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厲的尖叫迴盪在狹窄潮濕的廊道中。男人沉重地邁開步伐,肌肉蚺結的前臂盤纏著粗肥的青筋,細而瘦長的主廚刀在他手上看上去就像是比例模型般迷你而無害,但上頭掛著的一層釉彩般濃厚的暗紅色,卻恰恰說明了它絕非只是玩具。
女人遍布傷痕的四肢慌亂地撥弄積水,彷若四肢與軀幹各有自己的意志,在恐懼的驅使下想要四散奔逃,卻也成了禁錮彼此的枷鎖。燈光明滅不定的長廊中,男人的形跡彷若魅影,只有那恆定的腳步聲隨著一攤攤濺開的積水而逼近,如同時間、命運與生命的終結,避無可避的一切終將找上門來。筋疲力竭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在廢棄醫院的積水中摔倒,但每一次掙扎,都只是令她離死亡要更近一步,像是定期響起的布穀鳥鐘聲。
女人猛力撞上了一扇推門,然而它的金屬鉸鏈只是發出了尖銳的摩擦聲。她使勁推撞安全門把,十指像發狂地的節肢動物般刮擦發黃剝落的塑膠門板,碎裂滲血的指甲蓋擦出了粉紅色的皮屑,但她仍猛摳著門板上滲出銹水的金屬部件,試圖將這扇搖搖欲墜的門板拆下。碰撞、尖叫,門上的銹水與血跡混合在了一起,像是那些捲曲的塑膠蒙皮像是被手指這樣粗頓的工具活生生地扒下了皮膚,在難以治癒的撕裂傷口中滲出了新鮮的血液。
腳步聲停下,女人同時停止了動作。
她彷若沐浴於冰水之中,幾乎凍結,但卻又止不住顫抖。她緩緩轉身,背靠著門板。男人殘忍的微笑在頷骨間綻開。相較之下,死神若能及時來臨,那將是女人奢求卻不可得的慈悲。
少女跟女人放聲尖叫。
呀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
「雪莉,不要在我有客人的時候發瘋!」
一聲叫罵從辦公室門內傳出。白髮少女蜷縮在會客室沙發的角落,像隻蜷腹的蝦子,用連帽外套的寬鬆袖口把眼睛遮起。隨著男人的咒罵結束,少女在雙臂間開了一條小縫窺探外頭。她懼怕著,卻又無法拒絕探索的慾望,讓那對赤紅的雙眼忍不住飄向了茶几上的螢幕。
在那十六吋寬的螢幕中,血跡又一次飛濺,一名女人絕望而破碎的臉被凡人的神智無法承受的恐懼所扭曲著,卻又清醒地感受著每一刻。她最後一次哀號,然後被利斧劈開。雪莉.謝利森又一次闔上了雙眼,放聲尖叫。
「呀啊啊啊啊!」
「妳再叫一次我就讓神父把妳的嘴巴縫──抱歉,這位是我的姪女,她個性比較歇斯底里……什麼叫做我們看起來很不專業?妳不是那個意思?妳就是這個意思。聽好了,要嫌就給我滾,兩個街口外的藍犄角徵信社是妳廉價的好選擇。但妳知道他們會怎麼做嗎?妳靠變態嗜好賺錢的秘密第二天就會被妳丈夫知道了,妳的贍養費會被那些沒有道德底線的三流徵信人員瓜分。什麼叫我也會這樣做?如果我這樣做過,巴利斯特家會介紹妳過來這裡嗎?我可以接受質疑,但絕不接受自大的智障以為能靠一點小錢羞辱我。現在就離開,然後留下妳的諮詢費。我顯然還是幫了妳一個大忙,而妳要為此付錢。」
一名穿著華貴的少婦氣沖沖地踢開了門,她身上那些精緻而繁複的飾品並沒有令她的動作變得謹慎小心,那些華貴精緻的飾物彷若已經成了她身體的一部份。
少婦用幾乎像是要撕開那緊身長裙的力道邁開步伐,腳下的細跟鞋好似要以在地上踏出窟窿的氣勢般踩踏著,好像隨時會應聲斷裂。雪莉窩縮在沙發的角落,捧起膝蓋,以佩服的目光注視著女人猶如一陣旋風般,連續撞開了兩扇門,然後揚長而去。
一名身穿樸素灰藍色西裝背心的男人從門後現身。他的白襯衣兩袖被隨意地推捲到手肘處,上臂的銀色臂箍將略大的袖口綁起,但仍有一部份鬆垮地垂落在外頭,令他看起來有些狼狽不堪。男人猛抓著腦袋,將本來已經梳理整齊的油頭弄得一片遭亂。他從門後走出,在會客室漫無目的卻又焦慮地踱步,像是在思索著某件近在咫尺卻又不得其解的簡單問題,彷彿解開問題並不能解決問題本身。那股懊惱與巨大的挫敗感讓他看上去更添了幾分癲狂。
男人就這樣徘徊了幾分鐘,才終於站定。他惡狠狠地望向沙發。白髮少女窩縮著,捧起了自己的膝蓋,一臉無辜的回望。
「妳他媽的到底有什麼毛病?」
「這可是白金級會員才能觀看的支解影片哦。這是模仿古代東方的神祕酷刑手法錄製的實境紀錄片,無論是音效、畫面,都非常考究,那特別具有衝擊性的運鏡更是──」
「妳看就看,為什麼要大叫?」漢斯崩潰地問。
「人家就覺得很可怕嘛?」
「老天!我從來沒那麼想掐死妳過。」
「哇!那真令人傷心。但你掐死我的話,就不會得到路易斯.布魯姆先生的消息了哦。」
漢斯眨了眨眼。
「妳說誰?」
雪莉挑弄著眉頭,示意漢斯上前。
「路易斯.布魯姆,一名曾經獲獎無數的先鋒報記者,現在只是個入不敷出的自由業者。」
「所以我說他是誰?我為什麼該知道?」
「首先,我們要找的人是個活在地下網路的幽靈。」
雪莉自顧自地說著。漢斯翻了個白眼,放下盤在胸前的雙臂走到少女身旁。漢斯靠在沙發的扶手上,雙眼漫不經心地在那些血腥影片充斥著斷肢與暴露器官的預覽截圖上遊走。
「我該看什麼?」
「不是該看什麼,而是該做什麼。」雪莉說道,電腦冰冷的藍光將她的臉頰照亮。她調整姿勢,讓自己的臉頰能慵懶地靠在漢斯的大腿上,「所有珍奇櫃網站上的影片都是需要付費觀看的。要付費就代表有錢,只要有錢就能找到人;金流是最誠實的,只要知道這些錢流去哪了,我們就能找到所有想找的人,包括偷窺我的變態──但這只對了一半。」
「一半?」
「他們不會直接收錢,這不是當然的嗎。」雪莉說道,她像隻貓般慵懶的側臥著,被擠壓的臉頰讓她聲音中帶著一點混濁的鼻音:「他們首先會使用網站代幣,再來是他們交易選用的加密貨幣。先假設我可以取得珍奇櫃網站所有會員訊息好了,但看到交易過程也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加密貨幣的交易本來就都是公開的。」
「那不是很好嗎?」
「醒醒,大偵探。雖然交易內容都是公開的,但這些資訊毫無意義,無論是經手的地址還是收款的錢包,沒有一樣能連結到現實。」
「請直接說重點──」漢斯抱怨道:「我不是很愛聽妳說那些自吹自擂的故事。」
「我向對方提出私下交易的要求──這對珍奇櫃站方來說當然是禁止事項,但只要懂得暗號就總會有方法。無論如何,我成功拿到他的私人錢包,影片也確實收到了,跑過分析後確定是母帶拷貝,連攝影器材內建的檔案戳記都有。這讓我可以開始進行我的第二步──」
雪莉伸長手指,在滿是食物碎屑和油漬的鍵盤上戳了幾下。幾個附隨視窗從螢幕上彈出,但這些不連續的瘦小實體都遮不住中間體積龐大的主視窗,就像是一群奔走在巨人角邊唱跳的妖精,舉著一堆怪誕又充斥著暗示著立牌盡其所能地引人注意。
「也就是混淆器──哦,這該死的廣告商。」
雪莉伸手努力將那些彈出式廣告點掉。她的奮戰持續了一會,乾淨的黑底視窗才終於被她清掃出來,讓她能在中央幾個樸素的輸入框中鍵入。
「敢於冒險的人至少不會是蠢蛋,規劃與選擇承擔風險都是需要能力的。而在暗網上,你隨時都在冒險。所以我們需要一種安全的交易方式。至少是相對的啦。」
「我還以為加密貨幣的意思就是安全的了?」
「如果只侷限在網路上?是這樣沒錯。但先不說只留在帳面上的錢跟廢紙沒有兩樣的問題,人如一輩子只活在網路上,那豈不是很可悲嗎?」
「所以我沒會錯意的話,這是個匿名洗錢機?」漢斯問道:「但妳不是已經得到他確實有在使用的地址了?又不是要循詐欺管理條例凍結對方帳戶,打款給對方有什麼意義嗎?」
「那是因為這個地址當然也是假的,大偵探。我以為沒有必要解釋這種事情。」
漢斯翻了個白眼。雪莉像條靈活的雪貂一樣在沙發上翻身,不可置信地望著男人刻意凝視著遠方的面孔。少女仔細品嘗著男人怒而不發的情緒,滿意地竊笑著。她再度翻了個身,枕著腦袋,伸出手鍵入著字母與數字。
「這個混幣算法是我五年前開發的服務──為了買消夜的附產物。因為當初也沒怎麼認真的對待這漏洞百出的東西,就只象徵性地抽一點費用,結果意外吸引了不少本地使用者。如果他同意使用這個東西,就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機率能確定他是灣區的人。」
「妳怎麼肯定他會上鉤?」
「如果他是靠著賣這種變態影片維生?那肯定會上鉤的,畢竟這代表很常兌換現金出來。越是稀鬆平常的行為,就越容易受習慣所制而失去警覺──」
雪莉連續輸入了幾位數字,然後又在後面多加了一個零。漢斯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沉。
「所以呢,我就打了個賭,當我用這個混幣器朝他送錢後,對方會直接使用同一個混幣器再將錢轉移到實際有在使用的錢包。其中一個理由是我主動開了個他無法拒絕的漂亮價格,他應該會想急著轉走;再來是其他家混幣器抽的手續費都高得太多了,這也是其中一個誘因。不管怎樣,我最後還是找到了路易斯.布魯姆先生──正確來說,在篩選掉不住在灣區的路易斯.布魯姆先生後,只剩下三個路易斯.布魯姆先生。但這些路易斯.布魯姆先生是不是真正的路易斯.布魯姆先生,那就得問問這個路易斯.布魯姆先生了。這就是我全部的追查過程。」
漢斯靜靜聽完雪莉的嘮叨。他嘴角抽動著,低沉地應了一聲。
「妳怎麼能確定這傢伙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我不能,但也只能有什麼拿什麼囉?所以我才叫你去問問嘛。」
「我?」
「是啊。男主外,女主內嘛。妳知道女性的平均肌肉量只有男性的七成嗎?」
漢斯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
「妳可真是替我找了份好差事啊。」
「嘿嘿,不用謝我了。我手上有三個地址需要清查,但就我的判斷認為,最有嫌疑的是住在第十區的──」
「首先,妳的錢是哪來的?」
雪莉的笑容頓時凍結。她彷彿被空氣噎住了喉頭,臉色鐵青,僵硬地擠出了一個尷尬的微笑想從沙發上爬起,但漢斯張手就掐住了她的腦門,寬大的手掌讓他很輕易地用小指與拇指從兩側掐住了雪莉的太陽穴還有些餘裕。少女大叫。
「啊啊啊!你想殺了我嗎?」
「令人『無法拒絕』的價格?還真是出手闊綽啊,雪莉.謝利森?」漢斯壓抑著快要失控的理智,他能感覺到飆高的血壓令他額邊的血管在猛跳著。
「快、快放手!我沒有用事務所的錢啦!」雪莉慘叫著:「我刷的是警探先生的卡!」
漢斯手頭一鬆,雪莉才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我、我當然也想過用事務所的錢,可是我怎麼可能冒著自己被發現的風險去跟別人做交易嘛……」雪莉哭喪著臉說。
漢斯拍了下額頭,手心緊貼著面門滑落。
「那就是問題所在。」漢斯嘆了口氣說:「妳用了庫恩的卡,代表他們會找到庫恩。他們找到庫恩,妳覺得就不會找到我們?」
「為什麼會?」
漢斯又一次忍下了暴力的衝動。
「妳以為這些在暗網上偷賣獵奇影片的變態,是為了什麼才冒著危險,把片子賣給電視台的?」
雪莉怯怯地說:「行銷廣告?」
漢斯艱難地嘆了口氣,深重地像是一聲哀悼。
「妳這天才,妳這回可真是搞出大麻煩了。」
偵探猛坐起身,雪莉還來不及閃躲就被撞得摔下了沙發。漢斯將哇哇大叫著的少女撇在身後,逕自走向辦公室門邊的衣架,取下大衣與其他行頭披掛上身,甚至還帶了把掛著武器的腰帶。他順手抓起了車鑰匙和手機,走過雪莉身旁。
「那我該怎麼辦?告訴我,我可以盡力彌補嘛!」雪莉的雙腿掛在沙發上,頭下腳上地倒栽著。
漢斯冷漠的臉上充斥著倦意與不以為然。他低頭撥了幾通電話,但都無人回應。
漢斯轉而發了一通精短的簡訊,將手機收進腰間的口袋,轉頭望向雪莉。
「妳想幫忙?」
少女像是見到了骨頭的獵犬般,立即翻身而起,雙腿收至臀後端坐著,兩眼放光地猛點著頭。
漢斯看了一眼。
「那就給我好好待在家裡。」漢斯說罷,轉身便走。
「等、等等!你要去哪裡?」
「沒聽懂我說的話嗎?妳被禁足了!」漢斯說:「再說,總有人要負責賺錢付帳單。不然你以為我是開業做興趣的嗎?」
「那警察先生呢?」
「他會照顧好自己,我已經警告過他了。現在我要出門工作,妳別再來添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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