且姊姊也喜歡這樣的造型。
也許不是馬尾的問題,而是她把頭髮束得太緊了。
特蕾莎閃過了這個念頭,但立刻被自己荒唐的行為弄得一陣莞爾。
這種瑣事怎樣都好吧?她是十歲的小孩嗎?
特蕾莎試著轉動腦袋,但或許是睡得太久,她幾乎感覺不到自己肩膀以下的身體,就好像身體正不受控制地自主行動了起來。
眼下四周只有一片漆黑,厚重的灰塵、清潔劑,以及海水與污垢的氣味,讓特蕾沙能勉強能猜測出自己的所在。但這些氣味之中還有一種詭異的疏離感,好像聲音隔著一層罩子才能傳來──只是這些感覺變成了嗅覺。
風呼嘯著,拍打在乾枯的木頭門板上,生鏽的鉸鍊被接連帶動,發出不規律的尖響,像是上吊之人微弱的掙扎。詭異的低語夾帶在海風中吹撫而來,像是祈禱,也像詛咒。
那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物理上的距離讓特蕾莎的危機感來得很遲。
她調適好了心情,讓自己進入帶有幾分亢奮的狀態。
同時,一股濃烈得不像是自己的情緒徘徊在胸中。
那是好奇心。
特蕾莎悄聲推開了這扇門把手稍高於自己的破舊木門。今天的路肯與芙拉十分明亮,傾瀉下來的月光讓特蕾莎能隱約看清楚了自己方才昏睡的地方──一間佇立在海岸峭壁上的破舊儲物間。
這裡顯然不是北海岸。在北海岸,除了幾處由哈利街花上了大價錢養護的私人海灘之外,幾乎全部的海岸線都被強化過後的水泥構體與消波塊所佔據,很難看見什麼自然景觀。但特蕾莎此刻卻處於一片荒涼的峭壁邊上,四周雖說不上生機盎然,但至少也長著幾叢枯黃的矮灌木。
在峭壁下方的遠處,稀疏的燈火包圍著一座小港灣,其中最為顯眼的光亮來自消波堤處盡頭的燈塔;再來是靠近最東側的公車接駁站那一盞永遠不熄,也不知道在等候著誰的昏黃燈光;接著是市鎮中心處的幾處酒吧,以及需要燈光的警察局,和有著眾多燭光,塔尖與牆面處鑲滿琉璃的八星教堂。
特蕾莎迎著風,繼續眺望更遠處。在漆黑的海面上,只有零星幾艘於近岸航行的燈火漁船發出的光亮。有別於北海岸常見的巨大貨輪,小小漁船像是被船底點亮的一抹綠光所托著,在洶湧的近岸洋流上漂浮。載浮載沉的小船們在大海的沙沙浪潮聲中,好像一轉眼就會被如同閃光般渺小的浪花所吞沒,而沒有人會注意到發生過什麼事。
這裡無疑不是北海岸,但從星星的方位看來,她應該還在灣區,那就只有可能是南灣了。
南灣──特蕾莎想不起自己是怎麼到達這裡的。事實上她完全記不起最近的事情,但她很清楚自己現在想做什麼。她很好奇,同時也很擔心。
受到那股情緒所驅動,特蕾莎的身體自然而然地行動了起來,好像它自己知道該往那裡去似的。而她確實也知道。她要朝著山頭前進。
今晚的海水漲得很高,她能聽見浪潮的聲音近在咫尺。特蕾莎探了一下腦袋,借助記憶以及明亮的月光找到了一條光禿禿的小路。她記得這條小路從她所在的半山腰上的古舊驛站,一路接通到峭壁的頂端。這是唯一個一條路,但特蕾莎並沒有選擇走那條路。相反,她小心避了開來,並一面循著剛才聽到的低語聲前進。
歸來吧──歸來吧──
也許是這些山腰上的矮灌叢的關係,特蕾莎覺得自己的四肢在越野的過程中變得僵硬得且不聽使喚,但目標近在眼前的興奮感,讓她很快就忘卻了登山的疲憊。
在這樣的荒山野嶺中,任何人造地標都非常明顯,就更不用說是一棟建立在峭壁上的禮拜堂。
那裡並不是供奉菲莉絲的神殿。沒有八星,門口也沒有菲莉絲保佑的鑄字,建築的樣式並非常見的北方要塞式斜頂尖塔;相反地,它既平又矮,像是正低頭蜷縮著。斜面的屋頂以一定的傾角正對著風面,另一側則是緊靠著山壁,但並非只是建在一旁,而更像是依附在山壁傷口上的孳生物,深深嵌入了山體之中。
從外型上絕對很難猜出這棟建築的用途,頂多只能知道是某種集會所,但特蕾莎隱約能嗅出這裡透出的宗教氣息。同時,她的心中浮現出了一種熟識感,彷彿早就來過這裡無數遍。
一種揉合了懼怕、興奮以及好奇心的悖德感,在她的胸中交雜成了一塊難以割離出去的異物,讓她心跳加速。
她很清楚自己不應該來這裡,但她還是想來。
一股氣憤與落寞的感覺掠過她的胸口,但這時的特蕾莎已經開始了行動。
特蕾莎熟門熟路地摸到了禮拜堂的窗邊,將耳朵靠在窗框上。現在她能清楚聽見那些低語的內容。那是一段段有關於古老故事的歌謠。它講述了不幸殞命於大海的聖子、帶著大海的認同歸來的聖人,以及總是關照凡人,為其指引出明路的聖靈,以及在這些主角身邊所發生的種種一切。特蕾莎不禁聽得入迷。
在詩歌略帶古韻的原始旋律中,主角先是征服了大海,而後又征服了大地;最後,在神的旨意下建立了百世功業,富饒的城邦受到了神的許諾,而以黃金建起了城池,肥美的漁獲也年復一年地豐收。但這並不是一個擁有美好的結局的故事。
在詩歌的最後,先知預言了大海將會吞沒繁盛的黃金之城,而後天空將會飄下大雪,將海面結凍;千軍萬馬將隨著至高之天的使者,自蒼穹降下烈焰、閃電及毀滅。哈克勒斯人相信,她們是已經生活在這末世之後的神棄之民,此後吟唱的歌曲盡是哀傷的仇苦,以及盼不到的希望。
這個世界的神明是仇恨人類的。她記得這個故事,但版本不太一樣。
她是從那裡聽到的呢?
正當特蕾莎思索時,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傳來了一陣交談聲。
「我到現在還是很難想像,菲莉絲的僕從居然願意屈身於此。」
特蕾莎趕緊向屋子的轉角躲去,但或許是太過倉庫,她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的矮灌叢。
交談聲停止了一下,隨後那個聲音有些擔憂地開口。
「怎麼了?神父?」
「不,沒什麼。這裡的野生動物多嗎?」
「偶爾會有些海鳥跟腹鼠,但託了八星的福,現在也只剩下這些東西了。」那個聲音之中有著顯而易見的不滿,「在神祇的光芒也照耀不到的極西之地,連動物們也明白應該要逃跑。但我們留了下來,想必也會見證到最後,直到被人遺忘。」
「這是北海岸人的罪過,不是菲莉絲的罪過。」另一個聲音辯解道:「菲莉絲是犧牲自己,平等地關照著世人萬物的,她不會希望這種事情發生。」
「就像您來到了這裡一樣。我明白、我明白,這只是個小玩笑。」
對話著的兩人一前一後地來到了教堂門口。特蕾莎悄悄探頭,即便她躲在陰影之中,還是不免得小心翼翼。
走在前頭的是一個體格壯碩的年輕人,他五官較為扁平,身穿著厚背心,皮膚黝黑,手臂粗壯得像一般人的大腿,就連個頭也高了後者幾乎半個頭。而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名五官深邃,看上去年逾五十的中年人,全身被黑色的司鐸服緊裹著,只有領口與袖口處環著一圈珠白色。而在領口的下方,則圍著一圈在黑夜中不易察覺的深紫,如同他參著白絲的短髮一樣。
「神父──」那個如同海員般健碩的男人說:「雖然您侍奉菲莉絲,但我很清楚您對這座小鎮以及我們的信仰做出了多少努力。如果不是您的犧牲,我們是不可能走到這一步的。」
「這是菲莉絲的恩澤。我在八星之中專攻宗教考古學。能夠見證你們信仰中歷史性的一刻,也是有益於實踐菲莉絲旨意的行為。」
「即便要做出這樣的犧牲?」
「即便要做出這樣的犧牲。」神父頷首,隨後低頭看向了自己的身旁。
在神父的身邊跟著一位嬌小的少女,莫約十四、五歲出頭,看上去有些靦腆、怕生,但不知為何,特蕾莎感覺她看起來並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或許是因為她那身缺乏黑色素而顯得慘白的頭髮以及血紅的眼睛,讓她有一種脫俗的非人氣質。
特蕾莎總覺得自己好像認識這個人。
就在特蕾莎翻找著記憶的時候,少女看見了自己。
兩名成年人仍交頭接耳著,教堂內的唱詩也漸漸開始了新一輪的循環,但這些聲音像是被隔絕在一層薄膜之外。
在兩人視線交會的此刻,這個世界像是只剩下了少女以及自己。
她偷偷抿起了嘴,在這僅有彼此的時空之中悄悄對特蕾莎露出了微笑。那個笑容並不複雜,只是像簡單地將緊閉著的嘴給拉長,但少女的動作緩慢得讓人有種錯覺,好像那抹笑容會這樣永遠地延伸下去,一直到將她的臉頰……撕裂。
那是一種難以自抑的狂喜,就像鄉下的孩童拿著木棍戳弄著動物屍體,第一次見到外翻的內臟時所表現出來的亢奮。
她正看著自己。
特蕾莎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少女悄悄將手擺在嘴唇上,那抹笑容隨後就消失了,世界也恢復了正常。
「只要能夠見證『浪潮』所帶來的奇蹟,就能理解菲莉絲一部份的本質。在菲莉絲還行走於世的時代,似乎有一種別於現世的法則存在,而我想要找到它。」神父低頭看向身邊的少女,眼神平靜,「而這孩子的信仰與血脈將會成為鑰匙。」
「真是可惜,如果是您的孩子,一定能做得更好吧?」
神父輕撫著少女的腦袋,但那個動作卻像是在掩蓋自己的表情。而他面前的南灣人卻沒有輕易放過這個機會,如同徘徊在南冰洋的虎鯨般敏銳地提出質問。
「為什麼沒有把菲爾帶來?神父。」
「你想要在還沒確定結果的時候,就獻上最完美的祭品?」神父並沒有退讓,只是不以為然地說:「這雖然是宗教,但也是科學。比起祭品,時機更為重要。」
「但她終究不是菲爾,不是嗎?只是臨時的替代品。而菲爾是為此而生的。」
「是,但她也並不是無可取代的。」
特蕾莎忽然感覺到一股氣餒的感覺從胸口湧出,即便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但他怎麼可以這樣說?
可即便是這樣,她也還是忍耐了下來。
「神父,我不像您這樣博學,但我可以肯定,你對信仰幾乎是一無所知。」
神父並沒有生氣,而是一陣莞爾:「我一無所知?」
「您確實掌握了解讀、拼湊古老紀錄的方式,但您對這些儀式與宗教符號代表的精神毫無敬重,所以才會做出這種結論。」
「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您試圖去理解,而不是接受。」
「這種說法就有點過頭了吧?你們不也在解讀水文嗎?」
「我們所解讀的只有結果,正如哈克勒斯人與八星的合作,只是希望能再次接收到神諭。但您卻是試圖去理解神的意圖。」南灣人神情嚴肅地看著眼前的神父。儘管他措辭強烈,但語氣間卻透露著真切的擔憂。他真心地擔心著對方,深深的憂愁像是風暴來襲前的海面般陰鬱。「千萬不要妄圖以俗世的工具去理解神明的本質。理解本身就是一種僭越。凡僭越者,皆無善終。」
「這是浪潮的教義?」
「不全然是。」
「那很幸運的,我並不侍奉浪潮。」神父哭笑不得地說:「正因為你們僅僅只是去相信,所以一切都變成了自證式預言,這對於解開真相毫無幫助。」
南灣人很快就放棄了爭論,但這似乎沒有影響到兩人的友誼,他臉上的喜悅仍多過於無奈,但也就僅止於無奈而已,彷彿這樣各執一詞的爭論早已經歷了許多遍。
南灣人用力擁抱了一下神父,真切地握住了他的雙手說:「無論如何,請您記住:神是不可試探的。」
神父笑了笑,沒有多做回應。南灣人回頭,反手推開教會那面搖搖欲墜的門板,先行了一步。但神父只是站在了門口。
「你先進去準備吧,在開始之前,我要先回報教會。」
「回報什麼?」
神父微笑了一下,說:「不是說:『汝不可試探。』嗎?沒什麼,只是例行公事。」
南灣人點了點頭,自討沒趣地走了進去。神父拍了拍身邊的白髮少女,催促她先行一步。儘管神父的動作十分輕柔,但那卻比較像是在對待某種動物,而不是一位在深夜中獨行,需要受到保護的妙齡少女。
少女猶豫了一下,但只是低頭看著雙腳,如同溫馴的寵物般默默走了進去。
教堂的門再次關上。神父鬆了口氣,佇立在原地,動也不動地抬頭望著天空的繁星。他眉頭緊皺,時而嚥氣,時而喃喃自語,好像在為了什麼東西而苦惱著,心煩意亂。但特蕾莎看到的卻是一個機會。
對方是八星的神職人員,而她是北海岸警隊的警佐,伊楊登家族的么女。眼前這位神父雖然她並不熟識──這顯然與她混亂的記憶有關,但從他的外貌上能看得出來,他很有可能有著幾分伊楊登家族的血統,做為求援的對象再好不過。
無論如何,先從這種狀況脫身,找到回去北海岸的方式才是第一要務。枝微末節的瑣事與過程可以之後再慢慢梳理。
在特蕾莎下定決心的同時,神父卻也冷不防地朝著她藏身的方向走來。特蕾莎幾乎是反射性地躲了起來,但她馬上就被自己的行為給弄糊塗了。
「是誰?我知道有人在這裡。是夜晚的使者嗎?」
令人意外的是,那並不是高喊聲。如果想讓一個躲藏在暗處的人現身,那麼至少也該提高音量,恫嚇對方,但神父卻是反其道而行。他壓低聲音,就像在防範著什麼似地,口吻中帶者幾分猶豫與懼怕。他踩著柔軟的靜步,慢慢走向教堂拐角處的草坪。他看上去十分確信這角落的陰影處有著什麼東西。
他知道自己在這裡。特蕾莎心想。既然如此,躲藏也沒有用了。
正當特蕾莎這麼想的時候,她的身體卻再次先一步行動了。
「父親。」父親?
神父的眼中閃過了一瞬間的手足無措。
「菲爾?」菲爾?菲爾.阿貝特?
特蕾莎還沒來得及消化這過於異常的一切,神父就已經來到她的面前,低聲喝斥著。
「菲爾!妳怎麼會在這裡?蘭開斯特沒有帶你回北海岸?」
特蕾莎上前一步。「我想幫上父親的忙。」她將雙手緊緊捧在胸口,想壓抑住那裡湧出的一股失落,「我想知道父親在做些什麼,請不要丟下我。」
不,不對,這不是她在說話!這不是她的聲音──
這裡,不是現實?
在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同一刻,特蕾莎徹底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原來那股疲憊感從來就不是屬於自己的,而是屬於自己所寄宿的這個身體;但這副身體所寄宿的情緒,卻又完完整整地傳達給了自己。
這裡是夢境。
她意識到這一點,但卻也只能無聲地呼喊著。可是這些掙扎就連要抗拒那些湧入的情感都辦不到。
但她還是想起來了──眼前的人是佩爾迪納斯.賽倫.阿貝特──她父親的兄長。
那麼,她的意識所寄宿的這具身體是──
「不行,菲爾。」佩爾迪納斯神父再次開口,聲音堅決而冷漠。她按住了少女的肩頭說:「立刻回到鎮上,去找蘭開斯特先生。」
「可是──」
「菲爾!」
佩爾迪納斯──不,父親他用力抓住了自己,就像生怕他的意思沒有徹底傳達過去。他的雙眼之中有股迫人的壓力,與剛才談笑風生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菲爾徹底嚇壞了。
「不要告訴任何人,就連妳母親也不要聯絡。現在就離開這裡!」
「我、我做錯什麼了嗎?父親?」
「不,妳什麼錯也沒有,妳只是不該來這裡。」
「父親?父親!我不懂,請告訴到底發生了什麼──」
「別說了,小菲,這不是玩笑。」他低聲斥喝,眼中彷彿有團火焰,「快回去!趁一切還沒太晚之前──」
父親的責備讓菲爾難以承受,讓菲爾忍不住想要逃離──或至少鬆一口氣,以防自己崩潰流淚。她用力轉過頭,視線不知所措地偏向一旁;但等在那裡的,並不是讓她得以喘息的一片黑暗──一雙眼睛正在這意想不到的地方看著自己。
那是一對欠缺黑色素的紅色雙眼,鮮紅地好似隨時會從瞳孔中流淌出充滿了氧氣的血液。那雙妖眼的主人正微笑著趴在窗框邊上,探出腦袋看著自己,像是將上半身倒吊在漁船邊上想要觸摸浪花的孩童。她似乎對眼前這一切感到十分有趣。
「嗨。」少女對著自己咧嘴一笑。那是與先前相同的笑容,可在此刻卻只讓菲爾一陣不寒而慄。
菲爾下意識地想要投回父親的懷抱。可是在她倉皇回頭的一瞬間,她卻自己的父親給嚇住了──她的父親正與她一同斜睨著窗邊的少女,臉色慘白,像是變了個人。
父親正在考慮如何殺掉對方。
「她說的果然是真的。你這麼做可不行啊?賽倫。」
一股渾厚的聲音從佩爾迪納斯神父身後傳來,那聲音帶著幾分爽朗,聽上去就像是男人之間滑膩而充斥著挑釁意味的嘲弄。
菲爾認識他。耶利佛.阿貝特是他母親的長兄,鎮長的兒子,兩人不可謂不熟識。菲爾越過父親的肩頭向他微笑了一下,耶利佛也朝自己揮了揮手。但這本該是再正常不過的招呼,卻讓菲爾感受到搭在自己肩上的雙手一陣僵直。
「父親……?」
「我們……還不能這樣做。耶利佛。你還不能夠──」
耶利佛並沒有回答,只是走到了佩爾迪納斯神父身後,親切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我知道,神父。但你也渴望著度過未知,踏上理解的海岸,絕不會讓我們前功盡棄的。你說是嗎?」
菲爾感覺到搭在自己肩頭上的雙手無力地滑了下來。菲爾疑惑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試圖抹去心中的不安,但她所能夠看見的,只是一個陷入自嘲,悻然失落的可憐人。
「父親?」
佩爾迪納斯神父搖了搖頭,牽起菲爾的手步向禮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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