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斯與雪莉.謝利森交換了眼神。
「這是什麼情況?」
「還真古怪。」雪莉咕噥道。
「最好是。假如妳有想起什麼,最好快點開口。」
「哦?那你覺得我會知道些『什麼』呢?」雪莉強調,並朝著漢斯彎了彎手指。
「妳倒是說說看?」
雪莉的雙眼擠成了一條細線。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邪惡的東西了?你才是幫哈利街有錢人打工的傢伙,不如你來說說?這可能是我們那一位可怕鄰居策劃的可怕陰謀?像我覺得住在樓上的那個胖子就很邪惡。該死的戀童癖,跟八星的人渣一樣噁心!噁心噁心噁心!」
「妳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漢斯的語氣軟化了一些,但並不是出於誤解或歉意,更多的只是無可奈何。偵探嘆了口氣說:「再重放一次,我想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雪莉咕噥幾聲後執行了動作。她按下回放鍵。漢斯的視線隨投影牆上懸著的大尺吋液晶變換的畫面而移動,灰綠色的眼睛銳利地捕捉著一切細節,將精力集中於那巨變發生的數十秒鐘之間。
終於,在雪莉第十六次重放,並打了個呵欠時,漢斯捕捉到了那個佚失的轉折點。
「暫停,雪莉。」
漢斯突如其來的喊聲,讓正恍著神的雪莉驚坐而起,幾個堆疊的熱量禁區披薩盒在她猛烈的動作中傾倒,但她仍即時敲下了空白鍵。
投影牆上的畫面霎時凍結,時間停滯在巨變揭露的瞬間──希爾瑞德巡警拔槍脅持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即便畫面被晃動的相素糢糊了不少,卻仍沒辦法稀釋他眼中那絕望而暴戾的氣息。
漢斯繞過長桌與滿地的食物垃圾,走到投影牆前停下,近得能伸手撫摸投影幕中的人;但他並沒有這樣做,只是凝視著投影幕中的一小塊模糊的綠色,獨自陷入沉思。
「可以把這一幀的畫面修復嗎?連同往前三十秒的時間。」
「當然,不過我得先找找手頭上有沒有適合這種新型格式的修復算法。老實說,這讓我有點懷念。你知道我上一樁影像修復的委託已經是在三年前了嗎?現在的鏡頭畫質好得讓人吃驚。我還記得當時巴雷太太是多麼用力地握著我的雙手,感激我找到漢斯沃特先生──哦!真是耳熟的名字。只不過漢斯沃特先生有八顆奶頭……」
「雪莉。」
「呃,好啦。」
雪莉伸展著手指,呼叫程式,螢幕上閃過幾組黑底的命令執行視窗,糢糊的色塊在幾番刷新中重新得到具有銳利邊緣的實感。
漢斯端詳著希爾瑞德巡警──或者該說,是他挾持著路易士巡警的那一隻手。那隻手臂緊緊環繞路易士巡警的領口,從胸前繞到了肩後,將他的前輩結實地擋在他與槍線之間。但從庫恩的角度,他隱約能看見沾染著鮮血的手上抓著某種形狀方正,通體墨綠的東西。
「那是一本書嗎?」漢斯瞇著眼睛說。
雪莉沒有出聲,只是果斷將修復軟體的解析度調高。在算法的分析下,那墨綠色陰影的稜角頓時清晰了不少,能看見書封邊角上淺色破裂的翹屈,以及隱約能見的燙金書邊,上頭還沾染著些許未乾的血跡,閃閃發亮。
「他從死人身上偷東西?真令人不快的嗜好。」雪莉目不轉睛地看著,手指在回撥鍵上摸索。
「重點是:他為什麼要偷這本書?」
「我不知道,你說呢?你才是偵探──哦,等等,我好像真的看過這東西。」
「妳看過?」
雪莉話音未落,十指便在鍵盤上飛舞著,但被她呼叫出來的並不是從警局網站後門撈出的眾多資料索引。雪莉很普通地登入了自己儲存好密碼的社群平台帳號,並用漢斯很懷疑她能看得清的速度,翻閱動態牆上的歷史紀錄。不一會,雪莉將不停翻動的畫面定格於某個被切割為窄邊框,卻又添加了大量特效框以至於主題難辨的影片縮圖上。
「瞧。」雪莉說罷,敲下空白鍵,停滯的瘦長畫面開始流動。
影片本身被許多不知所云的特效與圖片、附註文字所覆蓋著,是典型的軟體內建剪輯的產物。本就混亂而欠缺美感的畫面中央有著一張瘋狂的男人面孔。那是一位歇斯底里的男人,在拍攝當下已被即時趕來的地鐵協警所壓制住;鮮血從他的軀幹中流出,染紅了十六號地鐵站的仿真頁岩地磚。
「你們不能這樣做──你、你必須讓我走──」
「協警0100請求支援,五號出口處已經壓制嫌犯──對,沒錯,也是『浪潮』的問題,請盡快聯絡員警支援;重覆,請盡快支援。」
即便身負有傷,那名男人卻彷若不知疼痛地掙扎著,慌張地四處張望,好像自己垂危的性命與往後將要面對的灰暗命運,都沒有自己將要前往的某個地方重要。忽然,男人猛瞪著鏡頭的方向。一名地鐵協警上前走來,驅散過於靠近的人群。「後退!」協警大喊,而這也招致著包括拍攝者在內的咒罵。但他並不以為意,只是從驅趕開的人群間低頭拾起了某樣東西──
「不──不!」男人陷入瘋狂,但影片也在一連串的嬉鬧,與自媒體人一驚一乍的控訴中做結。
雪莉輕哼一聲,得意洋洋地望向漢斯。
「妳平常都浪費時間在這些垃圾上?」
「這叫關注時事。再說,你看清楚好了。」
被澆了盆冷水的雪莉翻了個白眼,重新將進度條拖回地鐵協警撿拾東西的那一刻──那是一本帶有墨綠色燙金封皮的手簿。
「似曾相識嗎?」
「這不會改變我的評價。」
「你真該學學一些新科技,老傢伙。」
「這也叫學習新知?」漢斯沒好氣地說道,隨即著手回放了影片,並在那個時間點來回查看,忍受著令人生厭的部份,試圖辨認出協警的身份。但很顯然,那人既不是索桑.亞契先生,更不是希爾瑞德巡警,而是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漢斯很快就發現自己不可能見過他。
漢斯轉向雪莉。
「我要知道這個人是誰,還有那本書的下落跟來歷。」
「別急,給我點時間,你在拜託的可不是萬能的許願機。需要解釋嗎?你知道電腦是什麼嗎?它也是基於很基礎的判別式去處理更複雜的問題,可以把它想像成一套超大型的選蛋機──」
「我只是比較老派,不是白痴。」
雪莉勉為其難地贊同。
「我在警務系統裡安好了後門,但這不代表我可以隨便去到其他地方。你得等等。」
「那就先調出這個案子的歸檔紀錄。十六號地鐵站……應該是第六分局的轄區。但離第五分局也很近。」
「我就說了給我一點時──如果從分局內網訪問應該沒有問題。三十秒。」
雪莉眼中閃過一絲神采。她再度忙碌起來,漢斯也不打擾,只是回頭走向落地窗邊的辦公椅。等到他再度躺回黑色的皮革間時,雪莉已經將十六號地鐵站事件的檔案扔到了投影牆,一項項瀏覽了起來。
「你想先從那裡看起?」雪莉自豪地展示著成果。
「證物資料,我要先瞧瞧那本書。」漢斯輕哼一聲,往桌邊一靠,「或許妳也可以瞧個幾眼,看會不會想起什麼。」
「就說人家不知道了嘛……」
「我知道妳在打什麼主意,雪莉。」漢斯緊盯著螢幕。
「你當然知道囉,大偵探。你的念頭透過言語間的暗示侵入我的腦中,令我受到你的猜想所操弄,在靈光一閃中不受控制地勾勒出你的想像。而你呢?你只需要沾沾自喜地聲稱控制了我最私密的靈魂深處──這很不公平,不是嗎?只要執掌了這樣的工具,誰都能恣意入侵靈魂的殿堂而不需經過考驗。但這就是無奈的現實。它用經驗以外的方式傳承知識、以基因以外的方式延續生命;掌握此物的生命就能打破由凡胎的動物性所制定的階級,讓遠見與智慧女神透過一口吹撫賦予的靈魂定型。觸碰這項工具所獲得的權能是空前的,但卻也必須接受它就此寄生於靈魂之中的後果。你必須接受它以語法結構來操縱的行為與思考模式,以及其所賦予個體的一切意義。當一種行為能夠被描述時,它就可以被理解;只要能被理解,就可以被支配、被複製。神聖的靈魂殿堂,也就成為了擁有鑰匙便能隨意褻玩的──咦?」
雪莉漫長的咕噥戛然停止。她盤起雙腿,開始專注地瀏覽分頁,透過不同的預設關鍵字瀏覽檔案庫,但這只是令她眉頭更加深鎖。她放棄使用觸控板,飛快地使用快捷鍵切換訪問頁面,鍵入更多不同的關鍵字與篩選條件,甚至是重新連線,以執行帶有不同命令提示字元視窗的子程式模組。但一切的努力都沒有隨著她的嘗試而消停,就連漢斯也能聽出其中的不對勁。
「怎麼了?」
「我發現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猜怎麼著?他們居然幫浪潮建立了一整個子分類。」
「就像送上門的大禮。那不該是好事嗎?」
「好事?或許算吧,我猜關於浪潮、關於那本書的事情,全都在這裡了。」雪莉象徵性地敲了敲螢幕,「問題就在於裡頭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不過在我們這一行,這倒也算不上是什麼也沒有。」雪莉盤起雙腿,將筆電扔到一旁,神色凝重地望向眼前的偵探,「這讓我來精神了!我需要一點時間處理,但在那之前,我得確認一件事情:你認為你的委託人可靠嗎?」
「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你不是我。」
「麻煩說得清楚一點。」
「看?這就是為什麼:因為你需要問問題。」
「認真點,雪莉。」
「你要求我進行的是風險很大的操作,就像在鱷魚嘴裡拔牙。我得確認這個人可靠才會繼續動手。」
「妳擔心這是一個圈套……好吧。事實上,警隊的人手一直很吃緊,要是沒有人騰出手來做文書工作,這種小案子可以被擱置很長一段時間才被整理起來。它有可能只是單純沒有被歸檔而已。」
「這稱得上是某種牽強的疏失嗎?」
「雖然我警告過妳很多次,但妳還是讓我收拾外賣的垃圾。因為妳不擔心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被我趕走──儘管我是一直這樣威脅妳的;但因為這件事情終究會有個看不下去的人來處理──也就是我,而妳也不會從中得到任何分潤。所以,到現在我的辦公室裡才會瀰漫著一股辣醬跟大蒜的氣味。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是同樣的道理。」
「說得也是。」雪莉豁然開朗。
「總之──」漢斯鬆了口氣,「我認為庫恩不會做那種事。他不是這麼複雜的人,只是被熱情跟責任所驅使著。雖然這八年下來我不曉得還剩下多少,但妳需要保證的話,那這是我僅有能提出來的東西;而就我所知,北海岸警隊沒有盯上我們。除非,妳做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雪莉忽然別過頭,對著牆壁猛眨著眼睛。漢斯嘆了口氣。他起身走到衣帽架旁,將還沒乾透的長大衣取下披上肩頭。
「倒是妳,提醒了我該去拜訪那渾蛋一趟。」漢斯順手取下寬沿帽,在手上甩了甩,「另外,在回來之前,我希望這些垃圾通通消失,否則我就把妳的副卡給剪了。」
「咦?哼!隨便你,如果你能直接拿到那本書就更好了,或許我真的可以看出點什麼──等等,你說你要拜訪他是什麼意思?你不會連定金都還沒收吧?喂!我這次應該有錢拿,對吧?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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