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閣曲水岸邊白玉亭,兩道人影坐在亭內對月品茶。
一人身穿黑衣繡松鶴,一人身著雲紋素錦滾金邊,翩然與高雅對坐著。
「今夜月圓十五,有幸與姐姐同覽,實是人生大幸。」
慕婧為自己斟茶,「妹妹這裡的茶是極好的,西閣亦獨有這潔白剔透的白玉涼亭,想來天潢貴胄、高門富貴不外如是。」
「月下對飲本是美事,無論身處境地。」楊菀之笑言,「若此生有幸,在山野鄉間能與姐姐同飲,亦是幸事。」
「既是能得富貴又如何捨?如此天命所賜,縱世間有山野鄉間,你我又可是能閒散縱情之人。」
話裡翻得話外話,只是再見,那人依舊是端著凌然而立的神采,楊菀之便淡淡一笑,「姐姐所說當是。」
月色朗朗,照進松竹圍繞的庭院內,恰如此刻兩人間氣氛沉凝。
楊菀之道:「姐姐隨軍助陛下一事,今日菀之也方知曉。雖說陛下今日才明言封姐姐為后,但封后儀式繁瑣複雜,即使與登基大典併同且從簡,事情也只會多不會少。陛下怕是一早就屬意姐姐了。」
慕婧道:「如此決策也算倉促,可我卻不認為這個位置本當屬於我,怕是原本翊王府之中的誰原就擔得起正室之位,如今臨時起意讓人代之也非難事。」就慕婧來看,楊菀之被封后的可能性也很低,就他所知,元昀仁一直就沒有重用過楊家其餘人的時候。
楊菀之隨著慕婧的點撥,想起翊王府花園邊那座空著的二進小院,又沉下心緒,只暫且略過不提,「姐姐在沙場上立下的汗血功勞不小,能有今日也是應當的,哪裡有什麼本應如何一說。」她未親眼看過慕婧在夕州隨軍,亦不知內裡情形,只知元昀仁作以慕婧為平衡的局已是勢不可改的事情,只怕若是如此,那麼隨意一個平民女子亦可替這個位置,背地或許有更多隱情也未可知。
慕婧想說什麼,楊菀之卻又將倒好的茶遞到她面前,中止了她的話,「只不過,這后位恐怕是虛的。陛下方才已言明,日後我將受封貴妃,將攝六宮事權柄予我。」
說完,亦不見慕婧面色有任何波瀾,慕婧不是難料元昀仁舉措,只是不明眼前人告訴她的用意,便也輕輕頷首,「陛下猜忌,你我應心知肚明。」
「你可如此放心?」楊菀之道:「我或許本來是可以坐上皇后之位的人,姐姐把揣摩聖意這話說於我,難道就不擔憂其中有詐?」
「手握權柄的世家貴妃,和毫無背景卻參與過平亂的皇后,這兩下抗衡的份量,你應當比我清楚。」慕婧仍舊心如止水般,只淡淡道。
「不錯。」楊菀之道,「未免兩虎相爭氣數耗盡,不若此時你我二人說清楚更好,也算你我姐妹頭一份交情。」
「對封后一事,你有何見地?」慕婧問道。
楊菀之放下茶杯,「此次奪嫡雖未見血,然而家父帶著楊家此事上亦暗中參與謀劃了不少,今日情態,可見陛下心中不欲楊家功勞過高,既是封你為后,想必在選定皇后這一事上,比起高門世家的支持,他更寄託於寒門交付的忠心。」
「若是封我為后,不僅絕了楊氏女做皇后娘家人的希望,亦能將我牽制住。」慕婧摩挲著杯緣的燙意,對著分外冷寂的夜色道:「你我若未能結盟之意,各自為政,想必在被皇帝忌憚的貴妃與高門世家之外,我亦不過無根漂萍。被奪去皇后娘家之勢的楊家一門,又豈能對我不恨?」
「可是。」看著楊菀之的神色,慕婧並沒有止住話頭的打算,她繼續說下去:「陛下讓我搶了你們的作為皇后娘家榮寵,就是要我這個眼中釘為由,終有一日除掉你們。楊家縱費盡心機抓我錯處,捏造莫須有之事,於皇帝又何干?甚至你們種種逾越行為便成不臣之罪,這便會是他的請君入甕之計。」
「方才後閣之事,想必你已經看見了。」楊菀之道,「若要秉公處理,我亦無可奈何。」往大了來說私相授受也是重罪,只是若要鬧到那個地步上,她也不可能置自己的安危之不管。
慕婧道,「不必。我看見了,至少讓我確認妳是有血性的人,只是不知道如此有勇有謀,和我會不會是一路人而已。」
「我父親讓我做翊王側妃,卻不讓我做太子。」楊菀之道:「這歸根結柢不是因為他不是皇帝,而是因為我不是他兒男。若他真的願意,拼盡本事為我求得一方可自由謀得出路的天地又有何不可?」如若楊菀之身為男兒,楊父願謀反造次都並非不可能,不過就是他也想,如今楊家已經可謂是斷後了。
楊菀之將袖裡藏的一份黃褐色的信件擺在桌面上,「這才是楊家『自己人』討論的內容,可見於你自夕州來一事,他們已經有了詳略的謀劃和調查方向,只不過於我,未到利益當頭不開口而已。」
這信是她派人攔下的,楊父在收到她派朱岫傳書的時候便知道楊菀之不可能如此平靜地接受眼前變化,楊父亦不想接受此事,只是他眼前還要利用在百官反對立慕婧為后一事上以退為進取得元昀仁歡心,便只是先草草敷衍了楊菀之,又怕楊菀之在元昀仁前頭鬧事討不得好,便叫人來暗中盯著。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就連去信都是楊菀之故意為之。不過是正室之位拱手讓人而已,楊菀之不覺得這有什麼需要和人討論,亦無覺楊家和她之間的利益瓜葛之重幾何。
向來後院爭得三分色,前堂謀盡千里城。
楊菀之把這些話告訴了慕婧,一部分是看在了如今慕婧與她無法抗衡,即便真不如她所想前去上報,也討不得好,於是這番反君逆父之語也無所顧慮。
慕婧微微前傾,注視著楊菀之的眼睛道:「你要和楊家徹底切割開?如此做絕,就為只見了和第一面的盟友之間的盟約?」
楊菀之知道自己沒有回頭路,不在於她和慕婧說了這些話開始,而在於她有這個念頭開始。自此一切野心和慾望就像無法澆滅的火苗和盛日陽光,煌煌不可直視,直至將世界焚盡。
為什麼元昀仁可以離開京城,遠到夕州平亂爭功,他們都說男兒安邦定國辛苦,但怎地連打仗都有慕婧救他一命助他立功?辛苦在哪了?難道她楊菀之也不想打著做大事的名目出去遊歷,家裡還有人替自己打點好一切,還有人為自己弄來把龍椅坐坐嗎?
不,如果說她不想,便是她對那種「家」沒有慾望,她不需要元昀仁與楊父地位調轉為她準備一切,她看到他們都覺得厭煩。
所以她道:「我也可以逼迫你。」縱使知道自己面對的有可能的夕州盤踞一方的勢力之首,楊菀之仍舊是毫不避忌地說出了這樣的話。「我總不可能為了妳的意願,浪費才情與時間和你真真正正地和妳鬥遍一整個後院,為了楊家與元昀仁折損到最後一無所有。只為了我自己,我就必須要這麼做。」
「我還可以再觀察妳一段時間,再論之後行動。」慕婧說這話,算是認可她了,野心和膽氣都是足夠的,但心境穩不穩,則要看那個人的無可撼動的原則是什麼。
「元昀仁最想看鷸蚌相爭了不是嗎?」楊菀之道,「即使鷸蚌不是你我。」
「以他來說,原本就不欲你封妳為后,縱然沒有我,也會有別種藉口,我只是最好時機最適切的一個棋子。」慕婧道。沒有一個天降神兵的慕婧救他,也會有一個懸壺濟世的醫女救他,也會有一個毒冠一絕的毒師救他,也會有一個掌上明珠的千金救他。
實情就是如此,所謂世人歌頌,不論哪一個都只是謊言而已,而這一路來,慕婧的謀算卻要比元昀仁多更多。
茶水已不再滾燙,比起得到應是此生相伴的人涼薄的結果,楊菀之還是更看重所謂利益。若是他們給她才能要的東西,她不稀罕,眼前慕婧能給她多少支持,才是她最要緊的事。
慕婧旋又飲茶,將方才的話一一析出,「沒有你,一樣有的是寵妃能夠取而代之,只是讓你我相爭更為划算罷了。陛下此番將權柄交予你,又期待著你我相爭,若你我暗中相互廝殺,確實是最大的機會。」最該相爭的人就是楊菀之和慕婧,她知道對方正在徵求自己最後一步同意,以全這個手眼通天的大局佈劃。
而元昀仁,想煽動後院的寵物扯頭花,讓自己好做穩給食人的地位,說不清到底是她們這些女子喜歡埋頭研究後院裡的花花腸子,還是實際上作為掌權人的元昀仁喜歡。
楊菀之語氣一轉,卻是用著方才許久未用的敬稱:「可是姐姐,你若能得陛下寵眷,生女育男,不也能得陛下憐惜嗎?根基不深又夾在世家之中,難道陛下就不會為此多生憐愛。而孩子,也能牢牢穩固姐姐做皇后的心啊。」方才算是慕婧先對她試心,她也不拘於此道還之,況且兩人此番便是要把共謀至高之位的天機商盡,自然也要把彼此對利益的底線說清楚。
「我要是這麼傻,夕州早沒了千百次。」慕婧冷道,無視於這句話有幾分可供人探究的意思,「何況苟且隱忍又有何用,終究只是一時之計,獻出己身與孩兒換得安身立命卻非永保太平,豈非愚鈍。若要如此說,如你也是,但凡生下孩子便也會是如日中天之勢,中宮無所出,貴妃之子便是首選,立廢也只在一時。有這樣的可能性,你又當如何?」
慕婧說得極是。楊菀之狂熱的大腦終於冷靜了下來——她抓取到對她而言更重要的訊息,那是讓她可以離目標更進一步的東西,而眼下她們在談論的盟約並非那麼牢不可破,也非破綻百出。
「只有男兒才是利益重大的劃分線。」楊菀之思緒快速地飛過,告訴慕婧她的結論,「既是你我已至如此,只要確保誰都不要生下男兒便可,若不論以何形勢得男兒,雙方都有權將其處死。」生下男兒就是她們的父親、丈夫,所要她們繼承的命運,要用自身孕育為代價奉上另一個男人對己身的復刻和利益的傳承者,將她們從核心利益排除,只餘他人施捨的恩惠。
楊菀之現在看不起翊王側妃之位,看不起君王的貴妃之位,但這不是她看不起的全部,她要做,就要自己籌兵馬,集權勢,控宮闈,奪朝堂。
慕婧道:「這又是太過了,畢竟男兒也可能為質子,算是手裡抗衡元昀仁的一顆棋,然而就這麼點也是無用,那麼應該改成:若事態緊需,可以在雙方同意後暫且撫養,但必須交由第三方看管照料,雙方也一樣隨時可以處死。」
楊菀之原本以為慕婧要退縮,卻不想她所說的謀劃更完美,於是說好。
慕婧也很清楚,她雖顧及不上什麼仁德道義,但要論權力鬥爭的話,便少有人能夠全身而退。為了她們那份宏圖大業,死幾個人又算什麼——這不是那些莽漢匹夫最愛說的話嗎?上天若真真憐惜男兒,就保佑她們不要有人得到不就好了。
「若你我合謀同舟,其餘人可都算是你我之敵?」楊菀之道。
「你手裡的權力可以為我所用,楊家以及世家的關係瓜葛也盡在我們掌中。」慕婧握著茶杯,淡淡道:「若你要的是無上之巔,無邊之境,我所有的便可為你所求調度謀劃。」
「看來這合作當是非你我不可了。」楊菀之道。
慕婧點頭,「若是如此,自當你我以外皆為敵者。」
月下,西閣旁曲水潺潺,兩人舉杯相碰。明知茶水已涼,卻仍舊一飲而盡最後一口茶水,此番便是盟約論成,即使她們的身分兩相殊異,可仍無法避免在她們足夠清醒的理智和卓絕的才情謀劃下的打破壁壘。
而元昀仁只當他喚著小名的是被他寵得不諳世事的一個人,便對她無所顧忌地對其設防算計。但是他所倚仗的,不也只是出生以來就擁有的一切?先皇再看不上,依舊認可他了,甚至都沒有特意抹殺他爭取的資格,只是讓他獲得了他的兄弟同等待遇後,再讓他自己爭取嫡長子的應有的繼承權罷了。但無論是慕婧和楊菀之,她們可都無法從自己家裡留住一片磚瓦,有的也只是綁住良人才被分予的那份嫁粧而已,又如何能跟家業全在自己手裡相比。
弱者不會被尊重,哪怕在千迴百轉地謀算後元昀仁後悔了,告訴她們他是愛她們的,只是作為帝王無可奈何而已,那也只是憐憫的另一個形式而已,她們要做的事是強大起來,立在無可撼動的地位上。
冷茶入喉浸漫心火,更添的是雜亂的怒氣和往復疊加的殺意。
相對只是無言,慕婧此刻才覺察到楊菀之衣服上滾的金邊。
感知到慕婧落下的視線,楊菀之粲然一笑道:「我現在才想起了,喪期不戴孝,也算我給妳的另一個把柄。」在慕婧來前,她也一直穿著這一身,素淨的棉麻內裡織著錦緞,外緣滾上兩道不起眼的金邊。
可以藉此告發楊菀之的,但慕婧不想。
她需要的是不為先帝守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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