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自己被牽引著的手,感覺這雙手像是別人的,卻又很清楚地能感受到引曳的力量。那份引曳的力量既平穩又堅定,卻又像是發顫的羔羊,紅色的眼睛好像在戲弄著昆蟲屍體的小孩,稱不上友善,但也毫無惡意,只有純粹的好奇心。
她好害怕。
她邀請著自己走上台前。在眾人虔誠的注目之下。那把黑曜石刃閃閃發亮。
「菲爾。」「特蕾莎。」
一個是燃燒的少女,一個是水中的少女,她們的身影漸漸重疊在一起,彷彿在那錯置的時空之中同時向著不同的自己對話。在火焰之中、在刀刃之中──
在浪潮之中。
爆炸的火光吞沒了她的視線。黑曜石刃的閃光破開了胸膛。
鋼鐵的鯨骨發出彎折的悲鳴。濕潤沉重的內臟灑滿了一地。
特蕾莎。菲爾?
那聲無力的詰問不再經由鼓膜的震動傳遞,而是自心中而生。
她試著想要掙扎,但路肯與芙菈的注視猶如囚籠,正如人們在烈火之中的怯步、在浪淘之前的膽怯、在父親之前的卑微──那份不可臆測的神性使脆弱的心靈為之顫抖,使得虔誠之人得到平靜。
處於不同維度的少女異口同聲。
救我。
-.-.-
漢斯掙扎著,這並非出於某種特殊的目的或企圖,僅僅只是從街頭留下來的鬥犬習慣──就算無能為力,也不能讓對方好過的想法而已。
他深知這種反抗僅僅只是報復心態,他此刻幾乎已經束手無策。理性上他應該養精蓄銳,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放棄反抗。就只是個這麼單純又愚蠢的理由而已。
再怎麼說,碰碰運氣,總比走投無路要好得多。
儘管受了重傷,耶利佛.阿貝特還是不動如山,彷若沉入海底的船錨壓制著漢斯的上半身。漢斯感覺自己就像被巨大的鉛塊所壓著,血液慢慢向脖頸聚集。匆匆跑來的塞法被漢斯在掙扎中猛踢了一腳,但還是拚了命地箝制住了漢斯的腳踝,讓他徹底動彈不得。
「北海岸人!」
拜勒達.阿貝特從水中匆忙上岸。他高聲喝斥著,在淺水中急奔,眼中充斥著顯而易見的憤怒與企圖──可以的話,他會衝上來踢上漢斯的臉一腳,但在耶利佛冷靜的注視之下,拜勒達還是在臨門一腳之際停了下來。
「去拿繩子。」耶利佛淺淺喘著氣,但仍平靜地說:「把他綁起來。」
「我們該直接殺了他!」
「繩子。」
耶利佛不再強調,只是捨棄了兄弟的語氣,不容回絕的口吻令拜勒達如同被澆了盆冷水般。雖然這種作法激進,但卻效果顯著。
拜勒達憤憤不平地停下。儘管有諸多不滿,但他終歸還是冷靜了下來,轉身從角落的雜物堆中翻找出先前用於搬運屍體桶箱的麻繩,在漢斯的雙踝綁起了海事繩結……
好吧,那或許不能說是一個冷靜的結。
「小心,別把他弄骨折了。」耶利佛冷靜地說:「否則他可能會掙脫這個結。」
拜勒達不置可否,但還是照著指示將繩結調整到鬆緊正好的程度,但做為當事人的漢斯,只認為耶利佛的擔憂實屬多慮。
哈克勒斯人緊實的海事繩結,就像一整塊澆鑄的鐵製鐐銬般堅固,漢斯在繩結被打好之後,只掙扎了兩下就完全放棄了解開繩結的想法,而他的雙手也隨後被綑上了相同的繩結。
在確認漢斯已經毫無威脅後,此時的耶利佛才拖著槍傷緩緩起身,從腋下將漢斯扶起。
但漢斯站穩之後,只是用頭鎚猛撞向了耶利佛的面門。
「真是條瘋狗。」拜勒達迎面對著漢斯便是一拳,辛辣的感覺讓漢斯有一瞬間失去了意識。他眨了下眼睛,才發現自己的另一邊臉頰已經平貼著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了。
耶利佛再次攔住了拜勒達。
「好了,」耶利佛說:「已經夠了。」
「他好像不這麼覺得。喂!你說是吧?」
「你最好不要落跑,南灣人。否則我就沒辦法痛扁你了。」漢斯滿臉是血的嘲笑道。
「別順了他的意。」耶利佛抓住了拜勒達的肩膀,那幾乎就像是一支船錨般,將拜勒達這艘長舟牢牢固定在原地。
除了耶利佛即便受傷但仍強而有力的雙手外,或許也多少有出於兄長威嚴的考量。拜勒達再次深吸了口氣平靜下來,查看兄長的傷勢,但他的憤怒並沒有全然退去。
「他是在激怒你靠近他。拜勒達。」耶利佛直視著自己血親的雙眼,呼喚他的名字,並且側身擋在了兩者之間,就如同自己的兄弟此時才是該保護的對象,「冷靜點,別上當了。他好像以為我們不知道雪莉.謝利森的秘密。」
「哦?你又知道什麼了?要不要說來聽聽?」
「他在想辦法讓我們受傷。」耶利佛無視了身後的北海岸人的高聲挑釁,只是以長輩的口吻耐心地向眼前的兄弟勸解道:「他似乎認為,只要盡可能地將我們弄出傷口,就有機會利用我們的粗心大意喚醒聖子──不,是喚醒雪莉.謝莉森。在獻祭法則的控制之下,雪莉.謝利森不會是我們的盟友,只不過是又一個受到八星操縱的傀儡。但我們不會讓他得逞的。所以,快幫我止血。」
拜勒達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視線在兄弟、聖人、敵人以及兄弟間游移。最終,早已被時間捎去的怒火,讓平靜與理智有了駐留的空間。
他開始檢查起耶利佛腰上的槍傷,以及幾乎殘廢的右手,並且熟練地開始做起了緊急處置。
「你是護士?」
「國王醫學院──」拜勒達儘管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他回答時的語氣還是隱藏不住想要較勁的高傲。
「哦!真了不起。抱歉,我還以為南灣人就是那種──像你們那個矮弟弟一樣。他叫做什麼?塞法?」
拜勒達惡狠狠地看了漢斯的方向一眼,但便不再受這種低級的挑逗所引誘。一旁的塞法並不明白他們之間的對話,不時望向漢斯的方向,眼中帶著一些不理解而產生的懼怕。
塞法.阿貝特怯怯地將找出的魚鉤及細線交給了拜勒達,讓後者得以著手縫紉傷口。在拜勒達的手中,粗糙的魚鉤和細線成了靈巧輕盈的工具。他的動作如同補網的漁夫那般快捷俐落,線與針孔彷彿擁有自己的生命與意識般,轉眼間,耶利佛腰上兩側的貫穿傷就已經被用力束緊,擠壓著彼此。
可當拜勒達想接著處理耶利佛手上並不致命的傷勢時,卻被無聲地婉拒了。
耶利佛什麼也沒說,只是站起身,沉默地走向漢斯,等到漢斯看清楚他的表情時,已經遠遠不是來得及反應的距離。
耶利佛.阿貝特面無表情地俯瞰著,一腳踢向漢斯的下巴。漢斯感覺自己的意識消失了幾秒,之後嗆辣的痛處才從下顎處傳了上來,讓他發出帶著嘔吐的呻吟。
「這是你剛才侮辱我兄弟們的代價,北海岸人。」耶利佛語氣平淡,好像他僅僅只是交代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囑託。他接下了匆忙趕至的拜勒達的好意,繼續接受包紮。
「還真是高尚的行為。」漢斯發出鮮血淋漓的笑聲。
「我勸你別再多話了,北海岸人。」拜勒達冷漠地說。
「你希望我──咳噁,什麼也別說嗎?」漢斯使勁讓自己翻了過來,仰面笑道:「你知道警隊隨時會衝進這裡嗎?那個記者恐怕已經在幫他們帶路了。」
「那個記者?這是不可能的。」
「或許吧?但你想跟我賭一把嗎?」
拜勒達臉色一沉,但耶利佛只是用手勢安撫了一下情緒激動的兄弟,搖了搖頭說:「不需要和他爭論。即便事實真是那樣,也改變不了什麼的。」
「對你來說可能無所謂,但你的弟弟似乎不這麼想。」漢斯說。
拜勒達的臉色一陣鐵青。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我們現在就該離開。」拜勒達緊緊抓住自己兄長的肩膀,他焦躁不安的情緒全顯露在那雙僵硬而顫抖的手上,「賽倫肯定是知道了這件事情才會──」
「我相信賽倫。」耶利佛回答。
「相信一個北海岸人會為我們爭取時間?太可笑了。」
「拜勒達,他不只是北海岸人,也是家人。」耶利佛低垂著頭,視線落在肩膀的後方,「無論你怎麼想,他都是我可憐妹妹的愛人,你姊姊的丈夫。而他確實深愛著她。」
「那是──你知道我在說什麼,那種感情根本不是愛。」
「那就相信我吧。」耶利佛輕緊抓著血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如同想將一個陷入泥沼的徬徨之人拉起,堅定有力,「你清楚我們深愛著她,那就足夠了。這是阿貝特兄弟成就的一切,不是為了賽倫或者八星教會。無論是三十年前,還是現在,我們都是憑著自由意志走到這一步的。」
拜勒達不禁一陣失聲。他的目光飄向水底深處的少女,染紅的水面已經沒過了一部份的地面,如同柔軟的觸碰,輕輕刮搔著拜勒達的鞋底,思念將他的意識捎往了遙遠而單純的過去。
高瘦的南灣人閉上眼睛,靜靜感受著血親兄弟手上傳來的溫度,以及鮮血。
「她和姊姊長得很像。」拜勒達說:「每次看見她,我就會想起姊姊。」
「這讓你很痛苦嗎?」
拜勒達如同乖巧的孩子般點了點頭,他脫口而出的話語是無比溫柔,且充滿對於所愛之人的緬懷。
「即便這樣,我也還是想再見到她一面。」
「我也是,但我們要有耐心。」
「哥哥──」
耶利佛輕輕拍了拍拜勒達的肩膀,便是同一雙手,每每在哈克勒斯的海員臨行之前,負責祈禱與安撫暴躁的浪潮。而那雙手彷彿也在此刻將拜勒達的焦躁不安給撫平了下去。
潮汐高漲著。
「浪潮會回應海員的祈禱,無論是祂的平靜還是憤怒,只要我們獻以敬意。」
耶利佛微笑著說完,起身走向漢斯。
「哥哥?你的傷口還沒──」
「這不礙事。」耶利佛用布料與繩子將破碎的血肉縛起,簡單為自己做了處置。等到他完成了包紮時,已經恰好來到了動彈不得的漢斯面前。
「你還想做什麼。」漢斯雖然狼狽,但還是無畏地挑釁道:「你剛才踢了我一腳還不解氣?現在想怎樣?殺了我?」
「小心點,哥哥。」拜勒達提醒。
耶利佛沒有回應漢斯的挑釁,但也沒有回應自己兄弟的警告,他只是在漢斯的面前蹲下,那股巨大的壓迫感就如同透過魚眼端詳著漁獲鮮度的捕撈者。
「你們好像在進行什麼荒唐的事情。但無論那是什麼,都不會成功的。」漢斯冷笑著。
「何以見得?」耶利佛問。
動彈不得的漢斯用下巴指了指雪莉的方向。
「因為你們讓那種東西參與了進來。」
「你說的是實話嗎?」
「關於什麼?」
「那名記者的事情。」
「不是儀式?你對自己也自信過頭了。」
「儀式在獻上祭品的那刻便已注定,命定的潮汐是已然無法停止的事實,與我的自傲無關。」耶利佛.阿貝特以莊嚴的口吻宣告道:「浪潮正在高漲,祂的國度將會降臨人間,所有的北海岸人都會在之後體認到這一點。」
「就憑一個復活的死人?」
「就憑藉著這一個開始。」耶利佛平靜地開追問道:「現在,回答我,北海岸人。關於那名記者的事,你說的是實話嗎?」
「哼,誰知道呢?我搞不好只是在捉弄你們──又或者我說的就是實話。」
耶利佛嘆了口氣。漢斯很享受對方苦惱的模樣,但又對對方眼中的悲憫感到幾分不快。
「那我換個問法:警告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因為我很享受這種情況,這讓我這種自我中心的自大狂可以享受分泌的腦內啡──又或者,我是我在展現我的誠意。」
「誠意?」
「你不會相信有人是心甘情願想幫那種渾蛋做事吧?」漢斯冷笑道:「就算有,他也會確保對方不再享受,那才是他的樂趣來源。還是你蠢到無法看透這種淺顯易見的事實?」
「哪一種事實?」
「我可以輕易殺死你們,但我選擇了談判。」
「那你為什麼不這麼做?」
「我想擺脫他。」
耶利佛陷入短暫的沉默。他顯然認可漢斯的說法。漢斯胸有成竹。
「我相信你所說的。」耶利佛回神,果斷地說:「但可惜的是,我也不相信你可以擺脫他的掌握。這是與意志無關的東西。所以很抱歉,但我還是需要殺掉你。」
「是嗎?那可真遺憾。最後還是得靠這種方式來解決信任問題。這令我反胃。」
「我不會讓你感受太多痛苦。」耶利佛向後招呼了一下,語氣溫和,彷彿理所應當地開口道:「有什麼遺言嗎?」
浪潮正在高漲。
塞法.阿貝特匆匆跑來,耶利佛回頭接下了一柄由自己兄弟所帶來的,以黑曜石所打製成的刀具。但相較於雪莉將自己開膛,薄可透光的儀式小刀,這把石刃的作工要更加粗糙,且帶有具緩衝功能的木製刀柄;藉由原始敲擊法而生的粗獷刃緣,有著實際使用而造成的缺損,透露著一種理智邊緣之外的野性。
一把剁刀。耶利佛將刀刃平放在手上,讓凹凸不平的刀脊滑過手心。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耶利佛說。
「你們還真是仁慈。」漢斯露出一副深感荒唐的笑容,但這只是令他的表情變得更加猙獰,「我可不要你們的可憐。但你既然這麼堅持──那就聽好了。」
耶利佛點了點頭,高舉刀刃。
漢斯冷笑一聲,深吸了一口氣。
「開飯了!雪莉!」
耶利佛臉上的表情變化得很快──那是從困惑轉為不可置信的一瞬間。
在翻騰的紅色海水之中,一個血紅色的人形掙扎扭曲著爬起,像是某種詭異的倒帶影片,反向著記錄著那具屍體跌落水中的過程。
怪物以極不平衡的姿勢站定,扭頭撲了上來。離她最近,且個頭幾乎高出兩倍的拜勒達.阿貝特立刻被打倒在地。這違反了法則的褻瀆生物發出了空洞的歡呼聲,拖曳在跨間的內臟並沒有阻礙她的動作──她將南灣人的詛咒,連同他的咽喉一起撕碎,吞下了空洞的腹腔中。
「不!」
嬌小的塞法發出了一聲尖叫。被束縛在過往幼稚時期的精神,令塞法.阿貝特就連恐懼也認知不到,只是憤怒地衝去,耶利佛甚至都來不及發出阻止的喝斥,那個生物就扔下了在自己的血泊中漸漸溺斃的拜勒達,貪婪地扭過了頭。從嘴邊蔓延到胸部的鮮血,彷彿讓她有了一張不自然的血盆大口。扭曲而原始的欣喜在那張慘白的臉上綻放。
浪潮高漲著。
她用難以看清的速度將矮小的塞法打倒在地,南灣人咆哮著,怪物則是歡欣鼓舞。塞法拼命擺動四肢,但怪物卻彷彿在藉由模仿嘲弄著對方一般,如同畸形的仿生鳥般鳴叫。
這種行為絕非毫無理智的野獸所為,而是尚未可知的存在,對低級的生物所展露出的赤裸惡意。
怪物興奮地拔掉了塞法的一隻手臂,南灣人的尖叫從憤怒混入了不解與恐懼。而怪物的動作就像是混入了停頓幀的影像般,她在接下來的每次動作之間都會停頓片刻,藉此觀察手中那可憐生物對自己動作的反應;隨手亂扔的四肢砸破了兩旁堆砌著的木桶,巨量的肉末與殘肢斷骨的混和物如同過度藻化的黏膩湖水般蔓延開來,帶著難以忍受的腥臭與解凍氣味。但怪物只是專注地玩弄著手中的東西,先是四肢、再來是皮膚、骨頭。等到塞法無力再發出尖叫時,她就像是一個失望又氣餒的孩子,對著壞掉的玩具撒氣,殘暴而野蠻的重擊如同砸開椰子殼般,在一陣狂躁之中,輕易將殘缺的南灣人化做一攤腥黏的血水。
「嘻嘻嗚咿嘻嘻嘻。」
由那個生物空虛腹腔所發出的扭曲尖響,聽上去像是某種窒息的嬉笑。她拖在身下的內臟如同一條擬蜥屬生物肥厚的尾巴,也像是某種具有自我意識的寄生物。她四肢著地,輕巧地跳到一旁,藉由靈活的爬行環顧四周,像是追著尾巴而行的蜥類生物,同時不忘撕扯著曾經是塞法的那一團血肉。而當她再次發現了還在地上掙扎的拜勒達時,便兩眼一睜,立刻撲了上去──
「吱咿嘰!」
怪物發出一聲慘叫。她憤怒地回看,模糊搖晃的視線鎖定在了一隻緊握著黑曜石刀的粗壯手臂上。手臂的主人一刀砍往了怪物拖曳在地上的半數內臟,將那些粉色的血肉如同打了地釘般固定在地上。
那並沒有造成什麼實質上的傷害,只是引起了怪物的注意。
但這也足夠了。
她瞇起眼睛,短暫的一分神間就讓她很快就遺忘了倒臥血泊掙扎的拜勒達。怪物如同吐信著的冷血生物般與南灣人嘶嘶對視。南灣人也從那團血肉中抽起了石刀,退後了幾步,謹慎地橫於胸前。
怪物率先出手。
她強健的雙腿將自己彈射出去,那可怕的速度的就像螳螂獵食時揮舞的鋒利捕捉足,精準削向了南灣人的咽喉。但耶利佛彷彿早以清楚對方的意圖──但也僅止於此。
即便耶利佛早已清楚對方的動向,但這對於什麼時候該做出反應卻是另一回事。
人類反應的極限是一百毫秒,這只足以讓耶利佛勘勘做出不傷及性命的閃避。
南灣人的左耳以及一片肩頭的健壯三角肌被撕了下來,巨大的力道將他撞得失橫,向一旁跌去。然而,他卻也藉著這股力道將石刃橫劈出去。石刀裹脅著巨大的力道嵌入了怪物的腹腔,幾乎將它連腰劈斷。但在砍入脊椎的同時,石刃的反震也令它幾乎從耶利佛受傷的手中掉出。
但耶利佛並沒有鬆手。
他精準的一刀落在怪物腰間的軟骨上,黑曜石刃及其碎片深陷在怪物的體內,在神經刺激作用的吞吐蠕動中愈發深入,帶來了一陣難以忽視的異物感。
怪物不可置信地低頭,發出尖叫。
「咕──呱伊呀哇哇!」
怪物憤怒地將耶利佛拍飛。但耶利佛只是藉著這股力道,將石刃如同鋸齒般抽出,怪物黏膩的軀幹失去了支撐,應聲滑落,砸出了一片鮮紅的水窪。但耶利佛也同樣被擊倒在地。
窒息的咳聲、粗厚的喘息,以及尖銳物刮搔亂抓的聲響充斥在滿溢著腥黏海水的洞穴中。怪物追逐著流竄全身的疼痛扭曲掙扎,如同實驗室中受到定向刺激的軟體生物。牠試圖尋找自己的下半身,但那僅有一絲皮肉連結的雙腿卻不聽使喚地踢蹬著,反過來拖拽著牠虛弱的軀幹,讓牠只能抓住一攤攤覆蓋在黑曜石上,宛若苔癬濃稠的鮮血。
但那並不全是牠的血。
怪物忽然止住了掙扎,牠嗅了嗅空氣,視線如同水中的鯊魚般追向隨著潮汐而來的血腥味。在氣味的源頭,拜勒達.阿貝特正在海水與鮮血的混合物中掙扎,幾乎要溺斃,充滿氧氣的鮮紅血液隨著浪潮的拍打蔓延開來。
牠知道有一種方式可以緩解自己的痛苦。
幾乎在同一時刻,貪婪本能驅使著怪物爬向了受傷掙扎的南灣人。耶利佛試圖行動,但剛才所受的衝擊讓他的三半規管內仍像一團糨糊,即便是他這樣善泳破浪的海員也在一時間難以恢復過來。
太遲了。
耶利佛久違地感受到了某種情緒,那是他之所以擁抱信仰的原因,是他初次見識浪潮時感受到的東西──
是他即便擁抱了信仰,也永遠無法戰勝的東西。
絕望油然而生。
在被尖牙與血腥的陰影籠罩之前,拜勒達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從自己的血泊之中擠出了一些氣泡。那並非無意義的慘叫或喝斥,而是斷續的隻言片語;既是祝福,也是盼望,如同詛咒一般,隨著破裂的血泡含糊地傳了出來。
「哥、哥──活──」
怪物張口咬下。
她撕咬著拜勒達.阿貝特脆弱的喉嚨,如同肉食動物般的習慣讓牠猛甩了一下獵物,原始的蠻力讓南灣人的脖頸從被叼銜處斷開,脫臼的頸骨讓拜勒達如同一個睏倦而失神的人,全然放鬆的臉部肌肉已經很難看出有幾分智慧之光曾經閃耀過的痕跡。
牠胡亂地咀嚼了一番,讓拜勒達吐盡肺腔中的最後一點空氣,但那並非一息尚存的證據。
拜勒達.阿貝特已經死了。
確認獵物不再掙扎之後,怪物便安心地盤伏在南灣人的屍體身上,低聲啃食著,只有在本能的護食反應下,牠才偶爾抬頭,以帶有警示意味的眼神凝視著眼前還有氣息的南灣人,但牠仍繼續著未完的進食,好像僅以警告示人便足矣。
南灣人的身體就像是一具洩了壓的皮囊,癱軟地垂下,任由一下下的啃食與陣陣的潮汐所拉扯。鮮血從他的傷口泊泊流出,但那只是物理法則的作用,而不是心臟的泵動,其中並沒有任何生命的掙扎存在。
拜勒達死了。而塞法──
耶利佛回頭,但卻不知道該將視線放在何處。
他感覺到胸膛中本應跳動的東西成為了一個空洞。
在耶利佛無聲地為自己的血親哀悼時,漢斯已經掙扎著起身,利用一塊碎裂的黑曜石割鬆了束縛四肢的纜繩,並藉著血液的潤滑逃脫。然而他卻沒有試圖靠近又或者是逃跑,只是與蜷伏在地進食的雪莉,以及悲痛的耶利佛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漢斯淺淺橫挪步伐,直到他終於踏上了浪潮。
「我警告過你了,南灣人。」漢斯看不見耶利佛低垂著的臉,只是謹慎地擺動著腳尖,緊接著是腳跟,在已經浸沒過腳背的海水中前行,「我本來可以殺死你們。」
「原來如此。」耶利佛呢喃著,聲音中帶著虛弱的顫抖。他聽著水中的腳步聲,謹慎地看著那宛如野獸般的半截少女緊抓著自己血親空洞的屍骸,如同肉塊一般地啃食著。「是你將它變成了這樣的怪物。」
「怎麼可能?是她生來如此。那張臉只是她欺騙人類用的皮囊。」
漢斯停下,在耶利佛的正後方不遠處,緊盯著對方的後腦勺。他手握石刃的碎片作為主要武器。在這種距離下,冷兵器遠比小口徑火器好用,但他現在沒有太多選擇。
要趕在雪莉恢復之前──
「那你相信人生來便有罪嗎?」耶利佛問。
「我不是八星教徒。」漢斯聽著雪莉的啃食聲,一邊回答。
「你認為人是無法改變的嗎?」
「我沒有要和你討論神學。反正你都要死了。」
漢斯提前將袖箍解開,讓襯衣的袖口包裹著手掌,好讓自己能將那塊碎片牢牢反握著。他的拇指隔著襯衫輕薄的織料感受著黑曜石略為變鈍的尖角,在反覆抓握中,他抓準了適合的刺入角度之後將手緊握。恫嚇從布疋的繃緊聲間傳出。
「既然你不願意合作,那我也別無選擇了。」漢斯說:「有什麼遺言嗎?」
耶利佛抬頭,但那並不是為了要回答漢斯的問題。
啃食的聲音忽然停止,怪物停下了那扭曲而不定型的進食,呆愣原地,只有潮汐與鮮血自下顎滴落的聲響,證明了凍結的東西並非時間。
「雪莉?」漢斯試探性地開口。
怪物沒有回應,但她僵直的動作帶著幾分無法自制的抽搐。她一點、一點地縮回,像是死去的環節動物般自然地收緊肌肉,拱起背脊,從撒落一地的猩紅之中收回了某些東西。
她的手肘橫支著,將那僅存一半的身體勉強撐了起來。
少女的眼睛從染紅的白髮間看了出去,神情恍惚,但那對未能聚焦的眼睛卻凝視著手中的某樣東西──
正確來說,是一本東西。
少女眨了眨眼,輕撫書面。她將書頁貼近了鼻尖,深吸一口氣,露出微醺般的笑容。
糟糕!
漢斯正要大喊,但一直沉默不語的耶利佛反而在此時行動了起來。
他用身體狠狠撞上了漢斯,讓漢斯緊抓在手上的黑曜石碎片嵌入了自己的身體中。這絕對不是魯莽造成的意外,而是精心的計算;儘管造成了傷害,但也同時解除了對方的武裝。
漢斯再次被壓倒在地,濺起的鹹水刺激得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然而,他還是看見了雪莉正捧著那本由古怪皮革包覆的書籍,用眼角的餘光對自己投以微笑──那是得逞的笑容。
雪莉.謝利森闔上書本,藏入腹腔的空洞中。她擺動著半截殘軀,飛快地爬行,如同野生動物般縱身躍入深水之中,僅留下了一小片浪花而去。
耶利佛壓制住了漢斯,將石刃從腹腔的傷口中拔出。
「我,是持戒之人。」耶利佛赤手緊握著碎片,銳利的碎片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聖子完成了與我的約定,我也必須依約而行。尤其是知曉了祂悲慘的命運之後,如今的我更理解了這份約定的意義。」
「你是在可憐她?那個東西?」
「只要你還活著的一天,聖子就沒辦法擺脫這樣的命運。契約的強制力讓她只能作為雪莉.謝利森這種扭曲的存在而活,而非能夠自主的……真正的生命。」
「這種冠冕堂皇的話就省了吧,」漢斯掙扎著說:「你就乾脆點承認,這就是私仇。」
「你說得沒錯,這不僅是為了道義,也是私仇。」耶利佛.阿貝特的聲音冰冷得猶如同審判的鐘鳴,「死吧,北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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