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日,離楊菀之等人正式封妃還有兩天。
楚化在李瑛菡宮裡下棋,手談間無話,難得的是李瑛菡卻也特別沉得住氣起來。
不過,在媯曄看來,兩人間比起是僵持沉悶,更像是李瑛菡在楚化面前堅持不開口,而楚化也特別為了李瑛菡的幼稚穩下心來保持緘默。
她搖了搖扇子,遠離這兩個無聊的人。
李瑛菡身邊有兩大侍女,分別是丁香和萍珠。此刻俱不在她的左右,和暢宮的氛圍靜謐又悠閒,仿若一場午睡的陽光。
和暢宮裡山石陳立,水流潺潺,是極好的園子。萍珠便在和暢宮另一頭,和景姲聊天著。
景姲和媯曄的改名如今算是人盡皆知了。先前不說沒覺得,因為這宮裡的姑娘不是叫春、香、梅、紅,就是四季景致一類的,那寓意好的名字都是主子才能得的,她們如此也是怕衝撞了忌諱。
可沒有對比就沒有差距,景姲和媯曄都改了名字,她們還分別細細和她們講解姓和名字的由來,在她們的名字對比下,她們都感到自己的名字太過平常和俗氣了。
沉默不語的不止萍珠。丁香是從前就在宮裡當差的,只是李瑛菡時常進宮侍奉徐容蕙和徐容蘭,便也與她相熟,入宮後便把丁香分來和暢宮,她的資歷頗深,已經算是積年的大宮女了。
可是在宮裡當差這幾年,前頭她告訴自己,她還是個沒什麼根基勢力的小宮女,一言一行都受人掌控。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她不僅忘記來時的名字,也忘記當初自己如何期待在出人頭地後不再叫做「丁香」
為人解憂,任碾成泥。她眼前的視線彷彿剛剛恢復清朗,從回憶裡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兩個同事,她們往後的日子宛如隨著名字變成了一道坦途。
身邊團團圍著人,有人道:「可也不是每個人都沾上文化人的福氣,誰還不是這麼取名的,在家裡大丫小丫的叫過來,等賣到金貴的主子家了,才有些體面的名字,就這妳們還慊呢。」
「那有什麼,大家都不想被人笑話梅香拜把子吧,人家給妳一口飯妳感恩戴德勤勤懇懇,這還不夠嗎?要我說昭儀算是好主子了,誰不希望跟這樣有見識有地位的姐兒身邊當差呢?」
有人附和:「唉,誰不想呢。」
又有人道:「要我說,改也好沒改也好,哪裡有人管那麼多呀。」
「要真不重要,會有人拿名字當取笑?會有人拿這個做風月文章?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跟倡伎一樣任人調丨戲!」說這話的人語調越來越高,頗為激動,其她人也紛紛看著她,有同意的,也有覺得無所謂的。
「人家昭儀主子脾氣好,憑妳們也愛東想西想,惹了上頭的人不說,還會被說帶壞風氣。」
「主子們還管得到這上頭去?要我說在這宮裡靠著讀過書會識字的女官也沒少好處,各人憑本事,能抱上大樹便是。」
「呸!那群壞娘們!讀過幾本書就以為自己了不起!媒介男郎的時候都看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你自己不是娘們?」
眼看話題越來越往別處去,也沒有人出面止住勢頭。只在一片紛擾中,有一道清厲爽朗的聲音道:「淑妃身邊的姑姑朱岫,字陵重,她有女官銜,在官冊裡也有記著名字。」
「各位爭論於此,可曾想過給自己掙這一份榮耀加身?」
——
終於,在媯曄離開後不久,由李瑛菡率先開口,打破了這場沉默比賽。
和暢宮不僅園景秀麗,且地勢優越,占地寬敞,氣流通透,兩人更是在和暢宮的前庭。但從頭到尾看著突然跑來和暢宮讓她從床上起身待客還一言不發至今的楚化,李瑛菡仍舊感到憋悶到受不住。
但她仍然不想主動問楚化何事,道:「妳究竟來做什麼?」
「什麼做什麼?」落了一子,楚化看了一眼李瑛菡,道:「如今宮中最有閒心的人就是妳,偶爾和我這樣的姐妹聚聚怎麼了。」
「閒心可不敢,妳不是和那兩個忙人處得頗有意思?」李瑛菡直道,一點和她兜圈子的意思都沒有。
「妳都知道?」楚化問。
李瑛菡道:「我都知道,但是不會和德恭太妃或是任何一個人告發妳們。」說完她又道:「有什麼意思呢?」
楚化像是鬆口氣,李瑛菡又道:「我猜妳也不是因為一點點猜疑就置『好姐妹』於死地的人,所以,妳今天來,也有別的話要問?」
「妳一直在跟宮外人聯繫,還插手進掖庭,是為什麼?」
李瑛菡道:「為什麼?不就是在妳們沒留個心眼子的時候還有人兜底嗎?」
楚化微愣了片刻,李瑛菡問道:「妳查到了什麼?」
楚化道:「妳往尚寢局司苑處安插了人,在宮外引進蓮花的木桶裡帶了不少活魚進來。」
「是,我做的。」李瑛菡大方承認:「如果可以,我還想請妳晚上吃烤魚。」
饒是楚化對李瑛菡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有所了解,此時她還是對她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李瑛菡家並不算默默無聞,而是如今皇家採辦的皇商,即使名號說起來沒什麼,但是這個位置能稱職務之便撈的利可太多了。
所以她才不懂李瑛菡在想什麼,活魚難運,又難處置,若是明面上進貢給上位者食用也罷,偏是做這樣的私人勾當,讓人難以理解她的企圖。
「之後會告訴妳的。」李瑛菡道,「說是給妳們兜底的,怎麼可能讓妳毫不知情呢。」
楚化聽著她這些花言巧語,心裡啐了一口,商人啊,比她想的還精明。
她不是只為這件事而來的,前幾天,她和媯曄景姲討論著有關繆明姝之死,而其中,牽涉到不少宮外之人,譬如接生的穩婆,譬如繆家老家來看望繆明姝的老婦人,譬如府中各種進項採買的供應商戶。
若說其中和李瑛菡手底下的人沒有一絲一毫的交集,楚化不信,所以今天,才登門上訪求得一些消息。
「來跟妳討論討論。」楚化坐正了身子,看著李瑛菡落子後隨即也落下一子,也沒打算再繼續下棋,「姝姐在生產前,有無什麼異樣?」
「指的是青影和紫淮知道的,還是她們不知道的?」李瑛菡問。
「她們不知道的。」
李瑛菡早收起了幾分愜意的笑容,她道:「她們不知道,我卻知道的。難道是妳懷疑我了嗎?」
「妳家是皇商。」楚化直視李瑛菡的眼眸。宮裡採購制度繁雜,規矩嚴苛,如今李瑛菡能在掖庭和六局共司的部分安插人馬,宮外也有不少人接應,產業更是不在話下。
李家的興盛並非只是他們獨有,李瑛菡要在這之中分割的利益的手筆太明顯了,這不是入宮以來短短幾天就能辦到的。
所以,在她們之中,要突破更多線索的人,也只有李瑛菡做得到。
「如果妳能告訴我,我感激不盡。」楚化道,「如若不能,我自己發展宮外人手亦無不可,只是妳在和李家爭利,若是到時與妳有個碰撞,那就不好了。」
「我當然會告訴妳。」李瑛菡還是那副模樣,在楚化看來有些沒皮沒臉。方才一上來便是告訴楚化她是為了楚化還有楊菀之、慕婧,現在也是這副做派,彷彿她說什麼都是無端試探。
「李家除京城外,京郊有十三座主要的大型鋪子,其餘州加起來有五十六個商號,有合作關係的則有八十間店舖。」李瑛菡道:「商人來往縱橫,同盟者眾,如果妳順著當初繆明姝身邊的穩婆查下去......」
「妳會發現她人還在京郊,但是她的介紹人、相關人都已經數月沒有消息,而如果從我這邊查的話,妳會發現,長州樂云縣,多了這號人物。」
李瑛菡接著道:「巧的是,這位穩婆過去固定照料新孕婦、治婦女之症的幾戶人家的生意,則是到了當初照看、接生繆明姝的那個主要穩婆,姚穎誼的名下。」
在楚化還沒反應過來前,李瑛菡道:「話說回來,妳要知道這個做什麼?妳先前應該想要拿捏著元惟彥一步登上男帝養母之位吧,順帶追封妳那生前不得志的好姐妹。如今怎麼改了主意了?新皇后和楊菀之擋在上頭,也不至於如此啊。」
楚化才反應過來,李瑛菡是在詐她的呢。
先是說了一些重要且一時難以求證的消息,再這麼一個令她措手不及的提問。
但是,李瑛菡會這麼問情有可原,楚化立場不定,對她接下來要交出更多底以提供傳話想要的情報來說,不怎麼穩妥。
楚化道:「世人不知繆明姝,就算是我們,最後也只知道她是因誕下大皇男而亡,就連最後元惟彥也是記掛在我的名下。」
天色陰霾,雨將落未落,「她幾乎什麼都不剩。」
「如果可以換,我只希望她活著。身後虛名不過是補償她生前沒能享受過的不及萬一而已。」她陷在自己的思考中,李瑛菡卻依舊從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真意。
「妳和慕婧、楊菀之聯手大鬧一場,是為向她們退讓,還是妳真的也不想要他?」李瑛菡問道。
「他對我們而言,是個禍害。」楚化道,「就算別的不說,只要想到明姝遭受的種種刁難困苦,我就無法心安。同樣的,我們親手養大他,那麼十餘年後呢?」
「我本以為妳只是不喜歡而已。」李瑛菡道。
「原先如此,後來我又想了很多。」楚化道,過了許久像是下定什麼決心,道:「如果我和她們其中一人必須取得無上的位置,那麼他就是阻礙,無礙於他是否是明姝的孩子,這樣妳懂了嗎?」
棋局早已無聲間歇許久,李瑛菡只是捻著一枚黑子:「在平夕州之前,他沒有想過有那一番功成名就的機遇。」
李瑛菡突然轉變話頭,說的「他」指的是元昀仁,楚化心下了然。
楚化道:「他本性中庸,毫無長才,對比幾個王男,確實沒有勝算。既是如此,他那時候也不能肯定他這個嫡男是將來的繼承人。」
「是,而我想這應該也和徐容蘭有關吧。」李瑛菡道。
李瑛菡吐出一口濁氣:「元昀仁想要一個完全可控的男兒,繆家倒台過,資源轉移到楊家,算是不上不下,最符合他的標準。當時楊菀之尚未入府,妳我二人不在他考慮之中,所以想當然,是他逼迫繆明姝懷上身孕的。」
楚化捏緊手心,那些日子的異常,她不是不知道,也格外關注,但是繆明姝若是有意防她,她也無法知道全部真相。
元昀仁大概是用某種方式和她達成協議了,但是繆明姝為什麼會同意,同意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繆明姝前五個月不接受男太醫問診,後面幾個月裡,繆家和楊家都分別陸陸續續來了許多人,有民間大夫,也有像姚穎誼那樣的穩婆,最終三個月裡,照顧她的只有姚穎誼和青影、紫淮三個人,且中院消息完全封閉。
「我後恨我們當時一無所知,任由姝姐自涉險境肆意妄為。」楚化道,「妳既清楚當初照顧姐姐的產婆如今在何處,我便希望藉此探探,當初是什麼情況,好過如今養著罪魁禍首,卻對事情一無所知。」
「妳來問我,想必是妳和紫淮青影此前已經談過了。」李瑛菡道:「從前我們對此事避之不談,錯過了很多可以查知真相的時機,現在要追查,也不晚。」
李瑛菡慢慢回憶當時的情況,道:「妳既然察覺到這中間不妥,且也明知繆明姝在防備妳,那麼有可能,當初繆明姝也有所籌謀,只是為了某種原因,不能告訴妳。只是她沒有想到,後來她會突然撒手人寰,如此猝不及防,以致於我們都未來得及得知。」
「妳雖是她最親近的好姐妹,但是她這個人一向不會放下任何一個人的,所以有些事,還得要從每個人身上分別挖一點,看是不是曾經留下過些什麼。」
也許繆明姝所做的謀劃,是她離開世間前最詳盡周全的一次謀算,也跟皇位不無關係。李瑛菡道:「她的生前札記翻了嗎?詩集統整了嗎?妳們動手不便,讓青影和紫淮來也可以。」
「已經這麼做了,我請了青影、紫淮來整理翠華閣。」
楚化心情沉重,李瑛菡先開口打斷:「這些種種,也許妳也看得出來了,繆明姝當初也是有謀嫡之心的,那麼元惟彥是她的籌碼,還是她的依杖?」
楚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外頭的天色忽地暗沉,照理講不該在這個時節落雨,李瑛菡還是率先一步領她到屋子裡,外頭的雨珠迅速地墜落下來,打在屋簷上,亭子的簷角上的雨與天空上的與齊齊落到地上。
「京郊只剩姚穎誼,去了長州的那位是誰?」楚化問道。
「李興豐。」李瑛菡道:「她們同一個行會的,因她也姓李,算是遠親,隨著李家的商隊一起往長州去,我也才有所得知。」
「再查她原本那個行會裡交集最多的幾個同行。」
「不用查。」李瑛菡道:「常雲風、鳳鶴芝是姚穎誼的介紹人,都是極為有名的聖手,但是很早就不親自接生了,如今被六局延攬,準備入駐女醫閣總結經驗、編纂醫術,教導新一代醫員。她們經驗老道,也是行會裡的頂樑柱。」
「等等。」這兩個名字楚化倒是有印象,如李瑛菡所說,她們是這行的翹楚,京中不少婦女都會請她們二位去講保養經,就連繆明姝院落被封的三個月裡,她們也來過翊王府,「為什麼是不相干的李興豐跑了,反倒是兩個和她最有關聯的介紹人留下?」
看似正常,其實不尋常,如果一切建立在繆明姝平安生產且健在的情況下,一個和她關係最遠的穩婆遠走她鄉並沒有什麼,不過如今繆明姝死了,一切都變得疑點重重。
「能幫妳的我都會幫妳,但是剩下要看妳自己能查到什麼地步了。」李瑛菡道。
又道:「妳們三人共謀所求不小,這裡頭的利益,我也有份。」
知道李瑛菡不可無緣無故幫自己,楚化點頭,「我知道。以後有什麼需求儘管提,宮中一切事務也會盡可能給妳便利。」
李瑛菡笑著搖搖頭,道:「宮外有事,我也要妳幫忙,畢竟我可是撥了人手去長州一趟,又要查許多事情。」
「我可是相信妳們會成功的,別讓我失望啊。」
楚化知道李瑛菡想入這個局,只是方才一直沒給她適切的回覆,於是道,「放心吧,吃苦耐勞跟論功行賞都少不了妳的,妳那些買賣活,我也不會少幫妳做的。」
「說什麼呢,我會給妳分紅。」李瑛菡笑著道,這種條件,對李瑛菡來說可算是太好了。她一人混水摸魚偷天換日雖然也過得不錯,不過餅就是要越做越大才有意思嘛。
在傳來消息說,元惟彥雖然被記在楚化名下,但是一年到頭大多數的時間都要住在涴行宮,她把事件中的因果分析多次,終於確定她們三個合在一起搞大計劃。
比起有一天不小心被捲入鬥爭,不如現在痛痛快快地加入它。這是她思來想去許久後得到的結論。
她和楚化有舊,與繆明姝亦是,不論是基於與她們之間的相識一場的情誼,還是為了利益分割前的置換條件,對她來說都是值得的,也是力所能及之事。
不論是在徹查繆明姝一事上還是暗中做生意,她倆這下真的是搭伙上對方的賊船了,這對李瑛菡來說完美契合她的初衷。
楚化看著她,問道:「話說回來,妳要這麼多錢,究竟要做什麼?」
「錢嘛,誰會慊少呢?」李瑛菡道:「有它用的時候,我總不會是要自己弄個金窟銀窟好銷魂。」
楚化靜默,李瑛菡:「一開始,我覺得藉徐容蘭的庇佑讓我不必看元昀仁臉色就很好,可是說到底她的心是在元昀仁、元昀傑、元惟彥這樣的孫男,族中侄男身上的,無論怎麼說,我們這樣的跟她。一樣作為女人在她眼裡也同她自己一樣是可以打發的東西罷了。」
「後來我覺得繆明姝做了正室,總歸我的日子不會差,就這樣安生地過著就好了,繆明姝卻在生下本應讓她榮華富貴加身的孩子後撒手人寰,現在妳要問我——」
「我會告訴妳,原本我想要用來做為逃離皇宮後安身立命的資本,我寧可用來改變這個世道。」
楚化沉默良久,未能言語。
她喝盡手中那杯茶,彼時屋外的雨驟歇。
又過了許久,她才要起身回宮,李瑛菡在她轉身之後喊住她。
「如果繆明姝現在還活著,可是她的眼裡最重要的只有元惟彥,最信任的人也只有她的丈夫元昀仁,妳會怎麼做?」
同李瑛菡方才問詢她的,是籌碼,還是依杖?但是她沒有辦法代替繆明姝回答。
同樣的,她自己也無法保證,若是繆明姝活著將元惟彥親手扶養長大,有一天不再是將她們這樣的姐妹視為最重要的,而是為了自己的男兒傾盡一切鋪路。
「她死了,我在她死後追憶她且謀奪權力。」楚化道,「可是若她沒死,我當真不知道會不會和現在做一樣的事情。」
「好姐妹」若想背棄她,不會大張旗鼓地和她決裂,相反地,會哄她一起來為元惟彥付出,然而有多少實際能掌握的權力、能運行的利益,都是屬於元惟彥的。
「所以,我只能問我現在的自己。」楚化回過身:「現在的我,也一定會和活回來的繆明姝爭鬥。」17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mHQjtM4i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