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莎.伊楊登穿梭在人群中。她目標明確,腳步沉穩,沒有遲疑或猶豫參雜其中,比臨戰前向菲莉絲祈求凱旋的騎士更加專注,如同電弧爐中熾熱純粹的金屬原漿,令她的雙眼明亮地像團在烈火中沸騰。所有經過她前方的人都紛紛走避,退步景仰,生怕觸碰到那熾白的高溫而焚身。
消息已經傳開了──在這名二等巡佐於第二區的長官面前做了短短三分鐘的簡報後,整個第五分局便都受命要服務於這偏安地下室一角的「總機」部門。在上城區罕見的擄人案件迫使下,臃腫的官僚系統罕有地展現出舊日帝國的風範,以精快一致的效率通過了這名小小巡佐提出的一切要求與權限。
參與這樣龐大的專案小組,並在其中處於領導地位,無疑會在她的履歷添上一筆無人能及的漂亮經歷。這是她那些光是應付日常便已戰戰兢兢的同窗們想也不敢想像的事。然而,這份巨大的成功並沒有為特蕾莎帶來一絲欣喜──她確實為自己能派上用場而鬆了口氣,但那本來就是她份內的事。她是特蕾莎.伊陽登,一路走來她常受到家族的好處,對此也從不忌諱。但這次,她感受到的東西卻不太一樣,她能感受到這些官僚的轉變,與她那古老又具有影響力的複雜家族似乎並無關係,自己甚至要為此替家族欠下幾筆人債。但特蕾莎肯定的是,這些官僚絕非因為單純的擄人事件,而後驚覺自己在治安上的怠惰,與第五區菁英人力的浪費。
自跨區犯罪聯絡部門被設立開始,就有某種事件在暗暗進行,特蕾莎不能確定這是做為某件事情的鋪陳,還是做為某件事情的結果。但就結論而言,聯絡部門的存在確實提前應對了這次突發的兩樁重大事件。
一想到他們為此得意的模樣,特蕾莎.伊陽登不禁感到滑稽。區區的殺警錄影帶?還是大隊長的失蹤?無論底下的人經受了什麼,這些人從來都漠不關心;就連正在進行的擄人案,上層也沒覺得有多重要,她一眼就看得出來。但在她跟高層面談的三分鐘裡,這些豬玀展現出來的關切卻是真實的,沒有一分推諉狡辯,這份過於果決的行動力,反常到讓特蕾莎感到不安。
這無關於伊楊登家族,彷彿是他們早在很久之前就已權衡好了關係利弊,知道這麼做才是最好的。而她還沒搞清楚這份好處是相對於誰而言?總不可能是教會吧?
為此,她必須處處留意──這是她能為自己的長官所做到的一點小事。
「妳知道北海岸每年有多少失蹤通報嗎?」
特蕾莎才剛帶上門,庫恩.貝爾蒙特突如其來的提問,令她不禁分神。
特蕾莎花了點時間從腦內搜出答案。這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問題,但她更多的是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過多揣摩了這位她所敬重的前輩意欲表達的言外之意。
「五萬人──五萬七千零二十九。」她想了想,最終給出了簡潔的答案。
「五萬七千零二十九──這還只是有收到通報的數字而已。光是這樣就已經是全國通報的五倍左右了。」
庫恩站在行動處正中央,將空間切割開來的一張長桌邊緣,在桌上有一張攤開的地圖,蜿蜒曲折的海岸線從圖紙的邊陲綿延到另一處的盡頭。而在海岸線旁邊坐落著一片被河流切割成四大塊的現代都市,出於歷史因素而錯綜複雜的街區規劃,讓整面地圖彷若籠罩在一股迷霧中。而最引人注目的,屬當坐落於左上角一處河流支部的第五行政區,除了他的街道是少有的棋盤式規劃外,上頭也早已被紅筆畫滿了記號。
警探撫平紙質地圖微微凸起的摺痕,但手指下意識地停留在地圖上一處畫了記號的十字路口上。那是第五區位於皇后巷與十九街交界處的一個小點,而警探的視線停留在電視上那不停重播的錄像。即便聲音已經轉到了最小,但槍響與纏鬥聲仍清晰可辨。
「妳覺得每年有多少人像這樣消失?春、秋季月平均失蹤通報是五千則上下;夏季因為屍體腐敗加速,而冬季則賴於猝死案例的增加,平均都會增加七百到一千則不等──」庫恩下意識地敲了敲手指,「光是北海岸,每個月就有上千件失蹤通報,就算多個幾十人其實也不奇怪。」
「但當街擄人不是──」特蕾莎說:「第五區的罪犯再怎麼囂張,也會懂得和警隊保持界線。這次跋扈囂張的行動,都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十六區了。」
「這確實不像是上城區會發生的事,但或許長官們早就預見到了。我不會將犯罪模式的移轉當作一種巧合。這通常伴隨內、外部集團勢力的移轉,或經營方針的變化,不可能毫無跡象。」
「我也同意。」特蕾莎附和道:「第一、第二區佈下的『鳥兒』們肯定早就收到了風聲,才設立了新部門想把我們變成他們新的應聲鳥。只是他們的動作終究還是太慢。」
庫恩苦笑道:「這不會有點太悲觀了?」
「我認識這些人,但他們甚至連對我說謊都懶得敷衍一下。」特蕾莎的語氣中夾雜著一股咬牙切齒的狠勁,「也罷,我本來就不期待這些人會有幾分良知。他們不是您,隊長。這些蠢貨認為隱瞞有用?就隨他們去吧。但這其中一定有什麼預兆或馬腳。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看出端倪,看出他們在幫誰收拾善後。」
特蕾莎像是嗅到了血跡的獵犬般,兩眼凝神,注視著那不具形體,只存在於思緒之中的氣味蹤跡。儘管兩人的視線並沒有交會,但庫恩還是感到背脊一涼。
「這確實令人擔憂。不過十六區聯絡部的資深巡警,已經回傳了他們當時參與會議時承諾送來的簡報與資料。他們認為這是出自南灣幫派的手筆。」庫恩伸手將放在桌子邊緣的平板電腦挪向自己,指了指上頭打開的文件,「至少在這個跨區聯絡部門的成立上,我認為長官們還是有一定遠見的。」
「南灣的幫派?」特蕾莎眉頭緊皺,忽略了庫恩對上司的讚揚,「這有點太過具體了,聽起來像他們知道是誰做的。」
庫恩點了點頭。
「哈勒克斯之子──前身是由小鎮的同鄉會所組成。在當時還是一片荒蕪的工業重劃區,以作風狠戾出名。」
「重劃區?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南灣有歷史的大小幫派……哈克勒斯……不,我甚至都沒聽過這個地名。」
「妳會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庫恩聳了聳肩,「我也是讀了資料才知道,因為他們都在三十年前消失了。不管是小鎮,還是哈克勒斯之子。」
錄影機的影像再次重播到槍響的那一刻。特蕾莎若有所地望向警探,確認那只是某種用於誇飾事實的形容詞,但得到的回應,反而更加確定了特蕾莎所聽見的東西。
「消失?」特蕾莎忍不住出聲確認。
「當局曾經組織過一次掃蕩──」庫恩翻閱著手邊平板電腦中的文件,一邊說道:「這個由偏遠漁村的同鄉會所組成的幫派,將他們鎮上的陋習也帶進了城市中。他們以某種殘虐又奇怪的幫派儀式聞名於十六區,同時也是極端排外的地域主義者,以及特有宗教的基本教義派。但在當時,這在十六區邊陲算不上是什麼大事。直到三十年前的一次事件,才讓當局正視讓這種團體繼續成長的嚴重性。而受害者──妳應該有印象。」
「三十年前、南灣、十六區……難不成……」
庫恩點了點頭。
「還記得佩爾迪納斯神父嗎?他的家人在三十年前發生的慘劇,正是促使了當局介入的肇因。」
庫恩的手指在平板上抹畫了了一陣,將那份簡報轉了過去,讓它能面向特蕾莎。巡佐將平板拉向自己,在一眼掃掠過上頭搭配低解析度照片的文字內容時,少見地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邪教……儀式?」
「據說是他們鎮上的傳統演變而來的。」庫恩說道:「他們的儀式與人祭有關。」
「黃金鄉的傳說?」
庫恩點了點頭。特蕾莎眉頭深鎖,她的眼中充斥著厭惡。
「只要將迷失的浪潮後裔歸還給大海,大海便會派出他們的使者,帶來無盡的榮耀與無上的權能……」特蕾莎喃喃自語道:「我只知道阿貝特家族曾發生過很不好的事,但從沒有聽人說過細節……現在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了。」
「那是一起針對性的宗教屠殺。當時作為重劃區教會負責人的佩爾迪納斯神父,被迫見證為了飛升節禱告,而齊聚的家族成員與教民,在自己的教堂裡被屠殺殆盡,以及屍體被褻瀆的過程。警隊的攻堅人員在最後一刻才勉強趕到,但也只能救下奄奄一息的神父以及他的女兒。而她……最後並沒有撐過去。」
特蕾莎翻過一頁,目光停留在一張面容開朗的少女獨照上。
「菲爾.阿貝特。」特蕾莎喃喃自語。
「意思是菲莉絲之子。」
庫恩走到一旁,從特蕾莎的身側凝視著那位笑容可掬的少女。在他的助手瞻前顧後地於部門間奔波的時候,他已經提前閱讀過這份詳盡的報告,所以對於這位猶如雛菊般純潔的少女所遭受的悲慘命運,警探已經了然於胸。而當他又一次提起這個受祝的名字時,悲傷已經淡化了不少,但一陣淒涼仍掌握著他的心口深處。
「她的長相不像是北方人──我的意思是,她確實有遺傳到北方人的深邃五官。但膚色、眼睛和頭髮……」
「遺傳到了她母親。」庫恩看著那張照片,翻印的數位檔案上頭還留有些泛黃的摺痕,「阿貝特是南灣古代的伊蘇利德姓氏,特別是哈克勒斯小鎮所在的舊港區。我想這就是阿貝特家族被哈克勒斯之子盯上的原因──他們被南灣本土的激進派,當作叛徒的代表梟首示眾。」
「而這批人現在回到了北海岸?」特蕾莎讀著報告的眼神變得冰冷,「我們需要派人保護佩爾迪納斯神父。」
「別著急,巡佐。十六區的這份報告幫我們釐清了不少事,但我到現在為止,只看得見一些推測與指控,我們沒辦法確定這些推測之間有什麼具體的關聯。當然,決定性的證據還是要端看我們從車上拆卸下來的密錄器。」庫恩的視線望向角落牆面上的螢幕,微弱的打鬥聲從內置的喇叭中傳出,「伊楊登巡佐,鑑識組的工作進展如何?」
「我正是來報告這件事的。」
特蕾莎走到一旁撥放著影片的電腦前,將那重複撥放的模糊影像停止,改從共用內網上打開了一份新的檔案,其中夾雜著許多放著黑白比例尺的圖片,以及一台被解體到只剩骨架的貨車斑駁的細部照片。特蕾莎打開了其中一支影片。那段影片與剛才撥放的紀錄有著幾分相似──無論是環境、聲音與事件發生的時間軸。這是一段不同角度的密錄器影片,而且遠比之前的要更加清晰。
「襲擊布魯姆的車輛掛的是公務車牌,歸屬於北海岸的水利事業部──第一淨水廠。」特蕾莎快轉到一輛橘色的貨車疾駛而去的畫面,在某一秒的幾幀之中,車牌在路邊積水的倒影中被記錄了下來。
「淨水廠?」
「光憑車型與塗裝,分局就幾乎能確定結果,但我還是等到車牌辨識完畢才進行了報告,以確保萬無一失。」特蕾莎將視線從螢幕投影上挪開,「這些人並不只是賄賂他的人,而是他的手下──他們有互利關係,就像馬拉門多跟警隊的關係一樣。我剛才已經質問過他了,他的坦誠證實了這件事。」
「我是有想過這種可能,但沒料到會──」庫恩欲言又止,他伸出手指揉按著腦門中央,苦思過後的警探決定先將問題放在觸手可及的東西上,而不是深究於無法改變的事實,「那麼有這次擄人事件的其他相關佐證嗎?匿名線人,或電話通報……」
「我們有得到第二區的技術支援,正在著手過濾相關資料。但這裡是北海岸,至少我不會期待會有『熱心民眾』協助我們破案。」
「好吧。」庫恩嘆了口氣,「所以依照現有的證據與口供可以證明,潮汐學會就是哈克勒斯之子。而後段這則是推論:哈克勒斯之子綁架路易斯.布魯姆,做為馬拉門多廠長一直以來支持他們在北海岸活動的代價?他私人的清道夫?」
「這是目前會議結束前的定論。但就我個人的判斷而言,我並不認為馬拉門多會冒著得罪警方的風險做這種小動作。在第五區,當街綁架一位北海岸公民?這再怎麼說也太過招搖。我也是這麼和長官們說的。」特蕾莎聳了聳肩,「特別是這發生在『我』們拜訪過他之後。但也確實不能排除事態超出他掌握的情形。只是馬拉門多對局內尚且還算是有用的資產,我希望能盡量安撫對方。」
「安撫嗎……」庫恩苦笑了一下,「假設他們是擅自行動的好了,那哈克勒斯之子又是為什麼希望綁架路易斯.布魯姆?他們有什麼私人的理由這麼做?只是討好、獻媚?」
「又或是路易斯.布魯姆手上有著他們想要的東西──」特蕾莎說:「那段影片?」
「妳也這麼認為?」
「這是個合理的解釋。」特蕾莎目光如炬,「我只是不覺得會是巧合。他可能有拍攝到哈克勒斯之子活動的某些痕跡,這讓他們感到不安。或許他們之前就已經交涉過了,只是殺警案影片的曝光促使他們真正開始行動。這是我目前為止的推論。」
庫恩欲言又止。他隱約有個模糊的答案,但就連他自己也不能肯定,而這也促使他更加謹慎地選擇措辭。
「我們已經確定車上的人的身份了吧?」
「我們從餐券上的時間所調出的沿路監控,已經確定了車上的人是路易斯.布魯姆跟里德.麥德森。後者犯過幾起竊盜罪,在場的血跡跟駕駛座的指紋都和資料庫吻合。」
「屍體呢?」
「還沒找到,但不在桶子裡。」特蕾莎說。
庫恩沉默了半晌,但也只能得到一個簡單而無用的答案。
「所以他們確實是做足了準備而來。」
「恐怕他們正在策畫的,不只是這件擄人案而已。」
特蕾莎回頭停下影片,擺弄著螢幕上那些在擺放上看似雜亂無章的文件,從中取出一份地圖,上頭帶有許多由座標點與日期連成的細線,緻密地穿梭在整個北海岸的上城區之間,像是以奇特順序織揉而成的絲綢。
「所有公務車上都有裝上同款的衛星定位器,而這是那張車牌的紀錄。」特蕾莎說:「他們很謹慎,在行動前兩周就先卸除了所有設備。雲端上只找得到在這之前上傳的最新資料,但這已經足以說明一些事了──淨水廠的員工有什麼理由需要在每周都經過哈利街?還是三次?冒著被投訴干擾市容的風險?」
「而且──」庫恩靠著桌緣,用手肘撐著上半身,湊近特蕾莎手邊的平板螢幕;當他仔細凝視上頭複雜交織的線路時,他的心情也隨著事實的交織愈發沉重,「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個地方是……」
「阿貝特家的附近。」特蕾莎指著螢幕上的幾處重疊的線路,那也正是庫恩的視線聚焦之處,「這裡、這裡和這裡,分別是宅邸的幾處出入口。他們定期會在這裡徘徊一段時間才離開。這很難不讓人有所聯想。」
庫恩低頭思索。
「沿路的監視器能調閱出來嗎?」
「可以,但只限分局管轄的部份。我已經請分局同仁整理資料給我們了,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不過,哈利街的監控如果想要取得較好的角度,我們還是得和拉特夏企業合作,而他們恐怕不會這麼輕易就提供協助──」特蕾莎在平板上簡單的畫了幾條線做為示意,但對此顯得並不是多麼上心,「當然,我可以拜託一些人幫忙,但這次的情勢複雜很多。哈利湖畔是這些人的私領域,如果被他們知道有人私下施壓,那對這些協力者而言也是很危險的事。」
「先連絡保全公司加強巡邏,交涉的部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們也加派人手,改成駐點巡邏,務必以神父的人身安全為重。」庫恩停了半晌,望向身旁的巡佐,「但這終究只是臨時之計,我們還是得找出哈克勒斯之子與失蹤的路易斯.布魯姆……不過,聽起來妳已經想到辦法了?」
特蕾莎點了點頭。
「我們手上有技術夠好的承包商嗎?」
庫恩立刻就想到了一個名字──正確來說,是兩個。但無論是哪一個,他都有不想提起的理由。
「我是可以介紹幾個有能力的人。但我們現在提及的,是要冒犯哈利街居民的隱私權……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把握他們值得信任。我的人脈在這裡反而不起作用。」特蕾莎注視著庫恩眉頭深鎖的側臉,「但或許您手有值得信任的優秀承包商可以委託?我聽說您最近有雇用一怎能力頗佳的團隊,他們能夠信任嗎?」
「確實有這麼一組人馬,無論技術,還是忠誠度,都是能夠被信任的。」庫恩坦言:「但我想我該自己去拜訪他。」
「隊長,我肯定您有自己的考量,所以我不會把每一個有所疑慮的念頭都過問一遍。但這件事情,我不去了解真的好嗎?我們面對的是哈利街的居民,就算您信任他,但一些旁枝末節的眉角,我也可以提供必不可少的審查,以確保對方真的值得信任。這是需要非常謹慎的行動,並不是我在質疑您的能力,所以請務必讓我了解,從旁協助。」
庫恩嘆了口氣。
「這倒是無所謂。但妳絕對不會喜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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