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入夜而自動調整、變得微弱許多的礦石燈光將地面照得暖黃黃,第一天的夜晚就這麼很平靜地過去了。
好,如果莫名其妙出現在餐桌上的燒烤蛇首蟑螂、暴跳的黑槍少女、炸開地下城水路的符咒、誕生在營地中央的溫水洗澡池和都算小事的話,確實挺平靜的。
強制關機薇薇安的相機並迅速洗完澡後,明季就俐落地抓起薄被把自己裹起來表示他要睡覺了,順利否決某少女提出的深夜冒險環節。
然而,這個決定也同時為他帶來了久違的回憶。
地下城的礦石照明光映照在石壁上一閃一閃,他伸手拂過粗糙的石磚,搓了搓指尖。
「以後會換黑曜石的,現在築得還有點隨便。」走在前頭的青年湖水綠色長辮像鐘擺一般左右搖晃,每次從後方盯著看,他總會不自覺地發笑。
「有地下城就已經很厲害了啦!」他將雙手枕在腦後,悠然走著:「但是哪天擴建的時候記得告訴我呦,賽倫哥。」
「擴建看起來是有點難啦⋯⋯」賽倫回頭,綻開笑容,一對獠牙露在唇外,與左眼下的紅色印記形狀有幾分相似:「麻煩阿越把魔王城搬下來、整併原有的地下城之後,加起來的總面積也快和我們以前的領地差不多大了。我麾下的怪物暫時沒那麼多,所以居住地很足夠。」
「是喔,真可惜。你很有魄力啊,多收幾隻怪物不是問題吧?繼續拓張魔族領地不是很好嗎,反正你又沒有要征服世界。」
「一個天敵正是怪物的孩子在說什麼呢。」賽倫只是笑著,周圍所有怪物都恭謹地退避出一條路。「就是因為神族鐵了心要滅掉我們,在地上修築的魔王城才會一下就被鎖定啊。」
「我不是小孩了啦!來到異世界也不只幾年了⋯⋯」他舉起雙手抗議,不過稍微太長的袖子無聲地提出反駁。
「被你喊哥哥的我可是三百多歲的魔族王子。」賽倫想想,故意嘆了口氣,又說:「不過其他你也該叫哥哥的人,好像一個快滿八百歲、一個也差不多六百了。」
「你說冰花和六水他們喔?」
「嗯。」
「你會討厭他們嗎?因為都是神族的關係?老實說我也討厭陵日和朽岩,」他擺了擺手道:「那兩人病得不輕。」
「哈哈,連大好人小紀都這樣說嗎。」賽倫閉起一隻湖水綠的眼睛,指向坐鎮著螢光綠羽小鳳凰的魔法陣,示意他要抄捷徑下樓。「我不討厭冰花他們。雖然毀壞堤下世界的是神族,不過那都是上一輩的事情了。」
「既然都是上一輩的事情了,你還要自稱為王子喔?你父親都同意傳位給你了。」眼前一晃便來到一百層,他如是說道,一邊看著賽倫將手上的戒指靠近、測試門禁魔法陣的背影。
「陛下可還留在我們的故鄉。我即位就會轉移所有政經事務和軍事力量,他會被族人拋棄在已經毀滅的堤下世界。」
賽倫的辮子仍然輕輕晃著,悠閒得好像身為準魔王真有那麼輕鬆一樣。
其實遷都問題之於種族存亡都只是小事,不要計較那麼多就好了,明明是有一半怪物血統的人,為什麼要那麼像人。比很多真正的純種人都好心,不會跟很多神經病一樣表面養著他說他是皇子,私底下個個都只想讓他獻祭。
「小紀,你在想什麼?」
「沒有⋯⋯我想冰花了。」
「真可惜,他今天很忙,晚上才會回來。進來吧?我帶你去看新的魔王城。我可是有大廚房的喔。」
他被那副自豪的語氣逗笑了:「這有什麼了不起啦。」
「有廚房就可以煮晚餐了,我教你做地下城特有料理,等冰花回來一定會很驚訝。」
「那我要學!」
又夢回過去了⋯⋯明季睜開眼睛,天花板和夢裡的樣式很像,雖然已經替換成不同材質,結構仍然相似。
太過相像的建築讓過去的畫面在眼前重疊,黃色礦石燈的燈光仍然搖曳著,和八百年前的景色如出一轍,明季眨了眨眼,想甩去夢境的殘影。
那個少年就是賽倫?有沒有搞錯,魔王看起來這麼人畜無害的啊?
這次的夢仍然充滿了謎團,但至少違和感不重,也沒看見任何過分親暱的畫面,他也就不打算向悠紀抗議了。
⋯⋯雖然其實每次都抗議無效。
他想坐起身,卻發現胸前被一份多餘的重量壓住,幾乎動彈不得。
鬼壓床喔?
明季好氣又好笑地撐住地板,往外套疊成的枕頭上挪過去,才能看清少年的臉龐。冬青顯然把他當成枕頭,趴在他身上睡得正香,湖水綠的髮絲隨著呼吸起伏而晃動。
很少看他比我還晚起啊,昨天打三頭龍累壞了吧?
他只是想吃你豆腐而已!把他推走啦!
夠了喔,不要把每個人都想得像你一樣。人家冬青很純潔的,人畜無害。
明季一如既往和前世的人格拌嘴,視野卻倏忽間閃過白光。
你看吧,就叫你把人推開了。
「薇薇安!」他驚得跳起,也顧不得冬青會不會醒來,趁她還沒跑遠,劈手奪過看起來比昨天隨身那臺還高級的長鏡頭相機。「妳隔宿露營帶什麼單眼啊!有必要嗎!」
「啊!幹嘛!不准刪!難得拍到一張那麼唯美的照片,依我的專業經驗,讓我修一修圖,版權可以賣八千!而且說好了讓我跟你們一組的條件就是隨便拍啊!」
「喔⋯⋯」本來聽見八千元時他就有點猶豫了,薇薇安一提起那項被他拋諸腦後的交易,明季便也作罷。再怎麼說她都是個優秀的情報商和戰力,因為照片和她翻臉簡直得不償失。
「不然我買下來好了,小季不想它外流吧。」從營地外走回來的白羊淺淺笑著,放下一籃子散發幽光的礦石,抽出一張隨身攜帶的筆記紙摺成蜂鳥遞給薇薇安:「現金交易不方便,我給妳這個夠嗎?」
「改良款情報鳥!」少女眼睛一亮,馬上點頭如搗蒜:「分享視野的摺紙啊啊啊——這麼小的體型絕對可以鑽到很多細縫裡,又可以在三度空間自由飛行,還能在空中定點拍攝你太識貨了哇啊啊——」
白羊反射性捂耳,明季於是噴笑出聲,冬青則總算被這番動靜吵醒了。
「現在是怎麼回事⋯⋯?我錯過了什麼、快點跟我講!」
「沒,什麼事也沒有⋯⋯差不多該出發繼續探索地下城了,大家來吃早餐吧。」白羊及時主持場面,「還有,我起得比較早,先挖了二十三層的礦石回來,聽說可以充作這幾層出沒怪物的飼料,我先用符咒結界裹起來了,假如接下來被怪物盯上,可以藉它們分散注意力。」
太可靠了吧!果然人人家裡都該有個白羊啊!
「怪物⋯⋯」冬青沉默了一下,說:「也許接下來都不會遇到了喔。」
咦?為什麼?不要這麼悲觀嘛⋯⋯不,這應該是樂觀?沒有怪物是好事才對。你的神情真複雜⋯⋯
「吃早餐、先吃早餐!」薇薇安高聲宣佈:「我們可是有全通地下城的遠大目標呢!」
「這是什麼時候設定的啊。」
「下層怪物都很強吧⋯⋯」
「可是傳承書很值錢啊!再不然相關的情報也值錢!」
「小季會有危險的地方我通通不去。」冬青一口回絕。
事實上,以三十層為目標,他們已經闖到二十三層,接下來還有六天時間,只要不去三十層以下,也沒必要趕路,但明季覺得快點到達安全區也好,很快吞掉了白羊做的早餐三明治。
四人收拾好行李便再次出發,一路上如昨天般沒有遇到半隻怪物,然後他們闖進頭目房間、明季負責吸引巨型蜈蚣的注意力、白羊用符咒保護他、冬青的使役趁機出手、薇薇安手執長槍對開始逃竄的蜈蚣窮追猛打,不多時就解決又一個關口。
鎮守二十四與二十五層之間的則是人面蛞蝓,外表是噁心了點,但至少牠不會亂動,頂多皮糙肉厚防禦力高了點,不過在三個外掛人類聯手之下能撐兩分鐘都很了不起了,甚至沒什麼他出場的份。雖說顯得無聊,不過明季很喜歡平穩的感覺,有需要時與朋友並肩作戰固然很好,但不需要時他也樂得輕鬆。
畢竟這就只是個隔宿露營嘛⋯⋯
「按這速度,今天說不定可以到二十六層喔。」薇薇安樂觀地估算著,「你們有打算提早抵達三十層之後,剩下的時間要做什麼嗎?」
「參加營火晚會吧?」率先踏上二十五層的地面,好學生白羊給出標準答案。
「正常來說應該要那樣,不過有消息指出三十層這場營火晚會是羅尤堤負責籌辦的,我都不知道這樣還隱瞞晚會內容要幹什麼了,反正這也不會是驚喜,只有驚嚇啊。」
「他風評這麼差喔?」明季一手提著鞋子,保持赤腳,讓走久了路的足弓伸展一下。
「同學,德不孤必有鄰,我也討厭他。」白羊倒是很直截了當地說,這不像他的作風,於是明季順口道出這幾天一直解不開的疑惑:
「你不喜歡羅尤堤?我是說,除了機車這點以外。」
「當然不喜歡。」他頓時露出看鞋底狗屎一般的表情:「身為老師卻想對學生不利,簡直糟糕透頂。」
你們結了什麼樑子啊?明季仔細回憶著,卻想不起來白羊和羅尤堤有什麼單獨互動,頂多就是在課堂上有點衝突而已。對學生不利是指⋯⋯啊。該不會是那次他收作業簿回去改,就只有你那本被紅筆畫得龍飛鳳舞的事件吧?想到白羊愛書的程度,的確有可能因為這種事翻臉。
⋯⋯不過我看羅尤堤只是幼稚而已。
「同學,你們也不想去那個愚蠢的晚會嗎?」
右方通道突然傳來人聲,四人停下腳步,只見一群學生從該處走來:「你們好呀。」
白羊警戒地點了點頭,打量著這應該是三組聯合的十二人,身為情報商的薇薇安則馬上問起:「你們怎麼到二十五層來的?我們剛剛確實有打倒頭目,所以應該是第一個抵達這層的才對。」
「當然是跟著你們的腳步了,」為首的男學生擺了擺手說:「下來之後抄了捷徑才會出現在你們旁邊。」
「撿便宜嗎?」薇薇安不悅指出:「既然人就在附近,為什麼不一起打頭目?」
明季這才注意到十二人身上的裝備都很齊全完整,沒有任何磨損的痕跡,並且每人的外衣都是相同款式,想來不是訂製的,就是這些人全都參加了某個有錢的社團。
「抱歉抱歉,但我們在趕路,不能浪費體力。」
冬青臉色一沉,明季這才發現他不只詭笑恐怖,兇起來更嚇人了:「趕路?我們就不用去三十層嗎?」
遠處好巧不巧傳來了怪物的嘶鳴與嚎叫,在石造通道間迴盪,每一次回聲都疊出更高頻率的音調,突破人類音域而變得極其不自然,聲音很小卻格外令人膽寒,似乎提醒著這裡危機四伏,明季猜想,他們若不幸打起來說不定會有怪物上門撿便宜。
男學生下意識蹙了蹙眉,回答:「我們有更長遠的目標,當、當然要快點才行。咳,我直說了,我們打算下到一百層去找傳聞中的禁術傳承書,你們不一起來嗎?」
「你們跨組聯合是為了這個?」身為情報商,薇薇安頓時臉色一變,露出感到有趣的「買家上門啦」一類表情,反問:「你要邀我們加入,至少先自報名號吧?」
「我叫英凱爾。為了在地下城得到更多利益,通常大家都會多組聯合,像你們這種孤身衝在前頭的菁英並不常見,能遇上你們是我的好運。我需要你們的力量,而且我保證,我的實力不會讓你們失望的。」瞇起略為被焰橘色瀏海蓋到上緣的同色眼睛,他伸出手,笑問:「誰是你們的組長?」
三位同伴一致轉頭看向明季。
「不是、小弟我何德何能被你們推舉為組長啊?再怎麼說都不會是我吧!」
「因為小季很棒啊。」
這是什麼有跟沒有一樣的理由!休想叫我接受!
「所以你意下如何?」也許是注意到他的容貌,英凱爾不自覺流露滿臉期待,然而才湊近一步就馬上被冬青推開。
「呃⋯⋯」去一百層嗎?雖然沒有什麼不行、不如說我也很好奇魔王城有什麼,但違規越界不好吧!規則存在就是有它的理由啊!
「等一下,」剛才一直在思考的白羊開口道:「姑且不論前程的安全性⋯⋯我先基於現有事實問個問題,你們剛剛是怎麼『抄捷徑』的?我走的應該是最短距離了⋯⋯」
「那當然是把擋路的牆壁炸開啊,你也知道,這中間有一段既不是承重牆也沒有直通天花板的牆壁,炸掉不是很——」
你說什麼?炸掉?開什麼玩笑?你不知道那有多重要嗎?
悠紀突然在他腦海中出聲,並且居然在發飆,害他渾身一顫——不只是嚇到,同時還有生理性顫抖。突如其來的情緒波動劇烈得很詭異,某種不屬於他的慍怒油然而生。
怎麼了?你、你解釋一下啊,他們都在看我,我剛才突兀地跳了一下現在很尷尬欸?
解釋?好啊,我給你看。
他的不解造成的冷靜與悠紀太過了解而氣得跳腳的心情混在一起,明季只覺得眼前有點花,偶然閃過記憶的殘片覆蓋了視野。
你小心掉下去。
不會啦,又沒有蓋很高。話說為什麼不加高?
我想作為培訓小怪物用的障礙,你知道有些怪物會攀牆吧?例如⋯⋯
我知道,小蓉會。你上次給我看的坐騎。
對,就像牠。我們啊⋯⋯現在沒有以往領地的各種地形,所以我想,或許能自己塑造。魔族訓練小怪物的時候不要讓牠們爬太高比較好,不然牠們的體力搆不到頂端,摔下來得不償失。
你好用心喔。明明就是魔王,怎麼這麼了解民間疾苦。
曾經的他在牆頂踢著腳,青年就護在一旁,指著遠處奔跑的怪物、穿梭其中的魔族,給他講起魔族的傳說故事,說他們是如何和怪物成為夥伴。
既然是教育用途⋯⋯
嗯?
我可以把傳說彩繪在這面牆上嗎?
當然,但是,你真的會畫畫嗎?
這叫藝術!
他大言不慚地在牆上拓展鬼畫符,青年於是苦笑著提筆為每幅圖加註解。
本就屬於悠紀、也算是屬於他的記憶片段突然湧上又很快消退,明季眨眼,眼前重新現出如今的地下城——經過多年發展,燈光早比以往亮了許多——他下意識往那面牆應該在的方位看去,現在只剩斷垣殘壁。
那是賽倫的心血⋯⋯
幽怨的心緒不斷在腦海遊盪,明季試圖壓下不知名的衝動,但成效不彰。
我要殺了他。讓我用冰箭殺了他。
咦!別那麼極端啊!有必要嗎,不知者無罪啊!
手指末端逐漸失去知覺,明季頓感不妙,上次有這種情況,還是出借身體讓悠紀開外掛的時候。他現在這是要搶走控制權。不可以⋯⋯
抵死不從造成的結果是他未曾體會過的暈眩和噁心感接連湧上,喉頭浮上又熱又酸的味道。不是說硬搶搶不走嗎!沒人跟我說會這麼難受啊!
眼前逐漸模糊,明季別無辦法,慌亂之下只記得伸手拍了拍冬青。
「怎麼⋯⋯你沒事吧!」一回首就看見他蒼白的臉色,冬青忙問,那可愛中略顯詭譎的少年音聽起來好遙遠。
「我⋯⋯」
話還沒說完,嘗試環住少年肩膀的手臂已無力地鬆開垂下,冬青連忙抱住他。
「「小季!?」」
失去意識之前,他最後瞥見的是薇薇安朝英凱爾等十二人拔出了黑槍,而白羊正急匆匆向他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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