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我們慢慢走就可以?」
「沒事的,讓那傢伙吃點苦頭也好。既然她想玩,就讓她好好知道她看的那些西部電影都只是節目效──」
漢斯話還沒說完,一聲槍響就讓他的肩膀猛然一縮。
「我不管了。」
庫恩看了漢斯一眼,拔腿狂奔。
星之岬的海風就像淘氣的孩子,在夜晚空曠的北海岸尖叫、呼嘯。它們掠過警探身邊時的嬉笑總是帶著一股純真的惡意──那是最純粹的好奇,好奇著如果將人推下浪潮洶湧的堤防會是怎樣的景況。庫恩很快就習慣了風的捉弄,水泥板模之間的縫隙在他腳下飛掠,第五淨水池的氯水氣味變得濃烈,其中參雜著火藥與硝石混合物的氣味刺激著他腦袋中的危機感。
庫恩來到一條下行的階梯前。他放慢步伐,像貓那樣令腳尖率先著地,靠著放鬆關節來減少腳步聲。洩水通道的流水聲巨大且沉重,就像是有人拖著成噸的沙袋在行進。庫恩聽見了一些哽咽的啜泣和破碎的祈禱,而後者那飽含情感的抑揚頓挫,令警探毛骨悚然。
「且聽召喚,沐浴於榮耀之中;順應天命,只因此刻甜美而合適──」
庫恩提起十七式,拉開了一半的拋殼窗確認已經上膛。他忽然很想摸摸傳統的外露式擊鎚,但拇指只感受得到粗糙刮手的止滑紋路。
祈禱的聲音夾雜在洶湧的水流之中,雖然微弱,卻清晰可辨。那就像是在凝視清澈河底的湖魚,雖然流水湍湍,但在翻騰水面下的卻彷彿是另一個不受攪擾的寧靜世界。
「一瘸一拐,步履蹣跚,此生之路盡是波瀾。通道險狹,匍匐叩拜,來世之路候汝前行──」
祈禱的聲音漸漸嘹亮。庫恩靠近到他所能接近的極限。他倚靠著通道邊緣的強化牆墩隱蔽身姿,提起十七式,從距離掩體兩步之外的距離,在巨大的流水聲的掩護之下,側身探出槍線瞄準。他的眼睛很早就適應了黑暗,微弱的星光輔助他捕捉到物體的輪廓。巡警所受到的訓練讓他能快速辨認出威脅所在,開放式準心中的一切隨著雙眼的快速聚焦而清晰無比。
那是一名男人與他的牲禮。獻祭正進行到了一半,隨著低沉的嗚鳴來到了尾聲。他滿手血腥,北海岸人偏白的膚色幾乎被深色的血汙所覆蓋,沾滿濃稠的血水的頭髮黏成束狀,只有一對慘白彷若死物的眼睛因腎上腺素造成的亢奮感而猛睜著,像是在汙泥中被雨水沖刷出一角的琺瑯白瓷。
「聽從指引,無所畏懼,只因潮汐皆是命定──」
男人嗡嗡的祈禱隨風飄散。他伸手輕撫海風,讓指尖的血漿變得濃稠,最後一次用緊閉的雙眼仰望天空。他艱難地嚥下了一口腥鹹的空氣,彷彿將愧疚與罪惡感通通納入腹中,感受它猶如烙鐵的灼燒。
「來世隨浪潮而至,此生亦隨浪潮而別。安息吧!不受眷顧者──」
男人顫抖著開口,令渾身脫力的嘆息化作嘴邊的一縷白煙。
「妳此世的旅程到此為止。」
「離開那位女士。」
警探的喝斥聲打破了這怪誕卻莊嚴的一刻。威廉.基德猛然回頭,循聲而去的目光卻在槍火中陷入令人眩目的花白。
那是標準的十七式。只有一響,但精準的一槍將威廉.基德正要拾起的十七式擊飛了出去,連帶轟掉了他的半片手掌;鮮紅的血在濃黑的池水中暈開,滲進粗糙的水泥地上中,淒厲的哀號在平靜的海風中盪起波瀾。
「北海岸巡警!放棄抵抗,威廉.基德,立刻從那位女士身旁離開!」庫恩手中的十七式直指著目標,騰出來的另一手探向胸前掛著的對講機,「調度中心?第一淨水廠有狀況,需要三級醫療支援。重複一遍──」
警探的呼叫在一聲短促的尖響中戛然而止。漢斯搶下庫恩手上的短波無線電,將增幅天線扯斷,電池退出,一起隨手扔進了一旁的洩水道。
「你在做什麼?」庫恩不可置信地看著身旁的男人。
「你才是在做什麼!」漢斯吼了回去,「你到底在想什麼?居然呼叫支援?你覺得警隊可以看見我們和這一切有關嗎?」
「我不會什麼事都由著你,漢斯,那個女孩需要幫助。」庫恩雙手持槍,準心緊抓著因痛苦而掙扎翻滾的男人的身影。
「白癡!」漢斯氣急敗壞,「她才不需要什麼幫助,蠢巡警,她是──小心!」
僅僅一分神的功夫,威廉.基德短暫地克服了疼痛的制約,大量的腎上腺素給予了他不可思議的敏捷。庫恩的第一槍擦過了他的肩頭,但警用的十七式取消了全自動功能。而當庫恩準備扣下第二發子彈時,他的食指像是被打入了鋼釘般動彈不得。
「別輕舉妄動,隊長。」
「直接開槍,白癡巡警!快點!」
「我說:別動。」
庫恩並沒有扣下板機。他的準心緊緊抓住威廉.基德搖晃的腦袋──又或者該說半顆腦袋。一半屬於威廉.基德,一半屬於雪莉.謝利森。
在他與漢斯爭執而分神的片刻中,威廉.基德用殘缺的雙手將倒在地上的雪莉.謝利森橫拖到身前,擋在兩人之間。在庫恩楞神的片刻,威廉.基德趁隙用尚且完好的非慣用手,撈起落在一旁的十七式。等到庫恩回神之時,威廉.基德已經托穩了手中的槍口與之對峙;雪莉.謝利森眉心間黑色的窟窿,正凝視著庫恩手中十七式冒著灰煙的槍口。
「不要輕舉妄動,隊長。」威廉.基德加重語氣,將手中的槍稍稍轉向,指向一旁的漢斯。
「你要害死我了,白癡警察。」漢斯咒罵著舉起雙手。
庫恩的槍口動搖著,耳邊的斥喝聲嗡嗡作響。十七式的準心在少女滲著腦漿的屍體上游移,始終找不到適合的落腳處。
「她已經死了。」
「那你為什麼不開槍?」漢斯咆哮。
「安靜。」威廉.基德低聲說。
「她已經死了,讓她離開吧。」庫恩勸說道:「沒有後援會過來,我會給你想要的。」
「你應該給他一顆子彈。」
「安靜!」威廉.基德咆哮,指著漢斯的槍口同時晃了晃,「你!不要動。」
漢斯提到嘴邊的咒罵頓時嚥了回去。他抑制住說話的衝動,不再出聲,但也沒有移開視線。憤怒的火焰燃燒著,像是要破體而出般撕裂著他顫動著嘴角。
威廉,基德的視線在兩人身上徘徊,最終於庫恩身上停下。疼痛所捎來的怒意得到了喘息。威廉.基德的雙眼被一股厚重的憂傷所劫持。
「不必變成這樣的──本來不必這樣的。」
「我知道。」庫恩穩住了乾澀的喉頭,「趁現在收手吧。」
「不!已經、已經無法挽回了,已經不可能了!神聖的歸賦遭到褻瀆──」
「離開吧,把那女孩還給我們。」
「不、不、不、不!」威廉.基德的聲音顫抖著,「這是我親手造成的!是我褻瀆了歸賦!浪潮拒絕了這個女孩,祂也會拒絕我。」
「趁一切無法挽回之前,收手吧,威廉.基德,清醒一點!不要再錯上加錯了。」
威廉.基德顫抖地深吸了一口氣,指著漢斯的槍口朝水道的方向晃了晃。
「這正是我要做的──彌補。」
「什麼?」漢斯一愣。
「你,下去。」
「不是在開玩笑吧?」
威廉.基德開了一槍,子彈擦過漢斯的皮鞋,將腳邊的水泥挖出一小塊窟窿。
「下去,一路走到盡頭,不准回頭。我不會說第二遍。」
「我這次真的會開槍。」庫恩握緊了十七式,「不會再有談判了,威廉.基德。」
「快走!」
「住手!」
「快走!」
「住手!」
「夠了!」
也許是這股憤怒爆發得太過突然又不合時宜,那咆哮之中的歇斯底里,不約而同地將兩人的注意力從生死交關之間抽離。漢斯大吼一聲,隨即走進水中,強勁的水流沖得他踉蹌了幾步。他氣惱地扯下帽子隨手扔出,踢濺出水花恣意宣洩著,向著空無一物的午夜咆哮。
「我早該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漢斯?」
「一開始就是這樣計畫的,對不對?該死的,我還真的相信了?我到底是腦子哪根筋不對勁才會相信這種鬼話?相信妳會好好辦事?真是腦袋被門夾了。」
「漢斯,你在說什麼?」
「你也一樣,傻巡警!」漢斯回頭,繃緊的食指憤怒地控訴著,「你就這麼自以為是?覺得自己有知的權力?看看現在,追根究柢的精神把你帶來了這裡,你得到了什麼?滿意了沒有?我們都會一起沉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漢斯,但我保證不會讓他傷害你。」
「那你現在就開槍,把他打成篩子。動手啊!」漢斯咬牙切齒,但卻只能無力地垂下雙手,「但你做不到,對吧?就連我都看得出來。」
「我只是……認為還有挽回的餘地。」庫恩深吸了一口氣,「這可是一條人命,漢斯。」
「看吧?你真的太容易猜透了,就連陌生人都能猜透你的想法,然後利用這點。說真的,我不相信妳一開始就知道,但妳肯定有想像過吧?哈,哈哈哈──」
漢斯淒涼地狂笑,直到聲音像擦亮的皮鞋般尖銳而乾澀。他在湍流中乾嘔著,粗喘著氣,像是瘋子般揮舞著手臂,宣洩著癲狂卻又無處可去的憤怒;所有一切存在與不存在的,都是他的憎恨所宣洩的目標。直到最後一聲躁動的喘息被他的深呼吸所平撫下來,漢斯脫力地癱坐在提道的邊緣,停止了行走,或是任何一切的活動。
漢斯用雙手摀住了臉,讓聲音在喉頭發出慵懶而疲憊的嗡嗡聲。
「無所謂了。」漢斯在掌中長嘆了一口氣,「我不想看見這一切,妳喜歡怎樣就怎樣吧,雪莉.謝利森。」
「漢斯,那女孩已經──」
「妳聽見了沒?我說『我同意了』,妳還想要什麼?妳就這麼熱衷於這種遊戲?」漢斯回頭,憤怒令他的控訴夾雜著牙顫而模糊不清。但作為被控訴者,雪莉.謝利森寡言的屍體則以空洞的沉默回應。而這將漢斯作為控訴者的怒火搧點到了新的高度,歇斯底里的咒罵夾雜在依稀能分辨出意義的字句之間。
「這不有趣,雪莉!妳明明知道這讓我作嘔,但妳就是喜歡這種感覺,對吧?這種小氣的報復真適合妳這種被寵壞的小屁孩,所以妳才離家出走,妳就是這樣豐富妳可悲的人生的?喂!聽見沒有?妳這該死的未成年小──」
一發子彈掠過漢斯的耳際,子彈破空的呼嘯瞬間令漢斯噤聲。
「我不曉得你在耍什麼把戲,但你要繼續往回走。」威廉.基德那張藏在鮮血面具之下的臉早已失去了人類的任何表情。他挾著少女癱軟的屍首,揮舞冒煙的槍口催促道:「快走,不要停下,沒有廢話。」
漢斯凝視著少女,而少女眉間滲血的窟窿也在回望著他。
「快!」
漢斯深吸了一口氣。
「開飯了,雪莉。」
話音剛落,威廉.基德的臂彎中就傳來了一陣蠕動。那絕非出自死物,鮮活而狂野不羈的生命力在人形的皮囊中掙扎。男人驚慌地甩開雙手,跌坐在地。少女扭曲的屍首被拋落到一旁,彷若有某種活物正毫無阻礙地遊走在她纖細蒼白的四肢之中,於血肉下遁行。她的四肢與軀幹都像是具有各自意志的個體,在掙扎、逃離彼此。威廉.基德的尖叫聲遲疑了一會,就像一個句子中被突兀地鑲入了頓號──嚴格來說那並不是停頓,而是緊接在一聲問候之後。
「你──好──哇──」
模糊的聲音從少女破裂的腦殼縫隙間濕黏地擠出,柔軟的組織共震著,像是通滿童趣的吐舌。
面對來自地獄的問候,威廉.基德甚至一度忘了要尖叫,只是拔槍射空了子彈,但這些九毫米強制止力彈頭卻只是紛紛卡在少女破碎的身體中,或是從身邊擦過。這些由北海岸重工出品的冷鍛精銅彈頭毫無用處。少女殘破的軀體似乎在那一瞬間統御了所有掙扎的意識,在半空中各自揮舞翻騰的四肢於同一個瞬間停下,隨著問候而來的,是關節復位的聲響,像是毒蠍擺動的針尾。
少女的四肢倒插在地。她藉此撐起軀幹,以野獸般的步行逼近。威廉.基德再度扣下板機,但只有擊錘復位的清響回應了他。
「好──痛啊……對人家溫柔一點,好嘛?嘻嘻。」
威廉.基德匆忙低頭查看備彈,但少女已經趁隙攀上他的肩頭。那殘缺的身體中似乎有一種無法阻擋的非人力量,讓纖細而蒼白的胳膊猶如鐵箍一般壓制著眼前的男人。少女憑藉著力量將威廉.基德壓倒在地,就像蒼鷹擒住了地上的野兔。掠食者抬頭張望,看見了一旁驚駭無比的獵物。牠綻放微笑,血腥的笑容在她扭曲變形的臉上展開。
「那我要開動囉。」
血肉被咬穿,骨肉分離,神經與淋巴腺從肌肉纖維下被琺瑯質所包覆的粗鉤野蠻地剝離;一切對神之造物褻瀆而原始的行為,都只是讓底下跳動的動脈暴露在空氣之中的計畫。曾經是少女的野獸發出了狂喜的尖嘯,低頭挑出那根充滿彈性的多層結締組織,讓它在銳利的門齒間感受著咀嚼前一刻的逗弄──那旺盛,而拒絕燃燒殆盡的生命。
雪莉.謝利森咬斷了動脈,大口吸吮。
「妳知道最讓人厭惡的是什麼嗎?是我當初同意了這一切,也很清楚這麼做的後果。我不是無辜的人,我根本沒有抱怨的權力;事實上,我還要為此而負責。」
漢斯從斜坡的堤防處走上。他眼皮低垂,眺望向自己在流水中變得模糊而破碎的倒影。他長嘆了一口氣,彷彿對眼前之人只有無言以對的失望。
「漢斯……這是?」
「雪利.謝利森,北海岸事務所的助手,顯而易見的──不是人類。」漢斯清了清嗓子,別過頭去避開了漸漸染紅的逕流,「我們的關係很複雜,但也是有簡易版本的故事。可無論是哪一種,我本來都沒打算讓你知道。但因為你的執著,現在這成為了不可能的選項。」
「我……沒有想到會是──」
「會是這種事情?卑鄙的私家偵探身邊帶著一隻吃人的怪物?得了吧,我還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要贊同雪莉的話──你帶著浪潮這種東西來見我們,卻沒有想像過這種事?是你的想像力過於貧瘠,還是你真的很會說謊?算了,那都不重要了。」
漢斯嘆了口氣。在幾步之外的距離,血腥的進食秀正進入到尾聲。曾經是威廉.基德的軀體被抽空得一乾二淨,只剩一具皮囊;代表人類所有的智慧與靈性的細節,都在少女粗暴的進食之中被踐踏得半點不剩,彷彿只是物競天擇後剩餘的殘渣。
進食過後的少女從扭曲的體態中恢復,關節復位的聲響錯落不止。前一刻,她還只是四肢伏地的野獸,但藉著一個輕柔的挺身,她便從地獄之中歸來,站姿彷若蓮柱般挺拔而精緻。她朝天發出滿足的低吟,血紅色的雙眼透過月光看穿了黑夜。她的饑渴仍未滿足。
「現在,你讓我該怎麼處理你?我頑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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