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岸事務所

嬉笑聲。

不耐風寒的禮服被溫馴的海風輕輕拖曳在身後，拍打著空氣的聲音在女孩耳畔沙沙作響，只有遠處接近地平線上搖晃的燈火相伴。弦樂器的聲音被厚重的玻璃模糊成低頻的嗡嗡作響，低沉憂鬱的女聲傾訴著單相思的椎心之痛，人們交談的聲音不論在何處聽起來都如此地相似，一如這些交際的本質一樣令人作嘔。

嬉笑聲。

在她腳下的不遠處，某種聚合成巨大集體的細小生物正摩肩繼踵、竊竊私語地攀登著，柔弱的力量在低聲祟語之中一波接著一波襲來，成為了能夠推動河川，鑿開裂谷的的力量。一如平時的流言蜚語，它此刻仍舊溫馴，只是無意識地聚攏成一團，而後崩塌，如此往復，在抹抹綻開的白色浪花間死去，而又獲得新生，無害得令人憐愛。可是熟知大海的人便會知道，那不過是又一個凶險的假象。

嬉笑聲。

腳步聲。

「特蕾莎。」

那個聲音溫柔地被海風捲走，在海浪的沙沙聲中碎裂。女孩追著風望去，但漆黑的夜裡只有敬拜著菲莉絲的明月與星辰。

船身微微一傾，像是在酣睡中的祟動，但又隨即扶正。

「特蕾莎。」那溫柔的聲音從後面抱住了自己，警用禮服的硬質布料上像是結了層薄霜般冰冷，「我不是說過，站在船邊很危險嗎？」

「可是我不想回去。」

女孩緊緊抱住了那雙手，用力摟進了懷中。在無人的甲板上，被親暱稱呼的少女並沒有斥責對方的任性，只是用體溫與柔和的輕哼聲陪伴著對方。女孩因激動而上升的脈搏與呼吸逐漸平緩了下來，但她小小的身體仍若爐火般滾燙。

女孩隱隱顫抖著，少女能隱約感覺到有什麼在自己的手背上化開。

「姊姊……」

「特蕾莎──」

「妳為什麼要丟下我？」

「我這不是陪著妳嗎？」

「我不是笨蛋，姊姊。」

少女抽出了盤在女孩胸前的左手，捏了捏女孩柔軟得像要在手中化開的臉頰。

「我當然知道，唉，妳真是越來越不可愛了。」

「……」

「怎麼了？」

「妳知道怎麼了。」

「特蕾莎……」

「妳幸福嗎？姊姊。」

女孩腦勺後的呼吸聲停止了片刻，接著深深地沉入了胸膛。女孩噙住了淚水，哽咽地說：「如果姊姊妳幸福的話，那我就算一個人也──」

女孩身後的胸腔中傳來一陣溫柔的哼聲。她感覺到一股重量壓在自己身上，讓她不得不轉移了一些注意力，卻也並不覺得難受。

「妳這小傻瓜，是從哪裡學到這麼狡猾的話的？」

「姊姊──」

少女將下巴靠在女孩的頭上，用環抱著她的姿勢搭在嶄新光滑的鐵欄杆邊上。她望向了午夜的拉特夏城，那些在湖面上閃爍發亮的倒影如同游絲般扭動著，讓本來方正的形體被歪曲、壓縮，如同在慵懶地吶喊著。

「伊楊登家的小孩老是胡思亂想，又不容易哄，根本不是這年紀的孩子該有的模樣──」

少女從女孩身後捧起她的臉頰，緊緊擁入懷中，女孩能看見幾縷深得發紫的長髮從她頭頂垂落下來，散發著草木的清香氣。

「特蕾莎──」少女緩緩開口，猶如低沉呢喃的聲音中帶著一抹笑意，「我很幸福哦。」

「就算很辛苦？」

「嗯。」少女點了點頭，用下顎磨蹭著女孩的頭頂，一面皺起眉頭，一面在女孩的面前數著手指，「離開家裡確實很不方便。沒錢是最麻煩的，沒有家僕也很不習慣。訓練總是很刻苦，又常常被處罰，每週都有幾天腰痠背痛。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只有住宿與吃飯都不用錢吧？但學習的時間都被日常瑣事給排擠掉了。但這樣勤勤懇懇地努力，收穫卻很微不足道呢。」

「聽起來一點也不開心。」

「是啊，但是我很滿足哦。」

女孩垂著腦袋，那僅有的一點點抗拒，也在溫暖的擁抱之下如同融冰般化開。

「所以妳不會回家了？」

「嗯……應該是不會了。」

「那我什麼時候也能當姊姊呢？」

女孩的腦袋上方傳來一陣猛咳，緊接著是咬到舌頭的哀號聲。

「特蕾莎！妳、妳到底是從哪裡學到這種東西的？」

「你們不結婚嗎？」

「結婚又不代表要──」

「不會嗎？」

「不、不會那麼快啦。」

女孩笑了笑，捧住了擁抱自己的那雙手。

「我希望我也能夠做個好姊姊。」

少女愣了一下，溫柔地答道：「嗯，妳一定可以的。」她仔細磨蹭著女孩的頭髮，聲音帶著一股不捨的眷戀，「妳一定可以的，因為……妳可是我的──」

「姊姊？」

一陣凌厲的海風捲來，少女最後的呢喃被巨大的風聲所沒過。特蕾莎匆忙轉頭，但卻只看得見微動的唇形，以及被風所吹紅的雙頰。

特蕾莎──特蕾莎──

她眨了眨眼，眼前什麼也沒有。沒有燈光、沒有弦樂聲，那溫柔的聲音成了只存於腦中的殘響。海面平靜得如同死水，呼嘯的風聲不再，遠處的拉特夏城如同一座死寂漆黑的墳丘，只有哈利湖在豐盈的月光下隱隱搖動，如同一面張掛在其上的蜘蛛網。

特蕾莎．伊楊登猛然想起了一切。並非是全部的內容，但關乎這段記憶的一切，她怎麼也不可能忘記。

這裡不是現實。

一瞬間，令人發顫的感覺不見了，那套過多簍空的青少年晚禮服，變成了舒適而保暖的成人警用制服，她身體不再纖弱無力，雙手也可以很輕鬆地就靠在船緣的欄杆上。

特蕾莎立刻就意識到了──自己正在作夢。但與教會所流傳的不同，在她意識到這裡是屬於八星之綠角的位面時，並沒有藉此得到夢境之主的青睞而獲得僅限於此刻的無上權能，特蕾莎只是感覺自己的思緒與感官都相比之前要透徹得多了，好像有一層薄紗終於從眼前被揭開，而且意識不再隨著強烈的情感隨波逐流。

「姊姊……」

望著海中漆黑的倒影，特蕾莎輕撫著自己的嘴唇。這是她憑藉意識做出的舉動。儘管那些錯覺都已煙消雲散，但那柔軟的擁抱與溫暖的呢喃，卻還縈繞在她的心中。

她也變得像姊姊了呢……如果能多笑一點的話。

這裡不是現實。

特蕾莎閉上雙眼。

這裡是──夢境！

一切都沒有變化。

特蕾莎沉思了片刻，往前走了幾步，閉起雙眼，兩手平舉，向後倒去。

砰！

一切還是沒有變化。

疼痛很真實，讓人頭暈眼花，但還在可以承受的範圍內。幾個呼吸之後，特蕾莎才從容地坐起身來。

她想不起來近期的事情，這似乎是每個做夢的人都必然會面對的。但即便這樣，她也知道夢境不是任何活人應該流連眷戀的地方……就算在這裡看得見姊姊。

姊姊？

特蕾莎依稀聽見了一陣腳步聲。她張望了一陣，確認方向後，選擇往遠離宴會廳的下層甲板走去。

近海本應平靜的海況開始翻騰，特蕾莎扶著樓梯與艙室壁面上隨處可見的不鏽鋼扶手，謹慎地穿梭在甲板與艙門間。也許是夢境之主的眷顧起了作用，特蕾莎在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來到了船艙底部的發動機室。她感覺不到疲累，只有四肢那不正常的僵硬感，讓她可以意識到自己曾經走過了多長的路程。

無人的發動機室中，巨大的渦輪機如同沉睡的巨人般躺臥著，那巨大的酣聲像是不斷落在鐵砧上的重槌，令人為之卻步。空調機在此只維持了最基本的送風功能，空氣溫熱而潮濕，瀰漫著粗糙的機油氣味，以及混和在其中的大海的腥鹹味。

特蕾莎伸手探向腰間。她的十七式還在。

海況漸漸開始失控，船身正不規則地擺動，巨大的渦輪發動機因為不時地加載而間歇地吐出悲鳴，好似身陷夢魘之人的抗拒與掙扎。

特蕾莎不得不分神才能站穩雙腳。她的眼睛仔細搜索著。如果說這裡是她的夢境，那麼，這裡也是她記憶的碎片。

她一定看見過兇手的身影──就在此處。

腳步聲。

特蕾莎本能地做出了教科書般的舉槍後轉。「是誰！」特蕾莎大喊，雙眼快速聚焦在機械式準心的三點線上，但那團影子就像是不定型的扭曲之物，特蕾莎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讓那個東西的輪廓在腦海中烙下印記，只能隱約看見一團扭曲的白色，彷彿正用惡毒的紅瞳譏笑著自己。

特蕾莎並沒有退卻，但她卻分神了。

「特蕾莎？」

一個聲音從她身後響起，就在這同一刻，那團影子忽然奮起襲來。特蕾莎立刻扣動板機，但卻什麼也沒發生。

不，並不是什麼也沒發生。

特蕾莎眼前一黑。她以為自己中彈了，可並不是那樣。

在那一瞬間，她向後一倒，彷若落入了一片虛無之中。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四肢，眨眼間便倒臥在地上。

她被攻擊了？不，她在什麼地方？

她是……誰？

冰冷的孤寂感如同海水般沒入了她的口鼻，讓她在傾刻間感受到了近似溺亡的窒息感。她大口喘著氣，但這些冰冷的東西卻漸漸變成了滾燙厚重的濃煙，灼燒著她的皮膚與黏膜。

一切都在燃燒。

特蕾莎咳出了聲，她的嗓音變得稚嫩又尖細，手上的十七式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冰冷而僵硬的手緊握著自己。她能感受到貼身的絲織禮服摩擦皮膚的感覺，以及燃燒的濃煙厚重滾燙的溫度。女孩感覺自己暈頭轉向的，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與軀體。一切的感觸都十分模糊，只有恐懼真真實實地烙下了印記。

女孩睜眼。在濃霧之中，少女微弱的呼吸最後一次在她的臉上化開，便再也沒有了聲息。

她永遠記得這抹微笑。

她永遠記得這令她心碎的一刻。

「特蕾莎？」

女孩感覺自己正無力地啜泣，卻又像是個旁觀者般冷靜。她承受著那嬌小身軀所不能承受的一切。濃煙與淚水將她的視線模糊，微弱的呻吟在猛烈的火焰中顯得微不足道。

女孩蜷縮成了一團。她只記得自己說謊了。

她並不是真的認為怎樣都好，她只是想幫上姊姊的忙，她不想被丟下。

但是姊姊為什麼還是先走一步了呢？

女孩閉上了眼睛。

特蕾莎！

「特蕾莎！」

一團模糊的人影破開了火焰與濃煙，男人焦急的呼喊聲在耳畔響起。

女孩感覺到一雙手正搭著自己的肩膀。那雙手的主人並不像姊姊那樣溫柔，相反的，他粗魯的搖晃讓人不禁咋舌，她在哈利街的生活中從來不會有這樣舉止粗野的人。然而正是這樣的粗野，讓女孩卻可以從中感覺到一股真誠，令人安心。

真誠的心意遠勝任何矯飾過的言語，或別有所圖的施捨；這乍聽之下是不需加以解釋的通理，但在北海岸這樣的地方，要理解並體會這樣的感情特別地不容易，哈利街更不是能夠孕育這種珍貴特質的地方。

女孩為此而感激，也同時感到遺憾。

這樣就好了。

女孩放鬆了身體，將自己的全部都交給那雙手臂。她聽得到喘息、心跳，嗅得到汗水與燒焦的氣味。女孩感覺到自己正被抱起。她在恍惚之中睜眼，只能看見一張模糊的臉正朝自己大喊著，看見破爛的深藍色警用禮服正在燃燒。

一瞬間，男人的表情變得柔和。他狼狽地微笑著說了些什麼，但女孩已經聽不清楚了。

隨後，女孩感覺到自己被緊緊地摟住，那溫和而堅定的力量讓她安心地闔上了雙眼。

這樣就好了。女孩依偎在寬闊的胸膛之中。

這樣就好了。

－．－．－

白髮少女目送著老神父離去。佩爾迪納斯神父消失的方向讓少女嘖嘖稱奇，因為她在半途中就聽不到佩爾迪納斯神父的腳步聲了。

不過這不關她的事。

少女回頭，三名南灣人已經各司其職地準備起了一樣物品，並站在與八星缺口對應的三個角落。矮個子吃力地捧著一盆沉甸甸的金粒；瘦高的男人捧著一盆枯紅色的製沒藥塊；而眼神像狐狸般讓人討厭的傢伙，則是捧著一盆琥珀黃色的乳香脂塊。令人窒息的腐臭空氣之中，頓時透入了一絲古意盎然的香氣。

她老是記不得其他人的名字，這有一部分要拜漢斯總是讓她亂來所賜。即便自己並不會在生理上真正地死去，但早在人類發展出文明，並在其上堆磚砌瓦之後，死亡就已經失去了它原先純粹用於描述生命狀態的定義。

但在此刻可不是如此。

少女褪去了自己單薄的睡衣，從落下的衣物圍成的圓圈間自然地走出。她沒有任何羞澀，彷彿在場的幾人與自己是截然不同的生物──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聖子。」

「就說別那樣叫我了，那種跟牲口一樣的稱呼是怎樣？」

少女不滿地哼了一聲，但還是依序走向了三人，拿起了金粒、沒藥與乳香塊，就口嚥下。她努力嚥下喉頭殘餘的一點微甜，呼出了一口木質調的嘆息。少女向著耶利佛．阿貝特伸了伸舌頭，隨後勾了勾手指。

「該給我了吧？」

耶利佛．阿貝特解開腰間的布包，充滿敬畏地從中拿出了古舊的『浪潮』原籍。耶利佛慎重地將書交給了赤身裸體的少女。但當少女取走了書後，他的手心間還夾著一把如雞蛋般大小，體態渾圓，邊緣密佈著無數細小鑿痕，如同玻璃一般的黑色石器。

那是一把黑曜石刀。

少女嫌惡地看著它。

「你可真是惡趣味。」

「哈克勒斯的後裔懂得尊重傳統。」

少女翻了個白眼作為回應，伸手搶下。

蝕洞中的漆黑海水正隨著潮汐的漸漲開始變得激烈，一些濃黑的海水被沖刷到了岸上，讓石洞的邊緣濕了一片，像是給一面面深色的鏡子拋了光般，少女能從中見到自己的無數扭曲的倒影。

儘管有些拘束，但她一直是隨心所欲地活著。很快樂，卻也總是在追求快樂。

而在這些隨心所欲之中，是否真的會有能夠讓她感受到一生受用的滿足？到底哪個才是她所追求的，最為真實的自己呢？

妳是什麼樣的人呢？

少女瞪了一眼手上的書，不禁咋舌。這還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搖了搖頭，讓這些無聊的臆想拋諸腦後。少女在八星的缺口處站定雙腳，直面著浪潮。

「快點解決吧。」少女說道。

在身後的古伊蘇利德渾音起調的同一刻，少女翻開了那本沉重的古籍。在雙眼毫無保護地掠過那古老的皮革書頁的瞬間，扭曲的文字通過暗示鑽入了少女的腦海，如同寄生蟲般貪婪地扭動著軀體，呢喃的低語在瘋狂而漫長的潮起潮落間，幾乎化做了具有映像的實體。

少女收緊目光，饒有興味地品嘗著這種感覺。不過她很快就厭倦了。

她一手高舉古籍，一手高舉石刃，身後的吟誦仍在繼續。少女爬梳著腦中那些蠕動的文字，陳述著它們扭動的體態。她的喉嚨隱約鼓動著，發出了不屬於人類的異界之聲。

「歡喜吧！為歸來者唱響福音──」

隨著耶利佛．阿貝特激昂的聲音震動著岩洞之中的空氣，少女嘆了口氣，沒有任何猶豫，便將粗短的石刃插入喉嚨，向下一拉，直到一路劃開了胃袋。

鮮血與臟器撲騰落水，將深色的海水染成了不透明的紅色。那些先前被吞下的黃金、沒藥與乳香一同溶入了鮮血與海水的混合物之間，逐漸沉入那有著另一名少女所沉睡的罐體之中。

耶利佛．阿貝特的吟誦聲達到了最高點，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呼喊。

「──只因真神將行走於爾等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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