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於商業區邊緣的路德維科五十五號,緊鄰著第五行政區的邊陲,距離治安中心的第五分局約有十六個街區的路程。
十六個街區。要說在其他城市,或許不算是太遠的距離,但在都市規劃猶如增生的肉瘤般混亂無序的拉特夏城中,這遠比字面上想像得要遙遠許多。
迎風搖曳的雨絲帶來的並非清爽,而是海水與污物的黏膩。濃縮的汙物與隱隱滲出的汗珠混合,令漢斯的臉皮不禁發癢,彷彿毛細孔中的塵蟎正通過瘋狂的交歡恣意繁殖。漢斯縮起肩膀,用手背抹了抹臉。在他身旁的資深警探始終注視著前方,好似免疫於北海岸那教人發癢的海風。
打自兩人走過頭一個街區開始,他的脖子就未曾轉動過分寸,那時刻警醒的雙眼隨時能應付他炯然目光所及與不能及的一切。他是城市的守望者,是為執政者虛妄的承諾填充進少數實感的標誌性人物,而漢斯則是倚仗著這份似實似無的秩序套利的投機份子。兩人並肩而立,各自以不同的心思打量著眼前黃底黑字的木質門牌,以及那如魚眼般漆黑死寂的門禁鏡頭。上頭厚重的水垢污漬讓漢斯很懷疑它到底還能看清多少。
「讓我來吧。」
警探伸手擦亮左胸前口袋上鑲著的黃銅警徽,上前摁下門鈴。電流的絲絲聲在老式門鈴的線路裡流竄著,從某個門後深處的盡頭傳來,好似力竭虛脫的乾嘔般嘶啞。「北海岸警隊。」庫恩向鏡頭喊,「我是第五分局第二分隊的庫恩分隊長,麻煩開門配合搜──漢斯?」
「別喊了,你以為這是那裡?如果是我,我才不會幫條子開門。」
漢斯一把推開庫恩,從大衣兜裡掏出一綑皮制的工具包捲,將抹了薄油的小牛皮在手中攤開,掏出其中一根打磨光亮的金屬棒。其中一端有著深淺不一的鑿口,另一端則是刻著由字母與數字組成的簡單記號。
漢斯晃了晃手中的開鎖器,將它的尖端順著鎖孔滑入,在庫恩詫異的視線下,輕而易舉地擰開了帶著厚重銅綠的門鎖。
「我這樣還省事點。」漢斯用手指抹去開鎖器上的黑油,將帶有刻痕的頭部平順地插入預先織縫好的口袋中。
「漢斯……」
「在你作祟的正義感發難之前,先問問自己,在找上我時沒預料到這種事?省省力氣吧,警探,還是你想要先逮捕我?」
庫恩默不作聲地將手按在腰間的配槍上。
「知道了,我們進去吧。」
「您先請。」
路德維科五十五號的格局狹窄細長,僅有天井處透下的一絲採光稍稍緩解了壓抑的氣氛。但這並不是刻意為之,單純只是因為屋頂的年久失修所導致。這一類應運北海岸複雜的土地產權而生的狹長的公寓,在市區之中並不罕見。可以說,比起海岸街的貧瘠又或者是哈利街的富麗堂皇,這種隨處可見的擁擠公寓,以及人們在體面外表下瀕臨失控邊緣的生活,才是北海岸都市最真實的面目。
漢斯抽了抽鼻子。規劃差勁的通風系統,讓空氣中充斥著淤塞潮濕的霉味。他以前也曾經住過這種公寓一段時間。因此才能了解,如果在這種地方攤上了麻煩,他們兩人都很難全身而退。這類雞籠公寓的住民素質,也就比海岸街的流民要文明上那麼一些──
換句話說,他很樂意讓穿著防彈背心的庫恩走在前頭。
兩人先後踩上油亮蠟黑的臺階。潮濕的木頭在鐵頭皮靴與兩人體重的壓迫下,發出扭曲的彎折聲,響得像是踩在一地碎骨頭上。漢斯神色凝重。但還沒有時間令思緒多發酵片刻,一陣拖沓的腳步聲就從身後傳來,其中還夾雜著模糊又漫無目的的沙啞咒罵。
「住戶要敲三聲門,如果帶了訪客要簽字登記。公寓條約!公寓條約!怎麼就連這種事都要提醒──咳咳,南灣的鄉下人──」
蒼老沙啞的聲音從黏膩的空氣中傳來。一名老婦人從階梯下掛著管理室門牌的門後走出,細碎的抱怨聲不絕於耳,幾乎讓人懷疑造成那咳聲的原因,正是那好似沒完沒了的咒罵成了堵塞她喉嚨的濃痰。
庫恩與漢斯交換了眼神,就放棄了與他錯身下樓的想法。庫恩倚著蠟黑的木質扶手,友善地向下方的老婦人打了聲招呼。
「您好,女士。」庫恩親切嘹亮的聲音恰到好處,清晰的咬字帶著一股誠摯,「我是北海岸警隊的庫恩,這位是我的助手漢斯。我們無意叨擾,只是來拜訪這裡的一位住戶──」
「什麼?」老婦人瞇起眼睛,「拉特夏企業的狗雜種找來這裡究竟有何貴幹?」
庫恩的臉色一陣鐵青。漢斯事不關己地爆出笑聲。
「老太婆,這兩天公寓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嗎?」
「什麼事?你居然問什麼事!我不都打了好幾通電話嗎?」老婦人拉尖了聲音,讓她的聲帶像是要被拉扯破裂的鴨腸般顫抖。
「所以確實有發生些什麼。」
老婦人點頭,深壑縱橫的鬆垂臉皮,被憂慮與憤慨填滿。
「那可是很糟糕的事。化糞池的水管堵了兩天,碗不能洗,馬桶也沖不了,怎麼叫都沒人肯來修理……這些該遭天誅的黑心企業家!通一根水管居然要預約三個禮拜?菲莉絲在上,你相信這種鬼話?」
漢斯與庫恩再度交換眼神。
「老太婆,妳只因為馬桶不通這點小事就報警?妳還真有幽默感。」
「不然誰來幫我修水管?你知道拉特夏的業務員還威脅要取消我的保固嗎?你如果想做點事情,現在就該去逮捕他們!這些人都是賊!真不明白你們來做什麼的。沒有要幫忙?那就給我滾回去!」
「兩天前──」庫恩終於出聲,打斷了老婦人不著邊際的抱怨,而後者顯然對此十分不悅。但庫恩晃了晃手中的警徽,一直聒噪的老婦人終究還是勉為其難地消停了下來。「兩天前,我們一位新進的同僚沒有來報到──」庫恩淺淺頷首,以表達對老婦人的感謝,才接著繼續說道:「我和漢斯先生擔心他可能有些無法處理的個人問題。此行只是來查訪他的情況。我對您的遭遇深感到同情,但希望您能理解我們無意攪打擾。我不希望事情變得複雜。」
老婦人悶哼一聲,扭頭走向樓梯間。她撈著褲袋裡的鑰匙喃喃自語,並從一串鑰匙環中取下了其中一個,將黏膩冰冷的金屬片重重按入漢斯伸出的手中。漢斯的後頸頓感一陣冰涼。
「拿去,那個車站條子住在頂樓。」老婦人咒毒似的低語在她身周徘徊,「別來煩我,想幹嘛就幹嘛去。」
漢斯不置可否,轉頭將帶著濕黏觸感的鑰匙交給庫恩,並在他厚重的掛載背心上擦了擦手。
-.-.-
威廉.基德的房間並不難找。沿著狹窄的樓梯上行,順著走廊一路行到盡頭,就能看見701室的所在。在上到第五層樓時,漢斯就已隱約聞到了一絲腐敗的臭氣,但直到站在701室的房門前方,他才很確信那腐臭的源頭,以及它究竟源於什麼。
成堆的家庭垃圾在701室的門口積成了小山,像是南灣那些被過度開發,水土保持不良而搖搖欲墜的發臭山坡。這些垃圾將門口的通道幾乎給堵住了,只要一開門就必然引起一陣惡臭的山崩。那顯然不是威廉.基德一人能夠製造的生活垃圾份量。這明顯的惡意已足夠在某部份上提供他難以說明自己為何失蹤的理由。
在令人卻步的惡臭中,警探艱難通過腐敗的障礙,黏膩的觸感拉扯著他警靴底部的黑色橡膠。庫恩在垃圾堆中勉強踩定了雙腳,才能伸手往門板上叩了叩。
相較於門內的寂靜無聲,走道側邊與樓下陸續傳來了窸窣的動靜。一些住戶打開了門縫,從一線陰冷的光亮中窺探,而樓下的住戶更是直接從樓梯縫間探出了頭。在看見庫恩的服裝後,他們不約而同地發出議論的竊竊私語。那之中不光是好奇,還帶著對於執法人員顯而易見的惡意。
「你最好快點找到你的同事,警探。」漢斯低聲說,一面往庫恩的方向靠近。
庫恩點頭,放棄了低調行事的想法。他用力叩響了門板,但正準備高喊時,門板的後方便傳出了動靜。
「威廉.基德,我是庫恩分隊長,如果你在的話就請應門,否則我們會直接進入。我不會再重複第二遍──」
也許是威嚇真的生效了。門後的腳步聲頓了片刻,隨即倉促的跑了起來,伴隨著某些東西被碰撞倒地,一名精神委靡,跌跌撞撞的男人出現在兩人面前。
「長官?」
「巡警。」庫恩稍微退了兩步,才遂向男人表明來意,「我是庫恩分隊長,我需要就你缺勤的狀況做訪談。方便讓我們進去嗎?」
「請快點進來。」
男人臉上並沒有太多驚訝。在探頭瞧了眼門外的狀況後,威廉.基德匆忙將兩人迎入門內。他熟練地鎖上房門,一語不發地將耳朵緊貼在發霉的門板上,彷彿在提防著門外的某種東西。
701室位處公寓頂樓的畸零空間,一些暖氣與水電管路從牆壁上突兀地穿過,結滿了厚重的氧化物。一面對外窗正對著門口。窗外的車聲與毛毛細雨輕易就能藉此穿透到毫無隔音的房間內,混合著管路時不時發出的低鳴與潮濕的水氣,恣意於並不寬敞的空間中漫遊著。
這絕對稱不上是什麼舒適的棲身空間,但事實上,威廉.基德的房間並不若他的門面那樣糟糕。作為房間的主人,威廉.基德將一切都打理得十分乾淨。或許也多少拜他貧瘠的生活品味所賜,但房間內的擺設與細節都透露出著他是一名自律的人。這與漢斯看向他時,那邋遢落魄、形跡詭異的模樣全然相反。
「我可以先問問外頭那是怎麼回事嗎?」漢斯率先發難。
「噓。」威廉.基德將手指輕貼在唇邊,就像生怕這個動作本身會折弄關節,以至於發出過大的聲響。偵探與警探交換眼神,後者放輕腳步走上前去。
「威廉.基德?」
「是的,庫恩分隊長,我猜你是想問大隊長的事?」威廉.基德的聲音像遊走在空氣中的棉絮般飄忽,必須得竭盡全力才能從他說話時的氣聲中勉強分辨出有意義的字句。
「大隊長他來過?」
「來過。」威廉.基德說:「但他有自己的使命。」
「你是指他請事假了?」漢斯問。
「他有一個必須前往的地方──大隊長是這麼說的。」見習巡警轉了轉眼睛,像貓那般拱起了肩胛,緩慢起身,指尖用力地推按著門板,直到雙腳站穩,才從門上緩緩鬆開。威廉.基德鬆了口氣,將目光轉向二人。「這聽起來似曾相識,兩位不覺得嗎?」
「浪潮。」庫恩回答。威廉.基德點頭。
「我也不知道該從那講起才好……兩位先請坐吧。」
漢斯聳了聳肩,漫不在乎,只是隨便拉了張塑膠凳子到胯下。庫恩相對謹慎一些,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威廉.基德,並在他於兩人附近的唯一一張沙發中坐下之後,才跟著在靠近門邊的方向幫自己拉了張椅子。
「首先,我想代表第五分局歡迎你加入北海岸警隊。」
「這是我第二次聽見這句話了。」威廉.基德悽慘地微笑。
「大隊長發生什麼事了?和外面那堆東西有關嗎?如果需要幫助,我們可以先帶你離開這裡。」
「真的?」威廉.基德鬆了口氣,兩眼放光,「讚美菲莉絲!那真是太好了!我真的很需要一個新的租屋處。」
「在那之前,你要先告訴我們大隊長出了什麼事。是吧?分隊長?」
庫恩點了點頭。
「麻煩把一切仔細告訴我們。」
威廉.基德才剛燃起的雀躍瞬間消散,閃避的眼神被怯畏所主導。他撥弄著手指,思索半晌才緩緩開口:「大隊長剛找上我時還很正常。我們聊了一下就職前的注意事項,還有往後該注意的事。氣氛一直都很好,但──現在回想起來,每一部分都很不對勁。」
「比如說?」
威廉.基德不安地撫摸自己,彷彿想摳掉某種令他發癢的注視,但那如藤壺般頑強又濕潤的焦慮感,卻怎樣也揮之不去。
「我不清楚為什麼,但大隊長他好像在找某樣東西。」
「某樣東西?」庫恩問。
「其實他一開始就提到了,只是我不曉得他到底指的是什麼。我想,就是因為這樣,到了後來他就越來越不耐煩。他始終認為我拿走了某樣東西卻沒有坦承。在那之後,大隊長只叫我在家好好等著……其實那更像是威脅。」
「威脅?」
「你們穿著制服,對吧?」威廉.基德的視線朝門口飄去,他的詢問中混雜著未褪的餘悸,「我實在很好奇你們是怎麼活著走過那七層樓的。」
「我承認你確實需要一個新住處,但這裡並不是十六區,你大概不會有除了騷擾以外更進一步的人身安全。」庫恩不住地搖頭。但對眼前這個可憐人,他也不想再加諸無謂的苛責,或是將更多的事實搬來重壓在他脆弱的精神上。「所以你也不曉得大隊長去了哪裡?或是為什麼要用威脅來拘禁你?你覺得他會回來嗎?」
見習巡警搖了搖頭。
「但你或許可以回想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好比說,他是否有在尋找特定的某種物品?」
「我不是很清楚,但經您這麼一說,大隊長確實好像在找某種……」
「他有從你家裡拿走什麼嗎?任何東西?」
「我不知道,但……對了,我記得他離開的時候拿著一本書。」威廉.基德眉頭深鎖。
庫恩與漢斯兩人交換了眼神。
「你能仔細描述它的模樣嗎?」庫恩追問。
「那是一本書……不,更接近警用的手札,或是便攜版本的八星教會經文。大概不超過一個手掌寬。」
「任何細節特徵呢?」庫恩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了他的警用手札晃了晃,灰藍色的封面上,用金印燙著的長八角星,在灰暗的房間中耀眼地閃爍著,「有印象嗎?」
「大小很接近,但我顏色不太對,更接近海綠色,而且有著燙金的邊緣──」威廉.基德伸出手比劃,但隨著回想的深入,他也逐漸眉頭深鎖,「我不懂,這和大隊長的失聯有什麼關係嗎?我根本就還沒領到隨身物品,那甚至不是我的東西。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裡?」
「別急,威廉.基德,這關係到一件很重要的調查。」
「我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我需要一個新的住處,還有一點……幫助。要是我能好好休息一番,說不準之後可能會想起些什麼。」
庫恩一愣,說:「如果你願意好好協助我們,那局裡自然會提供──」
「省省吧?庫恩警探,我看不下去了。」
漢斯忽然跳起。他像是頭暴躁的鬥犬般進逼到畏縮的威廉.基德前方,毫無保留地釋放自己的惡意與怒火,那對睜圓的眼睛幾乎要貼到對方泛著汗的臉皮上頭,輕蔑的鄙視從他的嘴角隨著笑聲扭曲地流露。
「被拿走的書就是你從地鐵站偷來的那一本,我說得沒錯吧?偷書賊。」
漢斯突如其來的逼問讓威廉.基德慌亂地張望,就像一些奇異且令人畏懼的想法在他腦中橫衝直撞,滑溜地無法抓住,如鯁在喉的辯解令他臉色發青得無法言語。他下意識地按住椅背起身,但漢斯立刻就將他壓回了座位上,咧嘴獰笑著,脅迫的聲音中帶著一股鄙夷的殘忍。
「在你說清楚之前,那都別想去,基德先生。你可以永遠留在這裡。」
「這不是審問。」庫恩厚沉溫和的聲音直穿透了威廉.基德單薄的身軀,彷彿藉此將它給掌握在手中,「我很遺憾需要發展成這種情況。第五分局並沒有打算追究你的任何行為,我個人也沒有興趣。但現在你所面臨的是一個很簡單的選擇:是好好配合?還是讓我們別無選擇?依法呈報對我而言十分容易,但這就成了連零和遊戲也稱不上的雙輸。我希望你能為了自己做出明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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