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這樣——小花決定邀請附近居民、舉辦一場烹飪教室。
如果是這種需要報名的活動,便可事前決定參加人數;既不會影響平時營業,也能在坊間塑造良好形象;幾次之後,或可讓小花所感冒的那些謠言被社會大眾拋諸腦後。
她的方案一說出口,立即獲得其餘三人的一致同意——事實上眾人之中本就只有她對謠言格外感冒,其餘人等多半都只是抱著玩笑心態;因此只要身為店長的小花認為哪個方法有機會抑止謠言,其他人倒是都不會有太大意見。
於是活動的時間就選在十天後的周末,海報等相關文宣則在拍板定案後的隔天晚間緊急趕出。自那時候起,小花每逢替客人結帳,便指向文宣說:「我們有舉辦這樣的活動,歡迎參考看看喔。」
她起初擔心報名人數會冷冷清清,但或許是報名費用的廉價策略奏效、也或許是三日月的餐點品質早已建立口碑,才沒隔幾天,人數就已經額滿。
活動當天共有十組客人,其中包含柳皓於靈研社的兩名友人——他事前並未經手參加名單,直到當天在門口撞見熟人,明亮的表情霎時一僵。他阻止了想要替兩人帶位的小花,轉頭說:「啊——沒關係,我來就好喔!」然後把他們帶往最角落的桌次。
「你們怎麼會在這裡?」他用氣音偷偷摸摸地問。
蘑菇頭卻用正常的音量說:「沒辦法,田雞就說想來嘛。因為他不會騎車,我只好答應載他一起來。」要不是這樣,蘑菇頭才不想出門。
而被稱為田雞的眼鏡男挑著眉,眼裡傳達出對柳皓的不信任感。「就只是想再來看看而已,剛好有這個活動——」
「你們該不會還在懷疑這裡有靈異現象吧?」
「不好說。而且你已經被吸收了吧?」
「被吸收?」
「你不是已經在這裡打工了嗎?明明是這樣,但是就連張裂嘴女的照片都遲遲沒拍出來。」
「就說七月小姐不是裂嘴女了,而且……偷拍本來就不好嘛!」柳皓實在是有點心虛。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門口又出現了幾組人馬,他趕緊藉故離開。
其餘參加活動的人馬陸續到齊,除了柳皓的兩名友人之外,分別有六組大人與小孩的組合,以及兩組男女,和一名拿著小單眼相機、到處拍攝的女性。他們各自就坐。時間一到,小花和柳皓首先負責開場——兩人一搭一唱,氣氛輕鬆愉快,孩子們也十分捧場,笑成一團。至於主講的七月則深入簡出,搭配小花與柳皓在座位間走動巡視,活動進行得非常順利——被嫌礙事的十三關在休息室裡,從頭到尾都沒出現的打算。
活動中途,在眾人等待麵團發酵的這段期間,幾名孩子在和室打打鬧鬧。一對七、八歲的兄妹吵了起來,開始尖叫;兩人越吵越兇,惹得其他小小孩跟著嚎啕大哭;家長與客人們都忙著安撫,但他們淒厲的哭嚎一發不可收拾——
七月對柳皓說:「能不能想點辦法?用吉他哄他們會有用嗎?」
因此柳皓趕往休息室,打算拿出吉他。他一開門,便覺光線昏暗;相較於店裡明亮的氛圍,未點燈的休息室裡呈現出一股詭譎的氣氛。
十三坐在沙發的正中央,朝柳皓轉過頭去,其眼神在一瞬間透露出冰冷的溫度,但柳皓沒放在心上。最近這一陣子,十三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了一堆奇怪的設備,持續地調查瓶子裡頭的搗蛋鬼。如今那只瓶子放在茶几上,底下置有一個杯墊狀的盤面。盤面連接筆電,微微發光;搗蛋鬼在那微光之下,猶如快轉般的星雲。
這景象令柳皓想起碩博班的實驗室與學長。每當學長要跟教授開會、或是臨近論文交期,便會露出與此時的十三相同的眼神:鬱悶、煩躁、以及「給我滾開」。不過那股氛圍一閃而逝,十三很快就露出平時那般戲謔的口氣。「怎麼啦?活動該不會結束了吧?」
柳皓走去拿放在電視機旁的吉他。「小朋友吵起來了,我想說來彈個吉他好了。」他匆匆一瞥十三的筆電螢幕——這幾天來他的畫面總是分割成左右兩邊,左邊為格狀報表,右邊為不斷由下往上洗的記錄檔,更新的頻率隨黑霧的變化有某種程度上的相近。此刻右邊的記錄檔已經停止,左邊也呈現出較正式的圖表,似乎是數天以來終於跑出了最終結果;就像是看見研究所學長好不容易寫出論文,柳皓也為十三暗自喝采。
他走出門外,關門前聽見門後傳出一聲大大的哈欠,同時注意到店裡的哭鬧聲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輕快的笑聲。
孩子們破涕為笑,拎著鞋子到簷廊穿鞋、到庭院裡互相追逐。追逐的起點似乎正是小花,一名最小的孩子正與她一起兜著後院轉,後面跟了一票孩子。
柳皓驀然洩了口氣,提著吉他走到吧檯,對七月說:「剛剛不是還吵成一團嗎?」
「小花沒兩三下就哄得他們哈哈大笑了。」
「真是敗給她了!」
七月指著吉他。「既然都拿出來了,乾脆彈個幾首吧?」
柳皓遂坐上吧檯椅,隨手彈起前陣子練習的曲子——曲風輕快而華麗,間或伴隨他敲擊音箱所發出的鼓聲,一下子就成為店內焦點。田雞與蘑菇頭率先打起節奏,留在室內的家長與其餘客人也搖擺起來,數顆鏡頭同時對準柳皓。一旁的七月聽了卻先是一愣,才笑了起來——只可惜他沒注意到她的表情,她很少笑得如此忘我。
十幾分鐘之後,小花帶著孩子們回到室內,課程才又開始。他們向客人們科普了烘培的溫度與時間上的設定原理,接著帶著一組一組的客人將烤模放進烤箱,然後回到座位,享用活動所附的茶點。
休息時間,七月悄悄接近柳皓,從他背後冷不防問:「你也喜歡『四疊半裡的心臟』嗎?」
柳皓嚇了一跳——那是寫出剛剛那首曲子的地下樂團——事實上他正是樂團成員之一,但他沒說。「七月小姐也知道他們嗎?」
「我聽過他們幾次。」她表示自己很喜歡主唱兼貝斯手尼斯的澄澈嗓音、形塑力強的鍵盤手Q毛、帥氣的女鼓手蘇苡芯、以及神秘的覆面系吉他手幽靈——
她細數著他們幾種風格迥異的歌路,詳細到讓柳皓相信她說的「聽過幾次」根本是一種婉轉說法。他懷疑她肯定去看過不只三、五次他們的表演,開心地說:「我也很喜歡他們!」
「果然,我就覺得你的敲擊學得跟『幽靈』很像。」
他搔搔臉頰,撇過視線。「這、這樣啊……」事實上他正是幽靈,但他沒說。恰好此時他的兩名友人朝他招手,柳皓不由得鬆了口氣。
另一方面,小花被孩子們叫了過去。她坐上榻榻米,孩子們便一個接一個地撲在她的身上;最後她懷中攬著一名五歲左右的孩子,左支右絀地哄大夥兒乖乖用餐。
「琪琪,先把嘴巴擦乾淨,再找人家玩喔。」
「祐祐,吃小口一點。」
「彤彤,你是不是想要上廁所……哎呀,葛格可以帶她一起去嗎?你好棒喔!」
「小羊!那個蛋糕是別人的,你的在媽媽那邊,去找媽媽!」
轉眼之間,她已經叫得出每位孩子的小名,還熱絡地聊起附近柑仔店賣的零食;在她聽說彈珠汽水裡的彈珠可以拿出來的時候,驚訝的模樣惹得孩子們越發興奮。
柳皓站在友人桌邊看著這幕,簡直甘拜下風。「看啊!如果要說這間店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地方,小花的孩子緣才是真的很不可思議吧?」
蘑菇頭男點點頭。「可以,這很可以。」
但田雞仍不死心。「不過,裂嘴女還是從頭到尾都沒拿下口罩,我本來多少期待會有需要她試味道的場合說。」
「我們又不是做菜的,蛋糕沒有人做到一半就在試麵團的味道吧?」柳皓注意到那名獨自參加的年輕女性正拿著相機朝這邊拍攝,因此比了個「YA」。
田雞見狀,也僵硬地回應鏡頭。「不過等等烤出來後,她也不會拿下口罩來品嘗吧?」
「那當然啊!材料比例都是事先調配好的,而且烤完就是烤完了,味道有問題也沒救了啦……就跟你們說,這家店很正常——」就在此時,廁所的方向傳來騷動——柳皓驟然想起十三總是嘲笑小花立旗,一股極度不安的直覺抨擊他的心房——
說什麼「這家店很正常」……我這該不會也算是立旗了吧?他想。
幾秒之前,七月注意到廁所旁邊、休息室的門開了一個小縫。她以為是門的卡榫受到廁所門開開關關的風壓吹動、鬆了開來,因此走上前去,想將門給關好;然而她聽見房間裡傳來孩子們的竊聲細語,開門一看,發現剛剛一度吵得最兇的那對兄妹竟然面對面站在茶几旁邊。
原先安放在茶几上的玻璃瓶被捧在哥哥手上。他彷彿發現寶物,雙眼閃亮;在他前方,十三躺在沙發上,似乎是睡著了而渾然未覺。與哥哥相同,瓶中的黑霧也吸引著妹妹;她伸手想要去討,卻正巧看見七月站在門邊。瓶子從兩人手中滑落,哐啷啷應聲碎裂。
七月臉色刷白,輕輕驚叫一聲——她其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畢竟她從來都看不清瓶內的東西。儘管如此,她仍明白出大事了。整間屋子都在一瞬之間暗了下來,氣流也從房外迅速往內席捲,吸走周遭溫度。
幾乎就在同時,十三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兄妹倆再次被嚇了一跳,只見他板著臉孔朝茶几對面的兩人快速伸出右手;他們害怕地將身子蜷縮在一塊兒——但他的手掌直到觸及兩人頭頂仍不見停,繼續往下——頭部、肩膀、胸部與腹部……兄妹倆的身影消失在他掌下的蟲洞,直到其掌心觸及地面,他們霎時無影無蹤。
十三低喊小花,聲音裡帶有異於尋常的緊張感——照理來說,這種程度的音量是不足以傳到房間之外的,然而當他聲落,七月感受到一抹熟悉的氣息閃進門來;門扉被順帶關上,而來者赤足、箭步落腳於兄妹倆方才所站的位置——小花以沉影變出一把黑色匕首,拱身刺進她腹前的空氣當中。
「對不起,請祢離開,不然下次就不是警告了。」她對著眼前透明的空氣呢喃。
於是房內暗影退去,轉眼又恢復了往昔白晝,彷彿剛剛的幾秒鐘被某人從這個世界上按下永久刪除。
可七月仍覺得餘悸猶存。「搗蛋鬼離開了嗎?」
「離開了,至少現在是那樣……」小花左右張望。「那對兄妹沒有來這裡嗎?」
十三傷腦筋似地以左手搔頭。「情急之下,先送到我們家去了。我現在就把他們給帶回來。」
小花的下巴頓時闔不起來。「送……送到我們家?」
「我會想辦法封口的啦。其他客人還在外面,妳們先出去吧,我等等就把他們送出去。」
離開休息室時,小花與七月在門外撞見兄妹倆的媽媽。
「我聽到玻璃破掉的聲音,我家孩子是不是闖禍了?」
面對對方一臉抱歉,小花笑著定格、魂都飛了。所幸七月率先回應對方:「真是不好意思,那個只是我們經理一個疏忽、自己打破的。但那兩個孩子說要幫忙收拾,他們真是好孩子呢!」
對方聽了一掃憂慮,掩嘴而笑;她本想進門查看,但七月以「讓他們好好享受當個小大人」、「等等我們再詢問他們詳情吧」為由,總算打發掉了。
事實上,沒有多少人將那場騷動放在心上——雖然那聲玻璃碎裂令眾人安靜了一、兩秒鐘,小花放下懷裡的孩子、從和室迅速離去的反應也確實有那麼點古怪,而屋子的明暗、氣溫與陰影變化也都受人察覺,不過一切很快都恢復如常。因此大夥兒便順其自然地將其歸咎於自己的錯覺,再次談笑;只有靈研社的兩人意圖藉此大作文章,可是柳皓立刻用「你們多心了」、「只是剛好有一片烏雲飛過去了而已」這樣的理由來敷衍過去。
當然他明白事實不是那樣——休息室裡會碎掉的玻璃、以及會讓小花迅速產生那種反應的東西,他僅僅知道那麼一個。人在休息室外的他完全可以想見休息室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因此當他看見小花和七月很快就走出來,不免鬆了口氣,但也注意到小花魂不守舍。
兩名孩子在兩、三分鐘後被十三帶出休息室,滿心雀躍地奔向他們的媽媽;而十三和小花談了兩句,便又回到房裡。此後小花的臉上一直掛著隱隱倉皇的微笑,且視線盯著兩名孩子不放——柳皓目睹此景,猜想她大概是想私下和兄妹倆再說些什麼,卻頻頻找不到適當的時機點。
不幸的是,兄妹倆在那之後一直都待在母親身旁。這讓小花越來越著急。雖說十三聲稱他們已經答應不會將休息室裡的事情給說出去,但是她對他的保證毫無信心——
哎呀,他們在跟他們的媽媽說話。在說什麼呢?該不會是剛剛的事情吧?他們究竟會怎麼跟她說呢?救、救命——
她在毫秒之內思考了上百萬種的可能性,導致她對於後續活動的進行毫無記憶,而且每一個可能都還發展成 bad ending。直到所有人都提著包裝好的成品、一起到門外合照,眾人揮手道別,她望見那對兄妹倆手牽著手、隨母親離去的背影,這才終於意識到活動竟然就在自己的渾渾噩噩之下結束了。
小花最後的理智只撐到她回頭進門。在那之後,她雙手掩面、仰天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