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第五分局沐浴在一股焦躁之中,挑高了兩層樓的分局大廳被腳步聲與從不停歇的電話鈴聲所填滿。出勤歸來的北海岸獵犬與身著單調灰藍色制服的內勤人員錯身而過,彼此都在極力壓抑自己不去奔跑,卻又因焦慮而顯得橫衝直撞。人人似乎都被一股冰冷的怒火所壓抑。
這在北海岸是所有人都得面對的日常,但瀰漫在第五分局之中的緊繃氣息,比他們所習慣的一切都要更加壓抑,像是壓力鍋上已經嗚嗚作響的蒸氣噴嘴,令人無法不去注視,卻又必須靜待壓力自然消退。
自從浪潮事件後,事發源頭的第五分區就被各界的目光所注意著。庫恩.貝爾蒙特警探領導的聯絡專案小組,只是第五分局被加諸其上的諸多新型業務的之一。強化巡邏、內部調查、事件審查會的加入,都加重了第五分局本來就繁重而緊繃的業務,讓不少內、外勤人員哀聲載道卻又無處宣洩──因為這些對未來仕途懷抱美好夢想的警界心血們,是不會在攀爬到高處之前就先和警察工會沾上關係的。
前提是它要是真能有幾分作用的話。
一名魁梧的警探從灰藍色的人影間走過,像是神話繪本中排開浪潮向伊蘇利德王國行進而來的巨人。他一一回應著那些向他拋來的招呼與問候,像接住了迎面吹撫他面龐的海風,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事實上,出於職業本能,庫恩.貝爾蒙特細心地察覺到了所有同事對他投以的異樣眼光。打從到職以來,庫恩還不曾被這樣的視線打量過──也許漢斯會用這種戲謔又詫異的視線調侃自己,但他的同事?庫恩不曉得為什麼每個人在經過他時都會露出一絲疑惑,這或許可以理解,但那股亢奮的神情又是怎麼回事?
庫恩搖了搖頭,讓這些想法順著思緒流走,像浪潮帶走了腳邊的沙粒。
警探匆匆刷過門禁後推開逃生梯,三步並兩步地奔向了地下室。
第五分局的地下停車場,打從設計時就被切分作兩塊部份。一部份是供緊急出勤的數輛警車並排停靠的車格;另一部份是為當天輪值的外勤支援組打造的小型待命室。
但第五分區一直以來都十分平靜──忙碌,但總是有跡可循。位處治安綠燈區域的第五分局不像十六區總是需要處理一些亡命之徒的問題。這些普通但繁重的日常勤務,並不會出現過多的意料之外,因此這一小塊區域也漸漸變成了堆放雜物與裝備的倉庫。
直到浪潮過後。
庫恩推開專案小組的新辦公室,空調的冷氣撲面而來,令他打了個哆嗦。一名身著灰藍色襯衫的女警正放下手中成堆的紙本資料。她挽起袖子,將深紫色的長髮向後盤起成球,插入一根鉛筆固定。她的後頸上泛著一層汗光,肩胛相交之處被汗漬染成了深色,警用襯衫的衣襬按照著裝標準被紮好塞入,但隨著放下的雙手,一部分襯衫還是被拉扯了出來,垂在她盤纏在腰上的收腹西裝褲外側。
特蕾莎.伊楊登望向冒失的來人,她的雙眼猶如囚禁著陽光的綠寶石般透徹閃爍。她伸手整順了自己起皺的襯衫。庫恩忽然察覺到自己魯莽的視線。他連忙別過頭去。
「對不起,我來遲了,伊楊登巡佐。妳看見新聞了?」
「是的。」
她轉頭鬆了鬆領子,順勢解開貼近喉頭的襯衫釦子,用手背擦去額邊滲出的汗水。特蕾莎.伊楊登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才捧起被她擱置在桌上的文件,正式走向庫恩。
「我整理好了淨水廠當天的調查報告以及歸檔證物,準備和您討論我的一些發現。但隊長您遲遲沒有回來,我想或許是碰上了什麼臨時狀況,就擅作主張先利用空閒時間整理出了幾個預想對策──」
「很好,」庫恩鬆了口氣。他雙臂環胸,靠在門框邊上說:「向我報告狀況。」
特蕾莎.伊楊登正要開口,但她在接近庫恩時卻忽然一愣。
「雖然……畫面……嗯。」她停頓了一下,面露疑惑,「雖然畫面被處理過,但拉特夏先鋒報收到的影片證實了局內當初調查的說法。第一淨水廠的殺警案確實有同僚涉入其中。」特蕾莎再度停頓了片刻。她注視著庫恩的眼神閃爍不定,欲言又止。
「這是我們已經知道的,妳還發現了什麼?」
女巡佐將手中的資料夾在腋下,轉身走向一旁的電視。她伸手將螢幕點亮,纖細的手指從發出摩擦噪聲的按鈕上滑落,讓新聞播報的沉穩聲音充斥在只有嗡嗡空調聲的單調空間中。
「命案發生的當下有四人在場──」特蕾莎說:「希爾瑞德巡警中槍身亡;威廉.基德準巡警負傷潛逃。按出血量來看,威廉.基德應該活不成了,但打撈隊始終找不到屍體,只有一些清理不乾淨的碎肉。唯一足以確認威廉.基德已經死亡的生物證據,是一片被撕咬下來的側頸肉塊,還帶著一小塊與結締組織牽連著的大動脈。它很幸運地隨著流水被沖刷到下游,我們才有機會從消波塊的縫隙中撈回。」她深吸一口氣,才接著說:「其次,在場的另外兩人一直無法確認身份。但從鞋印、步距看來,是兩名成年男性。其中一人是民間人士,另一名則是局內的警員。目前懷疑的對象是至今仍然失蹤的前任第五分局,第二大隊隊長,萊斯利.雷德,路索利德家族的遠親,和拉特夏企業關係匪淺。」
「伊楊登巡佐──」庫恩輕聲打斷了對話。他靠在牆邊,聲音輕柔又具有穿透力:「回顧案件很好,但我現在需要知道妳的新發現。」
「隊長,這些是──」
「妳今天有點心不在焉的,伊楊登巡佐。」庫恩說:「我需要妳把狀態找回來。」
特蕾莎.伊楊登的嘴角驟然一沉,像是一抹搖曳的燭火被忽然掐滅,夕陽忽然沉默,只剩洞穿冰冷硝煙的嚴峻視線迎著寒冬的海風。
「我認為現場還有第五人的存在。」
特蕾莎.伊楊登提高聲音。她微微昂首,睥睨的視線像審判時的落錘般劈開了短暫的沉默。
「鑑識處已經向電視台索要母帶分析,但據說他們收到的帶子已經被處理過了,電視台沒有再進行加工。是專業人士的手法,大概需要一段時間才會有結果。可是這段影片不需要重新解碼,也能證明不是另外的兩人對威廉.基德造成那種致命的撕咬傷。」
「鑑識組的報告認為是某種受訓過的大型犬──」庫恩在腦海的記憶中翻閱著他曾讀過的那些報告,「但妳認為是人?他們做過齒痕鑑識了?」
「那並不屬於人類。但如果是人類的話,以齒距看來我猜兇手會是個女性。如果是個同樣會吸食浪潮的癮君子,那訂製一套能造成特殊齒痕的牙套倒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他們之間盛行更高程度的肉體改造。」
「我猜妳已經調查過了。」
「還在進行,但我不認為會有什麼值得注意的結果。您需要這些店舖的聯絡人資訊嗎?」特蕾莎.伊楊登問道,庫恩搖了搖頭。特蕾莎接著說:「無論如何,有額外的協力者對威廉.基德造成致死傷害是肯定的。要用那種方式殺死一個人可沒什麼機會顧及儀態,但直到最後,影片中的兩人都一身潔淨。至少鑑識組也沒有找到在事後特意清理的痕跡。」
「也許是後續褻瀆屍體的行為?」
「鑑識組說他是活活被啃死的。」
庫恩打了個寒顫。
「但為什麼要這樣做呢?致死原因是撕咬傷,但他們手上有槍,對吧?可是您看五十秒的這個時候,很顯然是威廉.基德做了什麼,才迫使另一人往排水道移動。」
「或許他一開始並不想傷害對方。」庫恩說。
「為什麼?」
「或許他們都是巡警。」
「你認為他們認識?」
警探猛咳了一聲,但特蕾莎只是深陷在自己的思緒之中,自顧自地朝著腦海中模糊的想像摸索著,像是撫摸濃霧中的某樣東西。
「的確有可能,畢竟同是警隊內部的人,當然另一人可能也有警隊的背景,但也不能排除這些都只是刻意透露給警方的煙幕,只為了掩飾真正的凶手。他本來是要去哪裡報到的?我印象中是第五分局──」
「就像妳說的,這段曝光的影片有可能就是特意用於混淆警方的行動。」庫恩連忙撇開話題,「寄出影片的人是打算利用這兩個身份不明的人來掩飾真正的兇手。換句話說,能找出是誰寄出這段影片,我們也就離真正的凶手很近了。」
特蕾莎.伊楊登思考了片刻。
「您說得對,我們應該要專心在找尋這個人,而不是他刻意放出的誘餌上。畢竟他處理過了現場,那也可以處理這段影片,我們不能照單皆收。但我想不通的是,為什麼他們唯獨特別清理了襲擊威廉.基德的東西造成的痕跡?他們大可把一切都清掃乾淨,但卻又留下了太多痕跡,以至於不像是特意留下的線索,而就只是──單純地將其中一具屍體給回收了?而對其他的一切毫不在意?」
特蕾莎.伊楊登像是忽然想通了什麼,迸發的靈光讓她扭頭望向身邊的警探。
「隊長!您為什麼會認為是人類襲擊了威廉.基德?這有什麼依據嗎?」
「這……我只是隨口說說的,老天,我不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人類?怎麼可能?」
「我並不是在質疑您的判斷,隊長,我是在向您討教可能性。浪潮的相關消息我們截至目前仍了解甚少。鑑識組在現場採檢到的證據混雜著一種難以鑑定的生體樣本。也許那是一個人?或者是受浪潮影響的生物病體的血液,無論如何那都不在我們的檔案庫中,但我們的工作需要接收,並評估所有可能性,以遏止浪潮或類似的跨區犯罪再次發生。專案小組需要您全心投入,貝爾蒙特隊長,這是一份很重要的工作。」特蕾莎.伊楊登直瞪著庫恩,她的凝視真摯而懇切,「您不能在工作時一直想著女人。」
庫恩喉頭一緊,猛嗆了一口。
「什麼?」
「香水的氣味,不認為這樣太失禮了嗎?」伊楊登的嘴角緊抿著,不苟言笑,「我不評論您的私人生活,但如果會影響到公事,那我認為作為巡警輔佐就有義務要提出。請多多注意警隊的形象吧。」
「呃,這不是妳想的那樣,伊楊登巡佐──」庫恩連忙嗅了嗅自己的領口,忍住想要拍額痛揍自己的衝動,「我是去拜訪北海岸事務所,洽談往後專案小組的外勤支援方案──」
「您不需要向我解釋。」特蕾莎,伊楊登轉身走向自己的座位。她提起筆在便條上寫了幾行,向著電腦輸入了一些字節,才像想起了什麼般,隔空指了指庫恩說:「還有,請您注意自己的服儀,貝爾蒙特隊長。領口處的唇彩麻煩多少處理一下。」
「……唇彩?」
特蕾莎.伊楊登無視了庫恩的悲鳴,彷若對此毫不在意。她將填好的申請書送出,伸手探向遙控器,將預錄好的電視台影像回放到切回導播台前的一瞬間。
「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隊長──」
在黑暗中,有一對反射著月光的可怖紅瞳,直視著監視器,即便被徹底模糊處理過,也很難忽視它的存在。特蕾莎.伊楊登仔細地端詳,好像她才是在暗處伏擊獵物的掠食者。
「您認為這會是什麼?」
庫恩狼狽地嘆了口氣。他整理好思緒,試著讓自己紊亂的思緒平靜下來,找出和吸血鬼、食人怪物沒有任何關係的詞彙,並小心地讓自己不要想起雪莉.謝利森大啖人肉時那張血腥的臉。
「威廉.基德?我不曉得,那只是攝影機的紅眼反光而已。」
「我覺得那是殺害威廉.基德的東西。」特蕾莎.伊楊登的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輝,像是獵犬嗅到了血的氣味,「負責善後的第五人顯然不想讓人找到『牠』的存在,但把血跡都處理掉太麻煩了,或者該說,他很清楚不可能處理掉所有物證。所以……血跡難道是故意留下的?會是這樣嗎?讓局內的鑑識組誤以為是遊盪的大型犬襲擊?那為什麼不乾脆留下狗腳印呢?有太多說不通的地方了。」
「我覺得妳想得有點遠了,伊楊登巡佐。」庫恩趕忙說:「我們只需要找到完整的錄像就能得知真相了,不是嗎?那個鏡頭肯定把從頭到尾的經過都拍攝了下來,或許在原來的地方我們能找到些什麼。」
特蕾莎.伊楊登地點了點頭。她抬頭問道:「但您想怎麼做?隊長。分局那時可是大鬧了一番。無論在法理或情理上,我們在廠區都不再有這麼強的執法力。現在回過頭向他們道歉,承認局內當時白鬧了一場,要麻煩他們再配合一次?我這認為有點過於樂觀。也許這段影片就是他們自己人流出的,您知道,用於報復。」
「那就清查當初交接的造冊。無論是不是刻意的疏忽,這都得算上他們一份。」庫恩沉思道:「但麻煩的是要搞定搜索令的申請,經過上次的事,莫萊.馬拉門多恨透第五分局了。沒有法院的強制命令,他不可能出於友善或義務讓北海岸的獵犬再次踏入淨水場的大門,踏入他的地盤。」
「莫萊.馬拉門多?」特蕾莎輕哼一聲,「我不這麼認為。至少他不會拒絕我們──也辦不到。」
「這是什麼意思?」
特蕾莎.伊楊登在電腦上飛快鍵入了一些東西,按下列印鍵。她彎身翻開抽屜,從夾層拿出印泥和一副印章,急不可耐地將發燙的影印紙抽出,趁熱在上頭壓上了一顆紅印,隨後又將那張帶著印泥的紙張送回影印機複印一次。
影印機嗡嗡作響,吐出一張溫熱的標準四號印紙,庫恩看見上頭的章印署名──拉特夏城第五區地方法院。
「妳……偽造搜索令?」
「我有預料到我們該跑一趟,正本已經先送急件通道處理了。運氣好的話,可以在廠方起疑之前就得到正式批准。但我不認為他們會乖乖束手就擒。」特蕾莎.伊楊登默不關心地揮舞著手中的假搜索令與准許證明,理所當然地說道:「就像您說的,我也不認為好好向他們道歉,就能令他們屈服。這顯然可以歸咎為我方疏失才造成的調查危機。倘若真的是淨水場方隱瞞了那支監視器的存在,現在畫面流出了,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急著湮滅證據?」
「我想我們都有些身不由己的時候吧。」
庫恩忍住湧上喉頭的嘆息,從門邊摘下一把車鑰匙。
「拿好文件和備忘錄,我們路上再來討論該怎麼圓這個謊。」
特蕾莎.伊楊登從容拾起她早已備好的文件夾,起身跟上了頹喪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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