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前進!」
北方人粗獷的高喊洞穿天際。身披消光複合織物的重裝攻堅組員在同一時間動了起來。他們齊動的響聲撼動空間。攻堅小組以密集的蛇陣前進,在140號莊園前庭中央,一尊見證菲莉絲飛升的哀慟聖人石像前散開。每一組攻堅小隊都像是個別具有意識的突觸,從主幹延伸出去;其中兩股分出的旁支,分別探向坐落於兩側的別館,而主幹則以沉穩且勢不可擋的態勢向主屋進發。庫恩.貝爾蒙特,就在那主幹的中心處,彷彿以此延伸著自己意志──
或者該說,他在想方設法。
「遊隼,回報。」
「遊隼回報,主屋無動靜──」無線電那頭的發話人陷入沉默,但他並沒有將通話鈕掐滅,而是任由通訊的雜響氾濫在頻道中;隨後,先前發出那果斷絕決回應的聲音再次開口,而它此刻卻不再那麼肯定,「隊長,我們是不是不該──」
「獵人抄收。遊隼請待命。」
庫恩動手掐滅話筒。他專注凝神,思索著下一個方案。
他本來想著能靠大陣仗的警力恫嚇哈克勒斯之子,讓他們從後門逃竄。那麼最好的情況就是他能讓先行一步,讓埋伏好的遊隼收拾掉對方,再差也能讓事件檯面化,把戰場抽離哈利街,讓他的手下有施展身手的空間。
但現在看來,這種經典的捉放戰術或許不是個好選擇;對方畢竟也在三十年前就對決過一次警方,而那次他們面對的,可是直接由第二區指揮的十六區軍警,說不定教科書上的範例就是由那次攻堅的經驗所書就的。
因對於計畫的過於自滿可能招致的後果,讓庫恩心底一陣發寒。但作為老練的決策者,這並沒有困擾他太久。庫恩.貝爾蒙特將內部的全域頻道廣播打開,向著所有小隊成員開口。
「各單位注意,首要目標為保護屋主,佩爾迪納斯.賽倫.阿貝特三世;威脅性目標為耶利佛.阿貝特、拜勒達.阿貝特,以及塞法.阿貝特。各目標人物的外型特徵已在行前簡報列出,無更新事況──」庫恩停頓了一會,讓自己將要開口宣示的話語足夠清晰明確,「允許使用致命武器。」
最靠近庫恩的獵犬首先低頭開始檢查武器。他將槍機半退後放回,接著確認保險被正確打開,其餘人也依序用同樣的方式檢查了自己的武器。強化鋼材與硬物碰撞時的共鳴在庭院中央細長地散開,綿延到突觸的盡頭,與甚至遠在那之外的地方。
在遠東聖人的注視下,北海岸的獵犬張開獠牙。散開的隊伍在莊園主屋的兩側集結,形成了堅固的顎部,將那棟華麗的古屋挾裹在鉗形攻勢的正中央。
庫恩.貝爾蒙特領著主力部隊向主屋前進。他們很快便推進到裝飾有八角星的那扇對開門前。警探沒有猶豫。在攻堅盾的戒護下,他上前高聲喊著:「這是最後一次廣播,阿貝特先生。」
主屋內沒有回應。庫恩與身邊的特警交換了眼神,後者用力深吸了口氣,彷彿要藉此麻痺大腦。破門手邁出步伐,將沉重的破門鎚提至腰間,他的每一步前進都沉得入地三分,那雙粗壯的雙腿在讚美神祇的雕塑前站定,彷若兩根打實的地基樁。獵犬刻意讓視線別過了門上的八角星,破門鎚被高高掄起,裡頭的鐵沙配重隨著角度而發出沉默的響聲。在那漆黑的槌頭之中,沒有半點被藝術所觸動的神性;沒有敬畏,也不存在恐懼。獵犬遁逃到不需思考的面具之下,如同他手上的工業產品一般,只是沒有心的工具,冷漠的執行所有命令──
但他停下了。
那名高大的破門手緩緩放下了衝槌,而門邊的攻堅員警也回頭看向庫恩。北海岸的獵犬們像是忽然成了膽怯又沒有主見的幼雛。
「隊長──」
庫恩點了點頭。他也聽見了。
破門手倉皇退到盾牌後方,彷彿那裡才是他的歸屬。而門邊的組員則猶豫了一會才遞補上前,警戒著門上精緻的八星雕塑。
腳步聲越發明顯,直到終於在門後站定,像是裹著布的椅腳被人從手中謹慎放下。門後傳來了沙啞的清嗓聲,像是帶著一種無奈,但卻又不得不接受現況。那股深刻的疲倦像是亟欲遠離這個世界,卻又身負著過重的枷鎖。在庫恩經過多年訓練的精神將事況理清之前,他的本能便領著自己不假思索地開口。
「佩爾迪納斯神父?」庫恩開口。
「是我。」那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讓人幾乎感覺不到緊隨而後的尖銳提問,「是什麼讓你們忘了禮數?如此打擾我與教民們周末的祈禱?」
庫恩感覺心跳漏了一拍。一股壓力彷若化作實體,就像那溫和的聲音正緩慢地纏住自己的脖子,將跳動的心臟扭絞起來,讓強健的脈搏反過來成了束縛自己的箍繩。他回首向身邊的眾人,他們之間的許多人正朝用雙眼不安地向自己投來詢問。
「我們接到了哈利街的槍擊通報,佩爾迪納斯神父,就在您的宅邸。」庫恩感覺到一陣口乾舌燥,「我們需要確認您的安全。」
門後的聲音沉默了半晌,像是在掂量發問之人的膽識與斤兩──那是構成一個人動機的原料。老人沙啞地開口,選擇最簡單的方式得到自己的答案。
「你是誰?」
「我是庫恩,庫恩.貝爾蒙特,第五分局跨區聯絡部門的主管,本次行動的主官。我與第五分局的同仁,都是出於職責而來到這裡。」
「職責?真是冠冕堂皇……」
老人嘲弄的語氣平淡到幾乎令人喪失了注意,就像是有人正以慵懶的氣音訴說著北海岸的陰冷是如何令人致鬱;但差別在於,他們正是那令人發愁的陰天,而聽者直到走出數步之後才恍然大悟。
在場的獵犬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寒慄,像是頸骨的棘突血淋淋地抽離皮肉,裸露在空氣之中,纏著其上的鮮活神經就被冰涼的吹撫輕抹過。那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恐懼,是源於一個簡單念頭的惡魔,貪婪地吞噬著所有思緒,直到將宿主給完全佔據。
庫恩倒抽了一口氣。而老人只是以一貫平淡的語氣開口。
「請回吧,貝爾蒙特先生。我不曉得您受誰指使,但如果你就此回頭,那麼菲莉絲給予的寬容還能讓我既往不咎。」
獵犬們面面相覷。但只有庫恩向前了一步──儘管那更像是單純踩穩了腳跟。
庫恩不自覺地將胸膛挺起,但那吸飽了氣的胸腔卻沒有讓他多了幾分底氣,讓他感覺自己像是個說謊的人般心虛不已,彷彿臟腑都要被掏空。
無論漢斯計畫了什麼,那顯然都出了些差錯。在此刻,做為行動指揮官的庫恩.貝爾蒙特所能做的最正確的事情,就是撤退,尊重哈利街的自治權力。為了分局、為了他的同伴,在還能許諾到原諒的時候止損。或許佩爾迪納斯神父會因此遭遇不測,但這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正確選擇。
正確,但必然伴隨不幸。
是嗎?
庫恩擺了擺頭。他深吸一口氣,才有辦法開口。
「我瞭解了,佩爾迪納斯神父。但即使這是一場誤會,我也希望您能藉此接受第五分局的保護。根據可靠的線報,有一群南灣的極端地域主義者盯上了您的宅邸──」
「南灣人?」
「是的,這些極端份子從南灣逃獄之後,透過走私商人輾轉來到了北海岸。他們已經在您的宅邸附近已經徘徊了超過兩周的時間,我們擔心您就是他們此行的目標……」
「你曉得自己在說什麼嗎?警探?」
庫恩的喉頭一陣收緊。他強迫自己對抗那些收束的肌肉,勉強開口,但卻感覺自己正同時將某種帶刺的東西從喉嚨中扯出。
這並非他的本意,但無計可施的此刻,這是他僅能使用的唯一一張牌。
他必須說出來──
「這些人恐怕是為了延續三十年前未完的事情而來的。」庫恩別過視線,一股厭惡讓他緊盯著自己的雙腳,「他們是哈克勒斯之子,是三十年前殺害令媛的……您妻子的家人們。」
門後傳來一聲嘆息,隨後被從中推開。位居正中的八星,以及圍繞著那顆明星讚頌菲莉絲事蹟的浮雕,被緩慢、工整地一分為二。寂靜彷彿擁有了實體,從那狹窄的門縫間流淌。一名身穿司鐸服的年邁長者緊隨著步出。他像是被抽乾了生命般枯竭乾癟的眼皮用力眨了眨,悠閒地掃過周圍,彷彿身旁那些精壯危險的獵犬們,只是自家長廊上被擺設錯位的擺飾,而自己正凝視著在微弱光線下落下落的塵埃。
「你知道這有多冒犯,對吧?」
「願草原之風為您捎來菲莉絲的平靜,神父。」
庫恩鼓起力氣,誠懇地望向老者滄桑的雙眼,將自己的歉意訴諸於祝福之中。
老人盯著眼前高大的男人,那對厭倦一切的雙眼之中閃過一抹懷疑。
「平靜唯有從內心求得,警探。」老人沙啞的聲音忽然轉朗,那保含虔誠敬意的朗誦,自老人虛弱的胸腹之中流洩而出,像是在寒冰之中注入了一股暖流,「菲莉絲幫助我們洞察自己的才能,但祂並不給予我們任何東西──」
庫恩愣了愣,他看向神父領口上青金石色與紫緞紋鑲邊的領結,警覺地聽出這句耳熟的話源自何處。警探虔誠地將手探向胸前的口袋,秀出用員警手冊上的紅綠色綴邊。一些字句從溫暖的回憶之中自然而然地湧現,隨後從那張乾澀的嘴中脫口而出。
庫恩以同樣的虔誠開口道:「因為菲莉絲早已給予了應有的一切。」
老人的雙目頓時充盈著活力。他主動伸出雙手,將庫恩放在身側,緊緊攢著的拳頭捧在手中。
「幸會,貝爾蒙特警探。」老人親切地開口,那溫和的聲音仿若和煦的南風,「我沒想過這年頭還真有幾個人認真讀過菲莉絲的經典。」
「幸會,佩爾迪納斯神父。」庫恩終於鬆了口氣,他也在此時回握住了老人略顯冰冷,遍布皺褶的雙手,「我的妻子是虔誠的菲莉絲信徒,也算是耳濡目染。」
「愛情嗎?那也是很好的理由。現代人認識菲莉絲的動機,恐怕還沒幾個能有愛情那般純粹……」
老人喃喃自語著。他側身環顧著周圍的特警們,像是在重新審視這些侷促不安的獵犬們的存在是否合宜。而作為被審視的對象,獵犬們的焦躁不安像是具有了實體,盤據在他們結實的軀幹以及那些堅固複合打造的護具上,令這些巨人幾乎窒息。
「全員待命。」
庫恩會意過來,連忙下了一道命令;而那些侷促不安的獵犬們則死死抓住了這句話,彷彿用盡了全部的精神去執行它。於此同時,他們不約而同讓出了一片空間,迴避兩人的對話。
老人閉上雙眼,長且深的感嘆從他的胸口動穿出來。
「所以,你說有人想要我這條老命?」
「分局接到了通報。」庫恩解釋道:「調遣中心說在您的宅邸發生了槍擊案──」
「槍擊?徘徊的獵犬沒有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嗎?」
「警方依法是不能監視哈利街的,所以我們確實不清楚通報之前發生了什麼,只能依照通報內容出動。」庫恩搖了搖頭,「我倒還希望您能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佩爾迪納斯神父沒有解釋,只是長嘆一聲,而那聲感嘆似乎比剛才又要疲憊了幾分。
「那看來是教會了……」
「教會?」
老者搖了搖頭,便將話題岔開。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是怎麼知道有人在監視我家的?貝爾蒙特警探。」
「警方分析了一輛失事貨車的行車紀錄器,藉此鎖定了一張嫌疑車牌,那是第一淨水廠轄下的公家車。當然,它的衛星定位器被拆除了一段時間,但我們還是調出了在那之前上傳的雲端紀錄,發現這輛公家車曾有進出過哈利街的紀錄。我們所知的就只有這樣。」
老人沉思良久,嘴角緊抿著。
「貝爾蒙特警探──」
「是。」
「看在菲莉絲的份上,我不會追究你們的行為。但無論如何,這些獵犬不能停留在阿貝特家族的莊園裡。」
「神父?」庫恩一陣錯愕。
老者搖了搖頭說:「接下來的事情我會自己處理,請回吧。」
「但這可不是普通的罪犯,這些人可是──」
「夠了,貝爾蒙特警探。」
佩爾迪納斯神父冷漠地喝斥。他望向庫恩,那對垂垂老矣的雙眼了無光彩,彷彿對這位直至剛才還交談甚歡的男人已然無話可說。
「你們不是哈利街的居民,必須離開,就是這樣而已。接受我這長輩的一點善意吧。」
老者說罷,便厭倦地別過了頭,逕直走回屋內,將呆愣在原地的庫恩,與他隨著疲憊與漸行漸遠的腳步聲一同拋在身後,彷彿那事關他安危的一切都毫不重要般。庫恩事著出聲晚留,但他的聲音卻宛若哈利湖的晨霧般,消散在幽長的玄關之中。
「神父,這可是攸關生命的──」
佩爾迪納斯神父回頭看了庫恩一眼,表情變得更加冷漠。庫恩霎時啞口無言地僵在原地。老者凝視著眼前動彈不得的巨人,呼出一口濁氣。
「我沒有尋求建議,警探。」
佩爾迪納斯神父冷淡的語氣似乎又降了幾度,沒有實體的冰寒在他短暫的停頓間瞬時蔓延開來,像是一場被瞬間引燃的寒冰。
佩爾迪納斯神父停下腳步。他轉過身來,緩慢開口,而他脫口而出的東西讓庫恩.貝爾蒙特一陣惡寒。
「我知道你的事情,貝爾蒙特警探。你,和你的妻子……不,是前妻──」
老者將雙眼收束成線。隨著肌肉的收緊,那遍佈溝豁的皮膚扭曲成難以看透的圖案;而在那由無數裂縫揉合的漆黑之中,聖職者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惡意隱藏其後,那行將就木的死亡氣息穿透了北海岸微弱的陽光,在黑暗中凝視著動搖的巨人。
「我為你的遭遇感到難過,貝爾蒙特警探。但或許是這種經歷,你才顯得與其他北海岸的獵犬有所不同……」
老人深邃的注視讓庫恩.貝爾蒙特不自覺地揚起下巴,裸露出那因出汗而變得柔軟濕滑的咽喉;而那本來溫柔的湖岸微風,在此時卻像是一柄在他咽喉前挑弄的冰涼刀尖,讓庫恩幾乎無法呼吸。
「但別忘了自己的定位,警探。菲莉絲為所有人都安排好了他的位置。」佩爾迪納斯神父冰冷的警告從玄關深處留洩而出,「而現在的你,已經與哈利街──」
「只要是哈利街的居民就可以了?」
一個嘹喨的女聲穿透了人群,從警隊的後方傳來,率直地打破了這番對峙。庫恩從那幾乎永恆的禁錮中回神,但並非要確認來人的身份,而是她在這裡的原因。但無論如何,庫恩對於來人恰到好處的解圍都只有心懷感激。
「伊楊登巡佐?」
「佩爾迪納斯.賽倫.阿貝特三世──」特蕾莎.伊陽登大步上前,她的喝斥就如同陽光一般,將那蔓延的沉重空氣驅散至黑暗的角落。二等巡佐踏過阿貝特大宅的門檻,像是在行使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力般自然
老者蹣跚地上前幾步,迎接來人。佩爾迪納斯神父緩慢抬頭。儘管他已經掛上了宛如侍者一般和善的面容,但被這位哈利街的老人仔細地裝飾在臉上的表情,但仍難掩他雙眼中早早閃過的一絲訝異。
不只是訝異,還有參雜著欣喜、緬懷──以及戲謔。
「好久不見,特蕾莎。我聽說妳……選擇待在第五分局?」
特蕾莎沒有回應那帶刺的提問,只是走過了執著盾牌與輕武器的獵犬們,以及自己的長官。她一腳踩在阿貝特莊園主屋的門檻上,讓靴底潮濕的橡膠和打磨光滑的銀狐石紋路緊緊貼合。
「只要是哈利街的居民就可以了?」
佩爾迪納斯神父審慎地打量眼前氣勢凌人的年輕女子。以端倪而言,那顯得有些過久,但如果要說這名老者有什麼忌憚,卻又太過輕鬆寫意。庫恩似乎有一瞬間捕捉到了那份情感的真正面貌,但於此同時,佩爾迪納斯神父沙啞的聲音也在耳畔響起,這讓庫恩才於腦中捕捉到的模糊幻影一掃而空。稜角銳利的現實狠狠竊據了他的思考,讓那些想像如同錯覺一般消逝。
「不──」佩爾迪納斯神父向後幾步,側身讓出一條路,「但阿貝特莊園歡迎妳,特蕾莎.伊陽登。這是菲莉絲卑微僕人的邀請。」
特蕾莎回頭望向自己的長官。
「我會待在這裡,隊長,直到拉特夏企業的人過來交接。」
「伊陽登巡佐,我們還沒確認過裡頭的狀況,不能保證那些人還在附近──」庫恩湊近了特蕾莎,對於事況的無能為力,讓他說起話來多了幾分侷促不安,以至於他需要花費幾個呼吸的時間冷靜下來,才能吐露他真正的心聲,「我擔心妳的安全,伊陽登巡佐,妳在這裡孤立無援。」
特蕾莎不禁一笑。那是發自內心地接受胸中情感的坦然。
「很高興您為我著想,隊長,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但這次還是相信我吧,哈利街可是伊陽登家族的地盤。」
特蕾莎說罷,便轉頭直面謙敬躬身的佩爾迪納斯神父,她的語氣也恢復了那份一直以來的高傲不羈。
「有一位隨行人士將作為我的副官前來。」特蕾莎宣告般地開口:「我想這位你應該很熟悉,他也同樣是哈利街出身的巡警──過來吧!」
一名怯懦的巡警在特蕾莎的叫喚下,從成群的獵犬之間小跑著出現。佩爾迪納斯神父略略提了一下眉毛。
「蘭開斯特少爺?」
「這樣你就沒意見了吧?」
面對眼前驕橫的女性,佩爾迪納斯神父只是展示了做為長者的風度,平靜地頷首應允。特蕾莎回頭面向自己的長官。她換上了一副幹練的表情,好似那些先前在表現出來的蠻橫與與之相反的柔和情緒,都如同幻覺般被埋沒在那張面具之下,從不存在。
「我會在1號頻道回報情況,隊長。」特蕾莎說:「請務必在這四十八小時內將事情解決。」
「好吧,我知道了。」
特蕾莎點了點頭,便領著伊格納斯.蘭開斯特走入阿貝特家的宅邸,佩爾迪納斯神父則緊隨其後,在兩人之後悄聲帶上了房門。八星再度恢復完整。庫恩呆站著,就像有一陣風颳走了他的思緒般。這位高大的北海岸人動也不動地,直到身旁的獵犬不安地出聲。
「貝爾蒙特警探──」
「我知道。」庫恩回神,對於現實的一切感知都在打磨著他的思緒。
接下來該如何行動?這些問題的答案隨著他湧動的想法自然而然從腦海中浮現出來,而如何安排這些工作,幾乎就是庫恩.貝爾蒙特,做為一頭老獵犬不假思索的本能。
庫恩伸手按住了肩窩上掛著的對講機,向著那黑色的小盒低頭開口:「指揮官庫恩.貝爾蒙特在此通告:所有部隊,撤出莊園。莊園之外的小隊請繼續留守,保持警戒。另外,請淨空1號頻道,我不要有除了伊陽登巡佐之外的人在這個頻道發言。」
庫恩重覆了一遍,隨後按掉了對講機。他轉頭對著身邊的一位獵犬說道:「請代我聯絡拉特夏企業的保全部門,讓他們立刻加派人手。除此之外,我們還要交換情報,他們應該有更清楚完整的影像紀錄。請分局內部準備好開會用的資料。」
「是。」
「然後──」
庫恩說著,停頓了一會,以便從防彈內襯胸口的側袋拿出錢包。他從錢包的小牛皮內夾中抽出一張僅寫著幾行字的樸素名片,交給了那位等候命令發落的獵犬。
「去幫我打這支電話──對,北海岸事務所,就說是庫恩.貝爾蒙特有急事要──」
「隊長!」
這次是個庫恩並不那麼熟悉的聲音,但仍隱約勾起了他的一點模糊記憶。一名穿著獵犬制服的男人從雕像的方向跑來。他氣喘吁吁,並不如其他獵犬那般有著精悍的體格,微凸的小腹與相對矮小的身材,讓他更像是穿著不合身的戲服出現在不合適片場的古怪臨演。但庫恩在轉頭看向他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萊山德巡警?」
「哈!你還記得我?貝爾蒙特警探──不,冷靜,我不是來敘舊的。」萊山德巡警掀開面罩,拍了拍自己泛著汗光的臉頰。
「我記得你是鑑識組的?為什麼會在行動組的現場出現?」
「為什麼?還不是為了當那小子的保母……」
「那小子?」庫恩立刻將他話裡頭破碎的線索連接在一起,得出了一個答案,「你指的是伊格納斯.蘭開斯特?你是他的直屬長官?」
「是啊,那個不靈光又陰鬱的傢伙居然是哈利街的居民?很難相信吧?如果不認識伊陽登巡佐,我恐怕會對哈利街有很不正確的認識……先不說這個了。」眼前略胖的中年北海岸男人搖了搖頭,彷彿費了很大的心力才能讓自己專注下來。他重新站穩腳跟,閃過先行離去的獵犬們,隨後抬頭開口道:「貝爾蒙特警探!我是來傳話的。」
「傳話?為什麼不用無線電?」
「啊?呃,這……好問題!我也問過他。不過,那個人非常有說服力……總之,他說這些話必須,也只能傳達給隊長您一個人知道。我就這樣跑過來了。」
庫恩消化著這些發散而不著邊際的話語,不禁感到一陣頭疼,但他也立刻選擇了最簡單的方式將問題做出總結──接著再度發問。
「這個人是誰?」
「他說他是北海岸事務所的漢斯。」
「漢斯?他在這裡?」
萊山德巡警清了清嗓子,好像對自己將要開口的話有所疑慮,但那其中參雜更多的是對於未知的興奮,以及一點深怕搞砸了什麼的過度謹慎。
中年男人深吸了一口氣。
「他要我告訴你,不要相信佩爾迪納斯神父。還有──」
「不要相信神父?」庫恩愣了一瞬,才發現自己因為慌亂而在無意間打斷了下屬重要的陳述,「還有什麼?漢斯還交代了什麼?」
被打斷的萊山德巡警顯得有些悶悶不樂。他發出了一聲毫無幽默感──甚至有些失禮的哼笑聲,但庫恩並不以為意,只是壓抑住那股不安的焦慮,語氣平和但堅定地追問道:「漢斯還說了什麼?」
老巡警撓了撓顎骨邊的雜毛。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有些漫不經心地說:「呃,他是還說了些東西。他說:在他確認之前,不要試圖接近佩爾迪納斯神父──這是什麼意思?他要確認什麼?神父不就是個快死的老頭而已?還有,伊陽登巡佐她人在哪裡?不會是進去了吧?」
庫恩感覺到心口的脈搏漏了一拍,而正是這漏掉的一拍心臟,讓一股寒意攫取了他的體溫。
庫恩.貝爾蒙特不禁有些失神。他怔怔望著眼前的八星,讓腦袋飛轉著,而這些思索的餘音隨著他的喃喃自語溢出了精神之海,細如游絲地在嘴邊化作了實體。
「你到底發現了什麼?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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