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溼氣結成了露珠,不斷成長,直到在表面張力的破裂下消融成一條條深色的水痕,與水泥裂縫中不時滲出的河水相融。
在這地底的深處,每至日夜更替之時,由抽風系統造成的內外溫差,都會讓已經承受巨大壓強的水泥隧道因鼓脹而微微變形,進而崩裂。儘管只需要在材料與工法上多下心思就能完全避免這種情況,但以倉促就及的臨時工程而言,這已經是尚可接受的結果了。
反正再過不久,地上與地下將不再有差異
耶利佛.阿貝特自冥想中回神,輕撫著書頁紋路的手轉向了側邊,與托起書頁的手互相協作,以最溫柔的手勢將手中的書闔上。
他已經嗅慣了北海岸昏暗的陽光、沉重的濕氣,以及消散不去的霉味,那與他在南灣監獄時的環境並無二致。
他想念南灣的陽光、大海純淨的腥鹹味。
耶利佛.阿貝特將手中的古籍撫平,裝入塑膠袋中密封起來,擠出所有空氣後把多餘的邊角折起。他盡可能地拖慢這些動作,藉此留下一些方才冥想時刻的餘韻,但這一刻不可能直到永遠。
踏著濕濘泥地的腳步聲從隧道深處響起,那是由幾名成年男人沉重的步伐交織而成,既不協調也不優雅更一致。其中一名腳步聲的擁有者,可以聽得出來更加急躁而沉重。他踏出的步數遠比剩下三人要多得多,但率先出現的,卻是個輕盈而溫吞的腳步主人。
耶利佛.阿貝特將那本古籍收入腰間綁帶的布囊之中。他張開雙眼。在昏暗的地穴空間內,來人喉頭上的紫領結閃爍著織物的光澤。
南灣人挽起袖子,露出粗壯臂膀上盤捲的紋身。
「你來晚了。」
「知曉禮節的客人,會首先為自己的來訪致上歉意。」
耶利佛.阿貝特環抱雙臂,他的五指敲打著上臂半露出來的紋身,前臂的肌肉跟隨著他歸律的動作而跳動著。 他一張口,充斥著海員氣息的粗獷聲音便在這狹窄的地下隧道中迴盪著。
「我以為我們不是外人了,賽倫?」
佩爾迪納斯神父閉口不語,只是緩緩走過了壯碩的南灣人身旁,接著便加快了腳步,向隧道更深處行進,就像是個普通的北海岸人那般,總是分秒不差地抓著時間。
耶利佛.阿貝特目送著佩爾迪納斯神父走向身後,隨即回頭,迎向了那批向著自己而來的腳步聲。
那是一高、一矮的兩名南灣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走在前方的是一名高瘦的男人,他面容憔悴,每一步的下沉都伴隨著沉重的呼吸,好像隨時會倒下一般;而較矮的那名南灣人喘著粗氣,拼命邁開腳步要跟上。
兩人協力將一個擔架通過狹小又陡峭的通道運送過來,擔架上躺著一名失去意識的女子。她有著一頭幾乎會讓人誤以為是黑綢緞的深紫色長髮,整齊地散落在身側與胸前,上頭還看得見不久前紮起的痕跡。女子表情略帶緊繃地沉睡著。她穿著一襲由白色的船帆布織成的簡單衣服,並在腰上以粗繩打了個海軍結,看上去就像是鋪好了乾淨白布的餐桌。
「特蕾莎.伊楊登。沒有比王族之血更加上等的祭品了。」
說話的是行走在最後方的腳步聲。一名少女蹦蹦跳跳地繞過兩人,在擔架旁徘徊。耶利佛.阿貝特將手放在胸口,恭敬地向少女行禮。
「您好,初次見面,聖子。」
少女沒有回禮,只是一蹦一跳地來到了耶利佛.阿貝特的面前。她仔細打量著眼前強壯的海員,像是要將他的上上下下都記住一般。她的視線最後停留在南灣人腰間的布囊上頭,笑盈盈地問道:「那本書是怎麼寫我的?」
「您是歸來者,是乘著命定之潮汐歸來的選民。」
「真的?我很好奇呢,可以借我看看嗎?」
南灣人的微笑並沒有變化,但直至他們四目相交了數秒之後,耶利佛.阿貝特仍是那副原封不動的笑容,如同凝固的蠟脂。
「不行嗎?」少女嘟起了嘴。
「沒這回事。」
「那就是可以囉?」
南灣人並沒有交出自己腰間布囊中的東西。他直直走過了少女身旁,在停下的擔架前逗留。耶利佛.阿貝特凝視著擔架上的特蕾莎,若有所思地伸手,幾乎要觸碰到特蕾莎的臉頰,但那粗糙生繭的手指卻只是沿著邊緣輕輕劃過,就像在對待著一觸即融的白霜一般謹慎。
耶利佛.阿貝特擺了擺手,示意抬著擔架的兩人先行往前,他自己則是停留在原地,接受著少女懷抱著期待,卻又有幾分不懷好意的端詳。
「您認為理解的門扉之後是什麼呢?」
「這和我想看那本書有什麼關係?大叔。」
被如此的稱呼著的耶利佛.阿貝特,不僅沒有露出一絲反感,還顯得有些雀躍。但他終究沒有回答少女的答案。
耶利佛搖了搖頭,伸手探向腰間的布囊,隔著粗布輕撫著書脊的曲線。
「很遺憾,我不能滿足您的要求──至少暫時如此。請等到儀式之後吧。」
「為什麼?難道你沒有小抄就不知道該怎麼考試了?」
耶利佛.阿貝特斜著腦袋,輕輕聳了下肩膀,好像少女的譏諷是如此地理所當然。
「很遺憾,但就如同您所說的那樣。對已自潮汐中脫胎換骨的聖子您而言,命運與律法已非能束縛您的東西;即便有著數代人以及半個世紀的光陰,愚鈍的凡人終究無法比肩您這樣偉大的存在。」
少女愣了愣,接著哈哈大笑。
「你還真會瞎掰,沒有媒介要怎麼行使神的權能?不過我開始喜歡你了,哈哈哈。」
少女一邊豪邁地笑著,一邊往隧道深處走去。南灣人若有所思,又帶著一些寵溺地看著少女走遠了一段,才如同侍從一般緊隨在後。
越往深處,坡道便越為平緩,而積水也愈發嚴重。相較於隧道前段的工事,後段的隧道除了本身的做工更加粗糙外,填補修整的痕跡也更多,結構體的各處都在滲漏著河水,補強的支柱與檔板讓本來就狹窄的隧道更加難以通行,好像隨時都會垮塌下來。
但這種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
海浪聲。
那起初只是隱約的回音,如同腦中閃現的妄想,卻在步伐的持續行進下漸漸具有了實體。
一絲海水的腥鹹味撲面而來,可那卻是死寂而淤積的氣息。
眼前開闊的岩洞遍佈著堅固的黑曜石,均勻而規則的圓頂讓人很難相信這是自然形成的地貌。在洞穴的角落,海水正從一口井洞中撲騰而出,週遭被長時間的沖刷侵蝕成了一處下凹的池塘。海水緩慢地撲打著黑曜石。而在那一旁,一片略高於地面的黑曜石板被放置在地上。
那是表面被打磨光滑,裁切平整的板材,一眼就能認出人工的痕跡。以那黑曜石台為中心,地上使用了與漆黑的石頭截然相反的粉白色粉末,畫出了有著缺豁的巨大圓形,那些顆粒粗糙的結晶還散發著一股有別於海水的濃烈腥味。圓陣的豁口正好直對著那口海水井處,巧妙地在潮汐的交界處戛然而止。幾道橫線順著那豁口向內射出,互相交織,組成缺了一角而不完整的八星圖案。
提著擔架的阿貝特兄弟正站在一旁,謹慎地將陷入沉眠的特蕾莎搬運上去,而又不破壞地上的陣型。佩爾迪納斯神父就站在他們的不遠處,凝視著海水井深處的某樣東西,任由微弱的鹹水拍打著他的黑色皮鞋。
少女三步併兩步地跳出隧道,跑到了佩爾迪納斯神父身旁,探頭探腦著。
「這就是她嗎?」
佩爾迪納斯神父點了點頭,但正想開口時,卻因身後逼近而來的腳步而停下。
耶利佛.阿貝特站到了兩人身旁,從同樣的角度望了出去。在黑暗的水面下,有著一個巨大的玻璃容器,裡頭漂浮著一位沉睡的少女。南灣人露出了溫和的表情,但佩爾迪納斯神父只是板著那張平淡的面孔,甚至有些過於僵硬了。
佩爾迪納斯神父側身避開了耶利佛.阿貝特。身旁提著擔架的阿貝特兄弟謹慎地走向那圓陣,將特蕾莎被輕輕放在了中央,那兩雙粗糙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對待著沉睡的伊楊登之女。耶利佛看了眼自己的弟弟們,再看了看佩爾迪納斯神父,一股感觸引得他忍不住開口。
「這就像是三十年前一樣呢。」
「荒謬。」佩爾迪納斯神父臉色一沉,「不會變成那樣的。」
「你從那之後就變得很不一樣了,賽倫。從前的你只癡迷於求道,但現在的你,就像停在舢舨上的船夫。既不願投向大海,也不願擁抱大地的平靜。是什麼讓如同野火般你的,成為了潮汐之間的幽魂呢?」
佩爾迪納斯神父一語不發,只是轉身走向了耶利佛,逼近到幾乎能夠感受到彼此吐息的程度。他迫人的視線如同一池深黑的海水,表面平靜無波,實則卻暗潮洶湧。
「我現在就該殺了你的。」佩爾迪納斯神父的語氣平淡得出奇,仿若一陣嘆息。
「然而?你怎麼不這麼做呢?八星的賽倫以前可不會只說出這種話。」
佩爾迪納斯神父伸手探向懷中,一把輕巧的拉特夏十七式露出了半截,消光處理過的聚合物材質,讓它在老神父的手中像是一團模糊的黑影。
一聲輕柔的感嘆在兩人之間散開。
「你還有義務沒有履行──」佩爾迪納斯神父將那團黑影收起,他看向少女,開口道:「而我也是。」
「不留下來看她一眼嗎?」少女問。
「距離潮汐更替之時還有一段時間,必須得有人攔住北海岸的獵犬以及八星。您不會以為蘭開斯特的少爺一人就能完成這件事吧?謝利森小姐。」佩爾迪納斯神父的眼神再度變得溫和,「而且,我們終究都會見面的。」
「可是『一般人』都會這麼做的哦。」
老神父笑了笑,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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