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讓庫恩去找八星教會的人?」
雪莉像是個砸破窗戶,又被逮了個正著的小孩。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眨眼間就將手機連同熱量禁區的菜品傳單一同塞到身後。
「你、你說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懂……」
「妳讓庫恩去找那個神父,妳想用警察恐嚇他?」
「我才沒有這麼說,我只是──」雪莉委屈地噘起了嘴,視線在腳邊飄忽不定地遊走,「那樣有用嗎?」
「白癡嗎,怎麼可能?」
漢斯轉身將大衣和帽子掛上衣架,疲倦感像腿裡的鉛塊般拖著他的雙腳。漢斯仰著腦袋,宛如行屍走肉般地摸到了辦公桌旁,拄著雙手將自己倒進皮椅那冰涼的皮面中。
「我是要妳幫他的忙,不是反過來讓他幫妳跑腿。」漢斯背朝著落地窗,黃昏的斜雨在他躺倒的側臉上留下一道道變換莫測的陰影。漢斯打直雙腳,舒坦地呼出了一口氣。「妳最好誠實一點,除了偷懶不想幹的事之外,妳還偷偷要庫恩幫妳做了什麼?」
「這些都是正事啊!」
「所以有囉?」
雪莉連忙摀住嘴巴,但隨即才意識到這樣也無濟於事。
「妳還要他做了什麼?」
少女的雙眼別向一旁,十指交握,拇指在緊抿的嘴唇前不安地碰撞著彼此。
「所以這件事也是犯法的?」
「我、我可沒有強迫他哦。」雪莉的聲音越來越小,「當然,我可以用自己的爬蟲蒐集資料來訓練模型。但這可是現實啊!你不能做過多樂觀的假設,你不能把乳牛假設成球形來解決問題。我必須升級原來的後門。所以我拜託警探先生幫了一個小小忙,只是一個小──小小小的……你不問是什麼嗎?」
漢斯閉上雙眼。
「反正也他也答應了,不是嗎?算了吧,就算問出來了我還能怎樣?叫他還是叫妳住手?」
雪莉收起戲謔。她輕咬下唇,抱住合攏的膝蓋,臉頰緊貼著一側的肩膀。
「心情不好?」
「沒有。」
「你跟他談過了?」
漢斯點了點頭。
「他有坦承自己為什麼說謊嗎?為什麼要假裝不知道書的事?」雪莉放低了聲音,柔聲問道:「地鐵站事件的承辦單位就是第五分局,他如果一直都有在注意浪潮,不可能會不曉得吧?」
「我沒有問──也不想問。」
「是不想問?還是不想問了?」雪莉眨了眨眼,「第五分局失蹤的大隊長其實是八星教會的走狗吧?所以才會知道書在威廉.基德手上。我稍微調查過他,錢不會說謊。」
「妳覺得庫恩也在幫教會工作?」
「我不曉得,你說呢?你跟他最熟。」
「那也有八年的空白了。」漢斯停頓了一下,「但我不覺得他有在為八角星的任何一角服務。但這沒有讓我比較安心。要是這樣,他……」漢斯望向電視牆邊的櫥窗嘆了口氣,「我怕他絕望到做出傻事。」
「什麼傻事?」
漢斯瞪了雪莉一眼。
「我不介入是因為他是你的朋友,大偵探。但不論你跟他有什麼過去,遲早都要在這件事情上跟他對質的。」雪莉伸展了一下雙腿,隨後從沙發上跳起,「我知道貝爾蒙特先生不像是那種人,但你得把他有所企圖的可能性考慮進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只是本書。」
「你不需要說這種話讓我對你另眼相看。」雪莉走到辦公桌邊。她在漢斯雜亂的桌上翻找了一陣,隨手抽起一枝簽字筆在手心中塗弄,而她隨著筆頭擦弄而漸漸壓低的聲音帶著一種渾厚的古音,隱隱在收尾時上揚。
「語言──或者文字、符號,任何能夠傳遞思想並乘載著意義的東西,都是極度危險,必須謹慎以待的工具。它能夠觸及心靈,依靠本身挾帶的思維雕塑接受者的靈魂。它如何書寫?是人們對於世界的想像;它的語法,則是建構意識與行為的基準。狐狸、香菸、人、殺手、冷杉樹、兒女,森林與魔女,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有意義嗎?沒有,但你的靈魂會捕捉到這些一閃而過的火花,將這些無序的混沌賦予一種得以永恆的可能。掌握一門不同的語言並不是使用刀叉與筷子那樣的差別;它代表著靈魂與意識部不同型態;有時候,甚至能另一個物種得到徹底的進化。」雪莉撇下筆尖,將手心反轉,「你覺得這是什麼?」
「誰知道。」
雪莉狐疑地打量著眼前與他有著八年之交的男人,就像看見了某種奇異而不可理喻的生物。她停頓了一下,皺起眉頭繼續說道:「所以說,你要說那只是一本書?其實也沒錯。但對於能知曉內容的人而言,它是救贖,也是毀滅。就如同孩童經過教育可以成為任何人,人類種族在精神上也兼具這種純潔的神性;因此常被接納為眷族。你們可以輕易地成為任何人,但也因此比任何具有靈魂的智慧都要更──」
「可以停了嗎?」漢斯打斷了雪莉,「為什麼要一直給我看妳手上的鬼畫符?」
「真奇怪,你的……你真一點感覺都沒有?」雪莉探著腦袋,發自內心的憂慮寫滿在臉上,「如果有覺得哪裡不舒服,千萬別逞強哦。再怎麼樣,我們也算是家人嘛。」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漢斯不耐煩地喝斥,「還有,從我的桌上滾下去。」
雪莉哇哇叫著從桌上跳下,把一桌的文件灑了滿地,像是發狂的野貓在半夜闖入後縱情肆虐的殘餘。她被趕下了桌後,隨即盤腿而坐,在滿地的狼藉與自問自答中沉思。
漢斯收起作勢要打的拳頭,筋疲力竭地把自己倒回椅面中,他的頭自然地隨著椅面的曲線而向後高仰著,凝視著被窗框切割過後的黯淡夕陽。
「可惡,是我寫錯了?不可能,怎麼可能是我的錯嘛?難道偵探的腦袋真的壞掉了?我知道他是石頭腦袋,可是再怎麼說也──可惡,這樣契約不就──這不就沒辦法了嗎?」
漢斯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句一直卡著的話,從黏膩的喉嚨中擠出。
「我看過了。」
雪莉的碎念隨著被打斷的思考而幾乎陷入了停滯,唯一還能證明她靈魂尚在的,只有那雙眨動的眼皮。
「你、你看過了什麼?」
雪莉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仰躺在椅子上的男人,而後者只是迴避著少女在震驚之中亟欲探索的眼神。漢斯用力擠出胸膛中所有空氣,將其化做堅定而清晰的一段句子。
「我說──我看過那本書了。」
雪莉愣的出神,鬆動的下頷遲了幾秒才擠出一聲尖銳的驚呼。
「咦……咦?」
-.-.-
「這可真不得了。」
男人反覆按下退回與撥放鍵,被紅光罩染的暗室內揉進了一抹冰冷的藍光。
將自己的辦公室安排在紅光暗室中並非出於更實際的考量。在過去?或許是的;但影像數位化二十幾年的發展,以及底片巨擘的殞落,終將還是把這項過時的技藝掃入到歷史的塵埃之中。可即便不再需要了,但男人還是沒能說服自己的身體;比起另一切都清晰明亮的暖白光燈,他願意讓模糊的暗紅光包圍自己。這讓他感到熟悉,感到親切,不再感到無處可逃,讓他在這瘋狂失控的世界中找回了一絲一毫的控制感。這是他心靈上的孤島,是他存放安全感的所在。但現在,這份安全感正在被侵蝕──由他親手所塑造的不安全感。男人能清楚感知到,一直以來提供他安全感的孤島正籠罩在一片風雨飄搖之中。
撥放鍵又一次被按下。他的背脊一陣發涼。那些讓人感到安全的紅色彷彿在皮膚上流淌,變得濃稠,有了溫度。滾燙的鐵銹味燒灼著他感知危險的杏仁核深處,但也同時給予了他刺激;腎上腺素令男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仍活在這個世界上,仍有一息尚存,以面對那文明世界中不應存在的野蠻與暴力。
不。他又一次反覆觀看。這不只是純粹的惡意。這甚至不是人類對人類的情緒。遠超膚淺的愛憎情恨。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直視眼前的螢幕。時刻來到了午夜的零時五十七分,進食完畢的怪物回頭咧嘴一笑,鮮血直流。
男人閉上眼睛,控制不住的顫抖。那是恐懼,也是亢奮。他又一次地呼吸到了功成名就的空氣──這絕對會是下一款震驚世人的專題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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