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磨蹭著被單,在肥皂與薰香的氣味中輾轉。
她呼吸著棉被中被擠壓出來的空氣,恰到好處的沁涼中帶著一縷陽光曝曬的氣味,而不是北海岸的濕霉味。這番反差,讓少女想起了從前,那舒適而事事有人照料的日子。一股寒意不禁攀上她的心頭,讓他遠離了夢鄉。
她不會只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吧?
經歷了三次謹慎的反思後,少女才終於確認了自己所處的時空。但令這一切一錘定音的,還是那從不知是窗縫或門框處透來,讚頌菲莉絲與八星的悠揚弦樂聲。
這是她正處於此刻,而非過去的鐵證。
她的思緒轉得飛快,與被怠惰囚禁的身軀截然相反。
那麼我在那裡呢?
少女從被褥中探出視線。循著薰香的氣味,她看見了有著厚實磨砂質感的白色牆壁,像是被切片的珊瑚般。這些牆面被金色的矩形飾條沿著裝飾柱與窗框整齊地分割,呈現出了明確的層次感。一些鑲著銅邊的漆木家具,被成套地擺放在窗邊與房間的角落,承托著各式以南灣工藝裝飾的書籍與藝品,那些獨具特色的金屬鑲邊很好地利用了軟質金屬線的延展性,簡單地將絞合過的絲線輔以敲打,以及再次纏繞,用各種簡單的工藝組合成各式不同的花紋,扭曲騰轉,猶如不息的浪潮,為這規矩而方正的空間添增了不少生動的細節。
少女的視線重新掃過了那些工藝品與書籍。它們屬於古代南灣,至少也是從贊加王朝的時代就開始發展了,但在如今北方文化嚴重入侵的灣區已不多見,其源起於先人為應對灣區潮濕氣候的工藝品保存技術。
最一開始他們會在漆面鑲上貝類的碎塊。而在伊蘇利德被譽為黃金與日出之國的輝煌歲月中,這些漆藝品則都會鑲上金線或塗以金漆替代,端看這些藝品被生產的時代而定。只要仔細審視這些工藝的轉變,就能看出南灣的金礦枯竭後,日出之地的子民日漸拮据的唏噓。當然,這也許北方之王的征服有很大的關係。
她有一陣子很熱衷於學習這些知識,甚至都有點著魔了,但這也就只是一陣子的事而已。比起過去,少女發現自己對新穎的東西更感興趣。她的興致跟精力很快就移轉到了更現代一些的事物之上,比如說電腦。
少女的眼睛兜了一圈,才在床頭櫃的邊緣找到了薰香氣味的源頭──一個由傳統伊蘇利德工藝打造的金工香爐。燃燒完全白色的煙灰從鏤空的上蓋穿出,繞過那些彎折著,彷若碎浪花的金線雕飾;灰燼與一點辣人的油脂的氣味,淡淡地融入了暖氣與除濕機調節過後的乾燥空氣之中,讓她的前額葉感受到一股充實。
少女仰躺在柔軟的鋪墊中,感受著自己緩緩下沉,但思緒卻停留在床頭櫃上的一本異教經典,以及纏住它的一條墜鍊。
這些家具與配套的設備都太過講究,所以不會是僕役的房間;但以客房而言,這些擺設卻又太過私人化了。她很好奇那條墜鍊裡放的會是什麼。
這裡是哈利街沒錯。少女很肯定,但她想不通自己是怎麼回到這裡的。
她朦朧的視線掃過窗邊書桌櫃上被隨意擺放的幾本精裝書籍,與之相伴的還有幾副相框,但那些鑲金的線條與八角星,已經讓她開始兩眼發昏。
一股異樣的感覺將少女從思緒的漂流中抽離。她立刻忘掉了剛才思考的事情,仔細抓住那股奇怪的感覺。
奇怪?
少女跟隨著那股佔據了她,愈發明顯的不適感,將意識凝聚於胸腹之間一小塊飽滿的區域。她忽然意識到了那股違和感的源頭。
並不是不適感佔據了她,而是不適感消失了。
少女緊靠著枕頭,她的喉頭還殘留著一股鮮甜,甚至是過量進食的暈眩感。
用人類的情況來說,就是血糖過高。
少女回想起了不久之前的事情。具體是多久之前,她沒有辦法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但那人在嚥氣之前的慘叫混合著空氣的聲音,就像是溺水的人一樣滑稽,仿若還徘徊在她耳邊。
少女感到一陣舒暢,但她的思緒再次被中斷。
「打擾了,聖子。」
少女聽著腳步聲漸漸靠近,而後停下。在一聲模糊的招呼聲過後,遠處的弦樂聲透過敞開的門傳了進來,接著又被隔絕於外。
少女睡眼惺忪。但在她揉了揉眼睛,看清來人之後,挑釁又故作疑惑的微笑,從她紅潤飽滿的唇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我以為會看到一個深色皮膚,有點瘋狂的南灣人,但是──一個異端?」少女笑了笑,帶著點惺忪的鼻音,「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謬嗎?」
來者是一名白髮蒼蒼的老人。他的衣著樸素,但並不寒酸。司鐸服熨燙整齊的緞面布料平貼著他的胸口與兩肩,讓他整個人煥發著與那遲暮之年不相符的抖擻精神。
「世上並不存在異端學說,一切不過是菲莉絲萬變的相貌罷了。」
隨著老人的嘆息,少女的視線被他領口處的紫色吸引了過去,而他沙啞的聲音將少女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那張和藹的臉上。
「我有聽說過你們這支派的菲莉絲信徒都是些詭辯家,但還真是久聞不如一見。啊,你剛才叫我什麼?」
少女在說到關鍵詞時,手上還不忘伸出棉被,在眼角邊滑稽地抓了抓作弄對方。老人背靠著先前被他帶上的門板,他微笑了一下,誠懇地開口,語氣之中的敬畏與虔誠,讓少女不由得一陣發癢。
「初次見面,聖子。我是佩爾迪納斯.賽倫.阿貝特,菲莉絲的忠僕。」
「菲莉絲的忠僕?」少女嗤笑一聲,潛了下去,把半張臉都縮進了棉被裡,聲音模糊地抱怨,好像那誠懇之語是某種滑膩而令人不適的觸碰,「怎樣都好,但別用那個彆扭的稱呼叫我行不行?」
像是早已預料到般,佩爾迪納斯神父溫和地說道:「菲莉絲也曾否定過自己的神性。」
「我口才不好,辯不過你們這些神棍,但不管怎麼說,我都不是你們認為的東西。還有,你這樣是交不到女朋友的哦。」
老人上揚的嘴角隨著反思而蠕動著,在少女俏皮而又冒犯的回答面前,他垂垂老矣的臉上重新喚發著幾分生命的氣息。
最終,他以不失禮貌的笑容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或許看起來不像,但我是更終於慾望的人。」
「你?噗噗──」
「我也曾有過家室,也有過執著的東西,那股快樂甚至讓我一度忘卻了菲莉絲的教誨。」佩爾迪納斯神父恍惚地分神了片刻,就像是剛從短暫的白日夢中甦醒。老人開口,就像那句話是從更加久遠之前的時候便脫口而出:「我很想念我過世的女兒。」
「那還真是抱歉。所以──讓我猜猜?這是你綁架我的原因嗎?讓我施展神力?復活你的愛人?你的神會同意這種事?」
老人的微笑像是旱地上的乾裂般展開。他邁出步伐,垂下的衣襬如老朽的枯枝在微風輕動。
少女戒備地往枕頭邊縮了縮,但老人並沒有向少女靠過去,只是走向窗邊的書桌櫃。他隨手將讀到一半的厚重書籍收回架上,將一切歸位,但那雙手卻在觸碰到一副相框時停了下來。
那是一張模糊,且解析度欠佳的全家福,使用舊式攝影技術沖洗的老相紙上泛著氧化的黃點,而角落的一些白班顯示沖洗這張照片的人並不專業。但相較於它被沖洗時的粗心大意,這張相紙在往後的漫長歲月之中受到了比這仔細的呵護。
「我將一生都奉獻給了菲莉絲。無論誰,甚至菲莉絲本人都無法否認。」老人發皺的指腹輕撫著黃銅相框上的刮痕,「所以,即使我有這種想法,我認為祂也會理解我小小的不敬之舉。」
「真是狂妄。」少女輕蔑地答道:「好吧,在那之後呢?你想怎麼做?」
「我希望能再抱抱她。」
少女從被褥中坐直,向前彎的脊椎與髖部被她折出了一些聲響;那雙血紅的眼睛凝視著對方,嘴角收緊,彷彿在忍耐著什麼般隱隱抽動。但一股豁然開朗的通透貫通全身,讓少女的意識一掃陰霾,忍俊不禁。
「果然,我就覺得奇怪,但這樣就說得通了。」
她抬手指向了老者,又指了指自己,嘲弄的笑意在嘴角邊化開。
「你,和我,是同類。」
佩爾迪納斯神父因過往的愁苦而緊繃的眉間就此舒展了開來。他雙唇輕閉,嘴角往兩側微微收緊。那是一個會令人感到放鬆的微笑,就像一個神職人員應當展現的那樣寧靜平和,但反而是少女收起了笑容,好像那抹笑意未曾在她那精緻蒼白的臉上駐留過片刻。
「我認識一個人──」
少女開口,她沒有多做解釋,但話卻停在了半途。她在棉被中盤起雙腿,欠缺活動而緊繃的關節,讓她來回扭動了一番才成功將腳板折彎過去。少女的雙眼順著思緒不自覺地向上飄離,直到終於補捉到正確的文字。
「這個人,他表面上待人冷酷,嘴上又得理不饒人,甚至到了有點惡毒的地步;壞事不能說是做盡,但敲詐勒索恐嚇倒是一樣不缺。但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在實際上,卻會將哭泣的少女擁入懷中。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因為他是個有勇氣的人。是個好人。」佩爾迪納斯神父肯定地說:「善良並不是天性,而是一種選擇,與人們為了生存而做的事情無關。」
「哼,是啊,那他就和我們這樣糟糕的家伙截然相反呢。」少女的話鋒一轉,像是街角一閃而過的陰影所留下的嘻笑聲,「你覺得像我們這種人,有過選擇的時候嗎?」
佩爾迪納斯神父停頓了一下,他重新吸了一口氣,才開口。
「善惡必須是一種選擇。如果善惡不是一種選擇,而是我們的天性,那人就失去了改變的機會;失去了改變的機會,也就失去了救贖的機會。您不曾想過成為一個好人嗎?」
「沒有哦。這種事聽起來太一廂情願了吧。」
佩爾迪納斯神父苦笑。
「這是人類的生活方式,聖子您恐怕無法理解的吧?」
「與其說是無法理解,不如說是無法體會吧。」少女指了指自己的腦門,隨後又懶懶地指了指自己平坦的胸口,「被帶上了項圈的狗,哪有什麼高尚的心可言呢?不要欺騙自己了。」
佩爾迪納斯神父靜靜聽著,就像在八星之前靜候著啟示般;但少女只是漸漸收住了聲音,甚至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她的視線漫無目的地遊走著,彷彿已經拋下了眼前的此刻,更專注於尋找著那還不存在,但必然能引起自己注意的事物。
神父等候了一會,才終於低聲開口。
「您比我想像中的要沉溺於人類的遊戲中呢,聖子。」
「哦?確實呢,這種感覺真的讓人有點欲罷不能,就像魔法一樣。」少女回過神來。她的眼睛轉了一圈,隨後收緊眼角,目光化作一道慵懶的質疑,斜斜地落在老人身上。「我想,你也是一樣的吧?」
神父閉口不語,微動的唇彷彿像在咀嚼著什麼,細細品味著少女的指責。
少女仔細地觀察著神父的表情,但那並不帶著任何期望,更想是某種最後的確認。沒等到對方回應,少女闔上雙眼,將被單拉到鼻頭,颼地縮起肩膀,鑽回了柔軟的被鋪中躺平。
「這樣嗎?唉,真無聊。」少女將聲音和睏倦的呵欠揉做一團,索然無味地扔向對方,慵懶地說道:「就這樣吧,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了。」
佩爾迪納斯神父一言不發,好似還沉浸於思索之中未能脫身。
「念在你的床很舒服的份上,我就留下來多睡一會──啊,沒事的,你可以走了,不用管我沒關係,反正等下會有人來接我回家。但他不曉得會從哪蹦出來就是了。」
少女至此之後再也沒有說話,只是任由喉嚨發出沉重的悶哼,厚實的呼嚕聲像是貓科動物愜意的呼吸,驅趕著滿足之後的倦意。
佩爾迪納斯神父雙目微垂。他緊抿了一下發皺的嘴唇,他終於向著那團起伏的被單開口。
「聖子──」
被鋪中的少女不自在地扭動著。她的兩腿緊夾著,把棉被捲到身下,使勁折著腰的動作,讓床墊的獨立彈簧筒也跟著發出伸縮的響聲,好像要讓對方住嘴的似地。
他深吸了一口氣。
佩爾迪納斯神父將枯槁的手指交錯於胸前,交纏的手勢不屬於任何宗教之中的祈禱,但卻能從中看見它們共同的原型。而隨著落下的袖口而出現的,是經過火焰燒烙而融化後癒合的粗糙皮膚,它們像是枯槁的藤本生物,攀纏在老樹的主幹之上。
他望向窗邊,北海岸陰冷的光線有一部份正巧落在了書桌櫃的一角,折射的光線將房間的一部份給點亮了起來。他輕撫的喉頭前方的紫色牧師領,向著某處漫無目的地開口,一如失常之人的囈語。
「我明白自己的矛盾,但我卻感受不到。」
老神父的一吐一息之間延長了不少,彷彿在遠行中逐漸體力不支的攀登者。
「或許,這種遺憾是某種懲罰,是我以信仰之名所做的一切所造就的結果。但無論如何,我已經經歷了這一切,成為了現在的自己,我不會後悔這個過程;但此時此刻,在這臨終之際,我衷心地希望自己能夠取回一些身為人的東西,然後就這樣死去。」佩爾迪納斯神父沉默了半晌。他伸手將牧師領取下,放在那張照片前方,懺悔讓他的聲音變得低沉,「即便……這會讓我陷入另一個錯誤。」
「就算以神職人員來說,你也太自我中心了。」
少女將半張臉探出了被單,讓那對刻意展露出不悅的雙眼直面著老者。少女眉頭緊皺,將嘴裡殘存的黏膩感吞下,但這番動作卻讓她靈活的眉毛看上去有些滑稽。而再度開口時,一絲令人著迷的鐵銹味從她喉頭深處吐出。
「別會錯意了,我沒有想答應你任何事。」少女探出的兩眼眨了眨,「但我知道,不理你的話,這張佈道的嘴只會繼續喋喋不休。」
「您願意傾聽便已足夠了,聖子。」
「就只是聽聽。」少女聳了聳肩,隨興地撇了下嘴,「所以呢?為什麼?你明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有什麼結果。」
佩爾迪納斯神父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再指了指胸口。
「我想用這裡來確認。」佩爾迪納斯神父將手微微提上,指尖輕撫著空無一物的領口說:「這裡是我感受菲莉絲的地方,我希望在那座聖殿之中可以真正得到救贖──」
「就像一個人那樣?」
「就像一個人那樣。」佩爾迪納斯神父點了點頭,「我們鑽研的是菲莉絲多疑的一面,同時也是祂智慧的顯現。但紫領結用於榮耀菲莉絲的道路,卻也常令信徒遠離人性……想必這一定也令菲莉絲感到十分苦惱吧?」
佩爾迪納斯神父低垂的雙眼此時才重新抬起,凝視著那對自己毫無保留地表示鄙夷的眼睛,他溫和的微笑如同慈愛的長者,正藉由無條件的包容青年人的不理解、任性與撒嬌,從而重新感受到活力。
老神父的嘴角揚起,那沉苦的表情終於舒展開來。
「不過,直到親眼見到了您,我才確信了這一切。」
「確信了什麼?」少女漫不經心地問。
「靈魂的存在。」
「我倒是不這麼肯定哦。」
佩爾迪納斯神父搖了搖頭,只將少女的反駁當作無傷大雅的玩笑。眼見這樣都沒能打擊到對方,少女沒好氣地從被窩中鑽出上半身,將昂貴的鵝絨枕粗魯地塞入腰際與腋下。她抓了抓還帶有點肥皂香氣的蓬亂白髮,像是想用指尖從腦殼中摳出能讓眼前老者折服的方法。但少女心底也明白這是徒勞無功的。
少女沒好氣地開口。
「你要進行的回生術是有缺陷的。」
少女的嘴角隨著她不耐煩的磨牙而抽動著,沮喪的嘆息在摩擦的臼齒間被輾碎成一絲齜牙的氣音。
佩爾迪納斯神父略顯訝異,乾燥的空氣忽然變得凝重,彷彿北海岸那潮濕的空氣一下侵入了整個房間。
老人褪去了和藹的視線,平靜地望向少女。
「直入正題嗎?我還以為您會更婉轉一點。」佩爾迪納斯神父收起笑容,「您是什麼時候察覺的?聖子。」
「你們通過走私商人從南八區進口的那些『材料』。」少女說:「如此大量來源不明的屍體,不可能會是降靈術,因為這會影響靈魂的純淨度;但如果說是魔像術的材料,又有點太過於惡趣味了,沒必要連年齡與性別都把控得如此精確。」少女振了下腰,重新癱倒在鵝絨枕頭的小山中。她長嘆了口氣,才繼續說道:「至少製作屍體精鹽這步是正確了。不過就如我剛才說的,你是在白費力氣。」
佩爾迪納斯神父眨了眨眼,僅以微小的頷首表示了自己正在傾聽。
「能夠給予生命這件事情,並不能代表掌握了生命的本質。在過去,伊蘇利德的南方有著先知將水變成酒的傳說。酒和水都是液體,但創造了液體本身並不能說明它也能創造水。如果搞錯了創造之物的本質,那得到的自然是截然不同的結果;就像酒也不只是液體,而是酒精、水、糖、多酚、有機酸、礦物質和維生素、胺基酸等等……又更別提轉化與創造的概念是兩碼子事。」
少女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
「生命只是種很基礎的存在形式,用很多種方式都能創造出類似的東西,但要還原這些混沌亂數產生的結果是幾乎不可能的,更別說你一開始的方向就錯了。」
「錯了?」
「你的魔術儀式過於偏重降靈術的開發,但事實上,回生術是降靈術與魔像術的結合──不,倒不如說,這兩者都是由回生術所衍生的產物。」少女緩緩說道:「古代的回生術是專屬於王族的密傳。對王族而言,肉體的保存從不是問題,但相對的,這些發達的魔像術知識是屬於王族的隱私,幾乎只流於口述傳承。所以,這一儀式能夠被真正流傳下來的部份,就更偏重於降靈術體系,用現代工業術語來說就是尾段加工。而降靈術體系的根本在於血脈作為的引子,也就是能從文獻上看見的人祭部份了。這也是為什麼王族總是會產下很多子嗣的關係。那可不單只是為了延續血脈而已。」
「您的意思是靈魂並不重要?」
「不,恰恰相反。靈魂才是形塑一個人的本質,但你有思考過,究竟是什麼形塑了一個人的靈魂?別放棄,試著猜猜,答案就在我剛才說過的話裡──」
佩爾迪納斯神父向是遭受了雷擊一般,呆立了片刻,才緩緩開口回答。
「肉體。」
「肉體──」少女拍了下手,「在古代王族的回生術體系裡,降靈術只是魔像術的附庸,這代表肉體的位階是要更高於靈魂的。肉體不散,靈魂不滅──」
「我還保存著她的身體。」佩爾迪納斯神父說。
「是啊,但你認為那最終會產生出怎樣扭曲的造物呢?這可不是浪潮之子那無人見識過,不可名狀的存在。如果你還稍微有一點幽默感,聽完了我的解釋後,應該會繼續堅持你可以辦到。如何?不試著將我逗笑一下嗎?」
少女的挖苦讓佩爾迪納斯神父不禁莞爾。看著老人陰鬱的神情,讓少女心情好了不少。她不經意地哼著一段輕快的小調,隨後接著說道。
「如果這能讓你欣慰一點──你的方向並不完全錯誤。」
少女提了提下巴,舒緩了一下她漸漸僵硬的下頜與咬肌。她的右手伸出一隻手指,舉到了眼邊,隨著手腕轉動,緩慢地在眼前畫著圓,就像流轉的思緒有了具象,而她正伸手輕撫著那些不定型的思緒織成的絲線,一邊輕觸著它們,一邊將它們化做文字。
「嘛,這也不是你的錯。這種延續到來世的貪慾,早隨著偉大的北方之王解放天地後被驅逐;這些儀式的關鍵部份因為被視作禁忌而有所失傳,被後人誤解,視作不切實際的希望看待也是在所難免的。倒不如說,這才是王族們想要得到的效果。」
「但儀式還是能夠進行的?」
「是啊,只是我可不敢肯定,那個東西會想讓你想要『抱抱她』就是了。」
老神父被這回答直擊得愣出了神。而少女並沒有等他反應來,只是語氣冷淡地繼續開口。
「不過還有另一個理由在。你與阿貝特家族所復原的,是伊蘇利德體系中,贊加王朝使用的回生術;而贊加王朝最著名的就是他們開國的雙子之王的傳說──我想你這個老神學家,應該很熟悉這種故事?」
佩爾迪納斯神父這時才反應過來,他微微點頭,但實際上已經心不在焉。
「八星的鮮血與火焰──八星的雙生子神。」
老神父低頭不語。少女打量著消沉的老神父,暗暗鬆了氣,像是幾乎見到了終點線的跑者,語氣也恢復了輕挑快活的步調。
「文明的借鑑本就是常有的事情。所以,作為容器與觸媒的關鍵人牲,需要盡可能地與對像有接近的條件,這也是贊加王朝所有強力儀式的基礎。」
少女就像想安慰對方一樣,伸出手隔空揮了揮,但卻也只是敷衍地擺動了幾下,就重新鑽回被窩,將被單拉到胸前躺下。
「我倒也可以等儀式之後再來好好嘲笑你,但我可沒興趣當這種老掉牙的反派角色。說道底,我根本就不是自願來跑這趟的,被抓住也是倒了大楣。就這樣吧,我要繼續睡了。感謝招待,晚安。」
少女撇下了對方,滿足地閉上了雙眼,仿若世事再也與她無關。老神父靜坐在窗邊的位置。他凝視著透入的昏暗陽光,呼吸漸漸放緩,直到讓人幾乎會錯以為他已經死去的程度。遍布臉上的皺褶在幾個吐息的時間中,好像又深了幾分,但那前一刻還存於兩眼之中的不甘,卻出人意料地,輕易地化作一聲厚重、漫長,仿若嘆息一般的笑聲。
「我比自己想像得還要不服輸呢?明明都是個老頭子了。」
佩爾迪納斯神父低下了頭,一陣呢喃不清的低語,像是他不經意洩漏出來的思緒片段,雜亂無章,無法組成任何有意義的句子。
老神父下定決心。他深吸一口氣,隨即起身。
「感謝您,聖子。但人類不是這麼容易就會放棄執著的生物。」
「嗯,隨便你哦。」少女慵懶地說。
佩爾迪納斯神父重新拾起被他放在桌上的紫色牧師領,動手別回領口。他最後一次輕撫了那副黃銅相框,起身走向門邊。
老神父舒展了一下肩胛,取代了他因年邁無法自由展開活動的雙臂。他將手探向門把,輕輕扳下,悠揚的樂聲再度透了進來,夾雜著一些賓客的寒喧,隱約能聽出集會接近尾聲時的騷動。
「聖子──」
「就說別這樣叫我了嘛……」
「或許這樣有點失禮,但接下來的教會活動我無法缺席,因此不能送您一程。阿貝特家族的人我會想辦法支應開來,屆時就趁機和接應您的夥伴會和吧。反正我也沒喜歡過他們。」佩爾迪納斯神父露出寬心的笑容,語氣帶著幾分寵溺,「無論如何,我都要感謝您,繼捨棄了伊陽登家族後,這就像是我的第二次重生吧?感覺又年輕了一回。」
「隨便啦,怎樣都……你說什麼?」
少女的聲音本已經被倦意折磨得氣若游絲,但那虛弱的聲音卻忽然變成一聲驚叫。
少女猛地從床上跳起,但過於柔軟且富有彈性的床墊,讓她落地時兩腳輕彈了一下無法站穩,而被鋪質地細膩的織面又起到了十足的滑動效果,加上她欠缺鍛鍊的身體,種種因素造成的結果,就是少女氣勢十足地從床板邊一頭倒栽了下去,腦殼與地板發出了一聲巨響。
「聖子?」
「嘎呃──痛死我了!還好沒摔斷脖子。」
少女含糊不清地哀嚎了一聲,還沒等佩爾迪納斯神父表達關切,腎上腺素便驅使著她從地上爬起,直走向了後者。
「喂!」
少女揪住了佩爾迪納斯神父的胸口,將老人扯近了自己,一抹扭曲的笑容將她的嘴角彎成了詭譎的角度,令這見多識廣的老神父也不禁謹慎了起來,連她額頂那滑稽的紅腫也無法緩解這種緊張的情緒。
「聖子?」佩爾迪納斯神父再次開口詢問。
「你說你以前姓伊陽登?」
「是的,您應該曉得,伊陽登家族是個什麼樣的──」
「怪不得。不過那無所謂。這下不是太有趣了嗎?哈哈哈!」
沒等佩爾迪納斯神父說完,少女就幾乎爆出了一聲歡呼般的笑聲。她鬆開了掐著老神父胸口衣物的雙手,歡欣鼓舞地跳了起來。佩爾迪納斯神父不動聲色地將門重新帶上,壓抑著自己的諸多疑問與期待。在那顯而易見的機會面前,老神父選擇了行動。
「聖子,我該怎麼──」
「首先,先別用那彆扭的稱呼叫我了。」少女停下了狂歡,她頂著紅腫發紫的額頭,一手插腰,挺身指向老神父說:「真是的,你這老頭,就說了別開口閉口就聖子聖子的,我也是有名字的──雖然是假名啦。但我叫雪莉,雪莉.謝利森。」
「謝利森小姐──」佩爾迪納斯神父倒也配合,很快便找到了心情上能適應的折衷點。而且,他立刻就明白了少女態度轉變的關鍵,以及自己此時此刻當作的事。
老神父單膝跪地,兩手交疊,掌心緊摀著胸口。
「那麼,我該怎麼協助您呢?」
少女──雪莉.謝利森的笑容變得更加扭曲。
「我會幫你找到祭品,而你,要保證會幫我殺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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