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妮塔關上車門,在馮下車後也跟著離開計程車。她沒有馬上追上他的腳步,而是望著再度開動的車輛,看著那抹破舊的鮮黃駛過一塊又一塊的招牌下方,往道路的盡頭駛去。
「薩。」
她轉頭,看見馮站在不遠處的街邊向她招手。他仍穿著不久前從海上回來的那套衣服,而她也是。不過即便沒有費心換裝,他們也毋需擔心會招來別人異樣的眼光。這是當然的,因為沒有任何穿著會在蘇韋克區顯得怪異和不得體。
這裡很常被拿來跟費林區做比較,不過土生土長的漥都人都看得出差別。費林區也許是舊城的一部分,卻是個鮮活、多樣的世界,彷彿一場熱鬧歡慶的盛典。那兒所呈現出來的繽紛樣貌足以讓任何一名到訪城市的旅人眼花撩亂,然而蘇韋克區就只是……單純的雜亂。毫無品味地囊括所有事物。
倘若費林區是一幅用色大膽的畫作,那麼蘇韋克區就是把那幅畫作砸爛後的樣子。
薩妮塔邁開步伐,走向朝她招手的男子。此刻,周遭唯一突兀的東西就是那些黯淡的招牌,招牌是蘇韋克區的特色,只是她實在看不慣它們沒有被點亮的樣子,像是燃盡的菸灰,剩下一幕幕枯竭的死白。
等到晚上,那些招牌又會被重新染上色彩。她心想,可惜他們要去的地方不適合在晚上前來。
「來吧,希望那些孩子都還好。」
「你上一次來是什麼後?」
「幾週前吧。」馮一邊走,一邊說。
薩妮塔跟在他的身旁,兩人沿著人行道一路前進。不久前,他們先去了羅森南半島那一帶探探路,確認那名自稱古拉迪的男子留在信上的地址。有趣的是,那是一家歇業的撞球館,證明艾斯諾的處境也許沒有他們以為的那麼糟。
那地方怎麼看都像是他的提議。如果他的意見能被聽進去,表示他和撰寫信件的人處得還不錯。
「我們順道買些吃的過去。」馮停下腳步,指向對街一家剛要開門營業的雜貨鋪。
「你每次都會帶禮物?」
「只在有人願意幫忙提東西的時候。」
薩妮塔朝他一臉促狹的表情翻翻白眼。不過在心裡,她很高興他仍保有那份藏得很深開朗。
馮鮮少在其他團員們面前展現自己的幽默感,即便只是開個一兩句玩笑。她知道那是因為他們每一次聚在一起,她跟凱文之間的鬥嘴總是會最先成為焦點。不過她也知道如果情況改變,他會毫不猶豫地加入他們,就像當年。
當年,他們三個人身邊只有彼此。他們會圍在酒桌邊,高談闊論一整晚。他們會輪流挖苦對方,也會互相數落彼此。
那時候……沒有首領、沒有使命,也沒有猜忌和陰謀,或是壓得令人喘不過氣的責任感,只有三個做著闖蕩城市夢想的小賊。那是夜足的開始,是屬於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歌謠。
艾斯諾在後來加入,接著是霏和奈恩,而馮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眼神也越來越沉。他總是在計畫著什麼,也總是在捍衛著什麼。他不得不開始顧慮大局,以及整個集團的成長和走向。
他必須帶領他們前進。所以,他必須捨棄那份輕浮,然後留下穩重的自己。
馮仍然是薩妮塔所愛的人,只是如果可以,她會寧可用他們今日一半的成就,去換回那半個過去的他。
也許那是個好兆頭。她心想,一邊慢慢收拾內心的情緒。這是她願意陪他來一趟的理由之一。因為只有在面對集團工作以外的事務,她才有機會見到他釋放真正的自己。
他們等了一會兒,然後趁沒車的時候直接穿過陷在大塊陰影當中的路面。那塊陰影來自他們的頭頂,來自城市地鐵的高架鐵軌。隆隆震動不斷沿著簍空的鋼構基座傳來,響徹整條街。
馮走近街邊的店鋪,它的櫥窗被各種用來表達「正在促銷」和「價格低廉」的標語所佔據,招牌則壞了一半,歪歪斜斜地掛在門口正上方。
一名叼著香菸的老頭正忙著把一袋又一袋散裝的零嘴搬到店門外,然後擺上寫在紙皮上的價目牌。
十分鐘後,馮和薩妮塔提著一大袋戰利品轉入一條小巷。他們買了一些新鮮的果乾、一點軟糖和巧克力派,還有一些堅果棒。那條巷子的入口掛著一塊寫了「瑞丘(Rachel's Hill)」的看板,不過被人用醜陋的塗鴉改成了「瑞秋病了(Rachel's ill)」。
他們進入巷子後,馬上看見一名灰頭土臉的小孩正獨自一人,對著牆壁拋接一顆破爛的皮球。
「里歐!」馮把手裡的一大袋東西舉高。「看看我帶了什麼來?」
「哇——」那名小孩立刻拋開球,撲向出現在眼前的人。
「嘿,嘿,別著急。」馮一看到他衝過來,立刻把東西舉得更高。「怎麼樣,幫我去通知其他人,我就多給你一點。」他從袋子裡掏出一小包軟糖,對他眨眨眼。
那男孩點點頭,聽話地雙手交握,擺到前方。馮蹲到他面前,輕輕抓起他的手。他瞄了一眼覆蓋在他胳膊上的膿瘡一眼,但沒有看太久,接著很快把手裡的軟糖塞給他。
「別告訴瑪莎。」他湊上前,悄聲在他耳邊說道。他一放開他,那男孩便轉頭往巷子的深處跑去。
馮起身,看見後方的薩妮塔笑得很刻意。
「幹嘛?」他朝她伸出手,示意她跟上自己。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可能入錯行了?」薩妮塔握住他的手,跨過一灘地上積水。
「薩,你知道我不擅長應付孩子。」馮放開她,讓她跟在自己身後。
「唉,是啊,至少你倒是蠻擅長口是心非的。」
「噢,拜託。你很清楚我在乎這座城市的人民,那是兩碼子事。」
「你知道那種事情可以練習對吧。」
馮搖搖頭,苦笑了幾聲,沒有再回應她。
他們繼續深入小巷,薩妮塔抬起頭,視線沿著狹窄的巷弄往上掃去。他們正走在兩排建築物的下方,像是兩塊骯髒地磚之間的縫隙。
各種樣式、花色不一的廣告看板和霓虹招牌零零星星地座落在不同高度的位置,無數條斑駁裸露的電線則於其間來回穿梭,連接兩邊的建築。她看向兩側水泥高牆的最高處,此刻,屬於天空的湛藍距離他們十分遙遠,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擋在視野之外,像是被現實壓扁的未來。
漥都是座大的城市,到處可見擁擠的角落,然而蘇韋克區的某些地方卻會讓人重新思索擁擠的定義。
薩妮塔的目光回到前方的人的背影,彷彿她看見的是一名披著凡人外衣的天使,自願拋下天空的遼闊。然而深入走訪蘇韋克區會讓你得到許多疑問的答案,譬如一個人究竟能在多惡劣的條件下生活,或者——就像他時常掛在嘴邊的——這座城市的雨水所帶來的問題有多麼嚴重。
終於,馮在不遠處的一扇門前停下腳步。薩妮塔瞧見幾個孩子衝出門,圍上他,吵著要打開他手上的袋子。一名年長的女孩走了出來,一邊幫忙安撫那些年幼的晚輩,一邊跟馮交談。
她看著他和他們之間的互動,那是瑪莎,她的年紀已經大到能夠幫忙打理不少事務,特別是在瑞秋,這間家庭收容中心的經營者,行動不便的時候。
有許多因素導致他們無法被正規的收容機構接納,不過最大的原因是感染——他們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一些紅紅黑黑的皰疹、水泡或皮膚病變,大多來自潮濕的環境。
狹窄的空間更容易聚積濕氣,引來害蟲。濕氣也會孳生細菌,助長疾病的傳播。所以出生在蘇韋克區這樣地方的街頭浪兒,只能尋求民間的私人收容環境。直到某一天有足夠的能力離開這裡,或是在某一次高燒不退後,一覺不醒。
薩妮塔不是第一次陪他來訪,而她曉得整座城市還有更多類似的角落,更多相同的憾事正在上演。她看著他對自己揮手,招呼她過去。她知道他從來沒有捨棄過那片天空,也沒有捨棄飛翔。
馮.法洛斯從來沒有摘掉過身上的翅膀。他來這裡,是為了替自己找到展翅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