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開!讓開!」
冷漠之於北海岸就像是午後的微雨,是打造這座陰雲籠罩的都市的血與肉。這種漠不關心的生活方式是如此地深刻,以至於就算是一場血腥的意外、一個瘋子癲狂的囈語,都不足以挽留北海岸人倉促的步伐。
今天的警戒線外罕見地聚集著人群。這些包裹著緊實長大衣的北海岸人,活像是一個個陰鬱而體面的人偶。他們正因聚集在一起,散發著教人不快的怨氣。這些劇毒在平時會隨著與行人擦肩而過的海風而去,但此刻,積鬱的惡意濃烈到足以溶解進雨之中,藉由細小的耳語散佈,一陣惡意的漣漪在漸漸燥熱的雨中發散著。
然而,在警戒線另一側與之對峙的人偶們,他們的冷漠尤有甚者。在都市之中,暴力是以另一種不見血的形式展現。北海岸巡警大衣上縫製的醒目格狀條紋,是執法者們向著這些面容可憎的都市白領投去的無情譏笑,也是作為北海岸的獵犬對抗這些惡意的堅盾。但不為外人所知的是,在堅固而冷漠的防線之下,獵犬間瀰漫著一抹外人難以察覺的恐慌。那是在對超出理解的事態賦予合理的形體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對於未知與失控的不安全感。
現場為首的警探在黃黑相間的封鎖線之後踱步。在同僚之中,他顯得尤為不自在。作為北海岸拉特夏城的高級執法人員,現在的警探全然無暇去關心他該向自己在市府的上級,還是拉特夏企業交代。該為誰收拾善後,這種需要敏銳心思的幕後工作,在拉特夏城尤為重要。但這卻不是現在的庫恩所思考的問題。
一切已經超出了日常。每當庫恩想讓自己進入工作狀態時,巨大的不協調感就如芒刺在背,以致於他只想快點將事情解決,變得魯莽而草率。剩下的問題,他決定等到真碰上了再想辦法也不遲──就像他以往所做的那樣。
現在,他只能靜待著解答的到來。
「讓開——我說讓開!誰管你是不是要工作,繞路不就好了?你這酒鬼……什麼?北海岸事務所?負責什麼事務的?無可奉告?呵,說好聽點就只是個日薪雜工吧。」
人群中反常的騷動,將庫恩警探的心思從精神幻海的維度中拉回現實。他恢復銳利的雙眼很快捕捉到了騷動的源頭。庫恩朝自己的同僚揮了揮手,併腿小跑著,趕在其中一柄黑亮的塑鋼警棍伸出之前介入爭吵中。
「停!住手,巡警。收起武器。這裡不是十六區,你想讓自己惹上麻煩嗎?」
「分隊長?可是……這傢伙一直試著跨過封鎖線……」
「我知道他是個渾蛋,但這渾蛋是我叫來的。」庫恩忍住了想要嘆息的衝動。他招手示意道:「讓他過來。」
「早就說了。你也識相點,所謂『無可奉告』就是這樣的意思。」
在庫恩的開道下,一條高瘦的黑影踏入閃亮的格紋之間,就像不經意遮掩了陽光的陰雲。男人踢開了長大衣濕得變色的衣擺,伴著一股燥熱的酒氣從兩名北海岸巡警間穿行而過,旁若無人地朝警戒線的中央走去。
庫恩警官顧不得安撫下屬,只是拋下兩句連慰問也很難稱得上的話敷衍自己的同僚。這並非他平時處事的方式,但庫恩此刻十分確信他們不會在意這點冒犯的小細節。
「就像在電話裡提到的,我沒有太多時間。」庫恩一邊說著,一邊跟上這位由自己親手引來的麻煩,「這樣的封鎖不能維持太久,我只能先盡力保持現場的原樣。」
庫恩的視線沿著封鎖線望去,越發躁動的人群與堵塞的交通,已經讓麻煩註定會延伸到他權限所及的範圍之外。在一聲刺耳的喇叭聲中,人群的憤怒終於被激起,不再僅止於懦弱的低語。衝突正在升級。庫恩領著男人的步伐加快了不少,直到封鎖線的中心才停下。
一張黑色的防水帆布突兀地蓋在馬路中央,而防水布的中央又有著一塊令人難以忽視的隆起,就像漂浮在午夜海面上的一舟孤島。庫恩先行上前,伸手將厚重的防水布謹慎地掀開一角。男人蹲了下去,與那對防水布下空洞的雙眼四目相交。
「有什麼想法嗎?漢斯。」
「有個傢伙掛了。硬要說的話,他死時正處於過度的驚恐中。」漢斯咂咂嘴,扭頭以憐憫的眼神望向身旁魁梧的警探,「我想誰被好幾把槍指著的時候,都會嚇到尿褲子的。但這有什麼特別的?」
「我們碰上了一些很難解釋的事情──」
「以防你真的不曉得,」漢斯打斷了庫恩,「所以,我還是姑且問一句──你知道我平常是在做什麼的嗎?分隊長。」
「我需要你提供一些『特別狀況』的諮詢,偵探。」
「我專門敲詐偷情的人夫和婦女。當然,主要的業務還是逾期未出庭的保釋犯。雖然那都只是業務構成的一部份,不過你的想法確實沒錯,我們在找人方面,比起公務人員有更多的『彈性』手段。」
「所以呢?」
「所以說,這是職權界線的問題。」漢斯草草瞥了幾眼。他撇下那具屍體,疲倦地起身,朝著潮濕的空氣扳直了腰椎。「我不是刑警,最多也就修過幾個學期的課程,而且那都是八年前的事了。對這樣的門外漢而言,你這個八年資歷的警探恐怕不是指望我有什麼特別的見解吧?這都沒什麼,但如果要人弄髒雙手,北海岸警隊作為法律的堡壘,是不是該優先展示出誠意才對?」
庫恩一言不發,只是將身旁的防水布再揭開了些。隨著染紅的防水布被揭開,屍體左肩下方壓著的一張識別證套也暴露在北海岸陰暗的小雨下,上頭鵝黃色的針織早已被血浸濕,像是蠶食著人血的一輪圓日。漢斯方才還略帶醉意的表情霎時凝結。
「你該看得仔細一點。」庫恩說道,但語氣中並沒有責備,那只是像眺望遙遠海霧時自然流露出來的淡漠,「今早我們接到通報,哈利街有一名入室搶劫犯持械在逃。我們很快就困住了嫌犯──索桑.亞契先生。但如你所見,他因為拒捕而被射殺。」
「那又怎樣?哦──我知道了,看來你對敝社業務做了不少功課?好吧,這又怎麼跟拉特夏企業有關了?還是說他是八星教會的神父?老天,你有這麼急於討好上頭的人嗎?」
庫恩無視了漢斯提議中的指責。他放緩聲音,讓咬字在微弱的雨中聲顯得清晰。
「當時他的精神並不正常。」
「是、是,他手上還有武器,所以根據判斷,你們只能別無選擇的殺掉他──你最好說重點,長官。」漢斯瞥向封鎖線外的人群。他看穿了眼前男人話語中的心不在焉。漢斯加重語氣,確保與他四目交會的男人能聽出他話中的真義。
「就算我願意聽,留給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你到底找我來做什麼?警探。」
警探在拉成細線的微雨中抬頭,如熾的目光下透露著不安
「是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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