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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隔著落地窗眺望街景,雨中的人潮就像是製作精巧的微縮情景,在工匠絕妙的思緒所佈置的機構下,有序而沉默地齊動。
在這種高處思考人們的去向與相逢,總是充斥著觀賞的趣味,隱約地觸動著人腦中一部份的靈性。那些不著思緒的想法,藉著物理座標的改變而得以飛升到更高的次元。一如人向著高處攀登的慾望,身體與時空的改變也暗示了靈魂的可塑性,這令在那之後必然且悲哀的回歸更加黯然神傷,好像永遠有個無法被填上的窟窿在意識的深處掘土而出;像是品嘗到了短暫的自由,卻又被囚禁回肉體的牢籠。但漢斯現在沒那個多愁善感的心情。
空氣中飄散著淡雅的雛菊香氣,隨著熱氣升騰而後凝結;閃爍扭曲的水光像是一條條甬道,藏匿在那些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之間,通向各種可能性。
它們此刻正在消失,一如漢斯為數不多的選擇。他能聽見時間追趕自己的腳步聲。此刻他尚且還有機會做出自己的決定,但他必須要快、要分秒必爭,蹉跎的每一秒鐘都讓他失去了更多的先機。
他最不該做的,就是像現在這樣──一動不動的──只是思考。
思考──漢斯很懷疑自己現在就境稱不稱得上是在思考。從事這種腦力工作讓他知道,所謂的想法或念頭,只不過是和日常的排遺一樣一文不值的東西,俯拾即是。人們付錢給自己,是為了自己足以實現妄想的行動力,也只有行動,才能賦予想法價值。但他的靈魂與肉體此刻彷若分侍二主。愧疚與屈辱發酵的酸臭氣味從全身的毛孔散出,腎上腺素權力運轉著,彷彿只要這樣就能將這些有害的毒物排出體外。但這些散佚的精力,卻又令漢斯的意識反過來成為了它的禁臠。
漢斯看向遠處。一名身穿司鐸袍的男人,正在遠處向他致意。
漢斯感到怒火中燒。
「那……那個……」
一名少女踏著貓步,小心越過了地上發光的尖銳碎片。漢斯幾乎沒有注意到那細碎的躡足聲,直到少女膽怯微弱的呼喚像是一下突兀的戳弄,把他的精神錨定於此刻。
「妳怎麼還在事務所?」漢斯轉身問道,那不像是質問,更多是斥喝,「妳在偷聽?」
「我……」
「我不是叫你先回公寓去?」
「人家……擔心你嘛。」雪莉怯怯地說著,聲音在胸前糊成了一團。
「擔心我?妳只是在擔心自己吧?」漢斯為自己的怒意倍感荒唐地發笑出聲,「我怎麼就不覺得意外呢?天啊!妳做什麼都是為了自己,對吧?」
雪莉癟著嘴,把頭撇向一邊。
「怎麼了?這時候又不說話了?不幫自己辯解嗎?我還不夠善解人意了?」
漢斯轉身,將自己向後一倒,投入皮椅之中。他拉開辦公桌底下的側櫃,取出一瓶烈酒。在漢斯自己也記不清的時候開始,這側櫃裡就總是放著幾瓶濃烈得能令人失去意識的東西。或許會喝空,但在隔天就會自動補滿,從不缺漏。這成為了他少數不想去解開的謎團之一。
「這不怪妳,雪莉.謝利森,這都是我的錯。」
「你、你喝太多了啦……」
幾聲趾骨與地板碰撞的聲音倉促響起,但隨即又猶豫地停下。漢斯扭開瓶蓋,一股辛辣的氣味令漢斯恍然失神;酒精灼燒著他的鼻腔黏膜,讓他在黏膩的喉腔中嚐到了一口別於人造味素的濃郁甘甜。他沒有猶豫,將那口琥珀色的忘憂水囫圇下肚。一股溢出的滿足伴隨升騰的酒精刺激著神經中樞,讓他短暫地跨越了令他窒息的水平面;但隨著氣力放盡,那笨重的現實再度將他拖下了水面,冰冷又濃稠。而這一次,陽光也離他更遠了一些。
清楚自己沉溺於羞愧之中的漢斯感到心口上缺了一塊,如同被洞穿般的冰冷。他聽見了幾聲碎玻璃的聲響,那彷彿為他指名了怒氣的宣洩之處,但他只是閉著眼睛,試著在那口甘甜消失之前留住那漸漸消散的尾韻。
「這不是妳的錯,這只是妳的本能,對嗎?欺詐、利用,只要是為了生存,就能厚臉皮的在事後乞求他人原諒,反正只要能夠活下去就好了……當然,我也沒多好,我們是同一類人。相近的東西就是會互相吸引。正直與正直,卑劣與卑劣──」
腳步聲更近了些,但碎玻璃的聲響卻消失了,又重新變回了趾骨踩踏在硬地物上的步伐。腳步聲繞過桌邊,在漢斯身旁停下。
漢斯將瓶中剩餘的東西一口乾盡,酒精強烈的灼燒感讓他難以抵抗。他仰頭呼出一口濁氣,腫脹發燙的腦袋讓他幾近昏厥。在昏昏欲睡之際,他能感受到臉上的陽光被遮擋住的陰冷,以及呼吸掠過去他泛著汗光的皮膚時,令人心頭一緊的刀削。
「走開。」
漢斯感覺到自己垂在扶手邊的小指被扯了扯。
「不要這樣嘛……」
「別煩我──」漢斯連睜開眼睛也不想,只是凝視著那被酒精扭曲過後的黑暗,「妳為什麼就不能好好聽一次話?好好的──滾出我的視線,讓我清淨幾秒?」
一瞬間,漢斯享受到了片刻的安寧,彷若頭一次抬頭仰望午夜斑斕的星空般,感受到的是霎那,卻也接近永恆。
直到他聽見了微小的抽泣聲。
「因為……人家真的……很害怕嘛……」
漢斯放下酒瓶,猛然坐起身。少女拉著男人粗糙小指的手泛著汗光,像是抹過了嬰兒油般細滑柔軟。她背朝著漸落的斜陽,臉上蒙著一層溫暖的黑影。在漢斯被酒意模糊了的視線中,他隱約見到了一陣淚光泛濫。
「我知道錯了,我知道是我不好。所、所以……所、所以……」
「雪莉?喂!妳突然幹嘛?」
少女抽泣著,強忍著鼻水跟眼淚,讓她的臉紅腫得像是高燒般。漢斯一下酒醒了不少。他手忙腳亂地起身,但酒精只讓出了四肢的控制權,他的腦袋仍像撞上了一團濃霧般隻言難語,但在他面前涕泗縱橫的少女狀況更糟,口中支離破碎的言語甚至沒辦法完整地組成可以辨識的句子。
「嗚、嗚……我知道了──我會乖乖的,所以──你、你不要嘛──」
「喂,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嗚、嗚……我會乖乖的──所以、所以──不要嘛?不要丟下人家嘛?」
少女緊捏著拳頭,語無倫次地啜泣。漢斯無語地呆站在一旁。八年的朝夕相處中,他曾經設想過對方在不同情緒下的許多應對方式;他有設想過多少,他此刻就有多少不知所措。雪莉.謝利森並不是沒有展現出作為人柔軟傷感的一面,但正是如此,漢斯才清楚明白眼前的少女此刻對自己的毫無保留。
我到底都攤上了什麼麻煩?
漢斯推開酒瓶,上好的烈酒傾倒在桌面上,空氣充斥著穀物發酵後的獨特醇香,以及發酵桶帶有的一絲木材氣息,幾乎能在散溢的酒精蒸汽中嘗得出乾澀的丹寧味。漢斯能聽得見酒瓶排出液體、吞入空氣的咕嘟聲。但他只是蹲了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與低頭啜泣的少女齊平。
「好了,妳哭夠了沒?」
「嗚……嗚嗚嗚──」
「喂、喂──雪莉?雪莉?好吧,我開玩笑的,那只是氣話,妳平常的幽默感跑哪去了?」
「嗚、嗚嗚……你怎麼……可以……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漢斯沒有把他抱怨訴諸言語。雪莉.謝利森臉上的熏妝像是融蠟一樣滑落,與淚水混合,散發著古怪的氣味,那附悽慘的模樣,讓他想到了在雨中被拋棄在路邊紙箱中的小貓──他們倆人的相遇,與這其實與這也差不遠。雖然將事情簡化成這樣去掉了太多的細節,但漢斯荒謬地發現自己的胸中竟有幾分不忍。
「喂──」
「嗚嗚──」
「喂、喂!」
漢斯伸手碰了碰雪莉的肩膀,她隨著啜泣而顫抖的肩頭讓漢斯像是觸電般地收回了手。
這是內疚嗎?漢斯不禁捫心自問。這時,他的耳畔響起了來自神父那惱人的哈利街腔調。
這是他們的天性。
神父的叮囑聲慢慢混雜進一點他所熟悉的,粗啞又挑釁的南灣腔調,彷彿被酒精給浸泡過。那是令漢斯更加不愉快的聲音。萎靡、頹爛,什麼也不去嘗試卻自以為看透了一切,鄙視對美好有所追求的想法,憤世嫉俗,卻又令人無從反駁──
他們生來如此。
那兩個不同的聲音徘徊著,兩者像是被離心力拉扯的顏料般互相交織,如同鮮豔的正紅參進了一滴被拉成長絲的螺紫與黑色。他嘴裡幾乎嘗得到一點血的腥味。
這絕對是場災難。漢斯伸手搭住雪莉的肩膀,輕輕搖了搖。
「雪利,雪莉?聽好了,妳哪裡都不去,知道嗎?」
雪莉擤了擤鼻子。
「真的?」
「真的,我保證,好嗎?」
「你保證你保證不會嗎?」
漢斯不禁莞爾。
「我保證,然後保證我保證。妳認為我會只為了賭氣就讓神父那渾蛋得逞嗎?讓他見他的菲莉絲去吧。」
少女眨了眨眼睛。
「我保證。」漢斯無奈地強調。
「嗚──嗚啊!」
少女哭號著撲進了漢斯的懷中。漢斯後退了半步,才勉強接住了少女。在漢斯懷裡的雪莉嚎啕大哭起來,她哭泣時的每一下顫抖,漢斯都清楚地從皮膚上感受到了。一股憐愛之心油然而生,就連漢斯自己也感到抗拒;但在他聽見少女在自己胸前擤鼻涕的聲音時,那點一閃而過憐愛頓時消散無蹤,轉化成了荒唐的笑意。
這就是她,雪莉.謝利森。他怎麼會對這種隨興而活的傢伙有什麼期待?
漢斯猶豫的雙手終究還是從少女的雙臂上挪開,朝兩側高舉。
「妳好點了沒?」
雪莉抽了抽鼻子,埋在漢斯胸前的鼻頭發出沉悶的哼聲。
漢斯這時才緩緩放下雙手,將手搭在她的肩頭上,將雪莉推離身邊。眼前的少女鼻頭紅腫,眼眶泛紅,鼻涕、汗水、眼淚與化妝品,把她整張臉弄得一片溼黏,像是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的沼澤。但在這一片狼藉之中,唯獨那對非人的紅眼純徹透亮,像是這一攤爛泥水中唯一純潔的東西。
少女正恍惚地直盯著自己,緊接著,因為用力打了個噴嚏而緊閉。
「好點了沒?」漢斯再次確認。
少女眨了眨眼,虛弱地點了點頭。
「好了?那就該工作了。」
漢斯從上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張手帕,一把揪住了雪莉的後腦勺,像是在清潔樓梯的扶手般往她臉上猛力擦弄起來,弄得雪莉冷不防地一跳,只來得及發一出些掙扎聲。
「哇!嗚呃──窩嗚──工捉?」
「別裝傻!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你以為我是因為誰貪吃才被威脅的?就算死了,也要給我把那個神父從地下挖出來。我要知道他現在、過去、未來的所有事情;他可能會去那裡,可能會幹什麼?廁所用什麼紙還有他實際上是做了什麼才被追殺。我才不信神父那狗東西說的每一個字。然後,北海岸事務所不養冗員,所以妳要是派不上用場,以後就給我去餐廳打工,知道了嗎?」
「呃屋哦──嗚──痾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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