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菀之輕叩茶杯的聲音打破了室內寂靜,即使幾人間氛圍一時未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此刻也比之那些刻意扭捏出來的對話更多了幾分凝滯感。
在她收到掖庭安排人事草擬的單子後便知道,楚化讓青影紫淮重新在人前露面,相當於將這份陳年舊事重新提起,而楚化自己也是相當清楚這個舉動的意義。
而拉抬青影和紫淮的存在,是顯現曾經活著的繆明姝所在的意義。
無論她是要借慕婧的手將這兩人送到元昀仁面前,抑或是單純在慕婧身邊安插自己的人手,都不及她對慕婧回絕青影紫水兩人後的退路來的重視。
然而慕婧化解後的現狀,不僅讓青影紫淮仍舊留在長樂宮且不得近身,更讓她們沒有接近元昀仁的時機。
楚化的表情已經不像方才那樣凝重,反倒對慕婧這一手懷揣幾分好奇。
她先前計劃的是慕婧對這兩人是否為棋子安插在身邊有所游移,即使她並不如在長生宴上大放厥詞的蠢男大臣一樣瞧不起慕婧,認為她只是元昀仁拉抬聲勢、平衡權臣的棋子,但也不會認為慕婧對宮中庶務運作以及權謀鬥爭知之甚深,原因無它,就算是戲曲小說多有編排,民間通俗多有談及,天南海北如此寬廣,恐怕遠在夕州的人也很難一時理解京城之中百聞諸事。
就連已和慕婧談成盟約的楊菀之,對慕婧的所能也抱持著觀望態度。俗話是說知己知彼,那麼,在京中不知地方民生、不知軍需要務的她們,理應也不能忽視慕婧的能力。
繆明姝舊事一旦被提起,最有可能導向的結果便是楚化能順水推舟送她們兩人前去德恭太妃所居的南曉宮撫育年滿五歲的大皇男。
這就把重心換到楊菀之目前所做的事上了,無論有無再次削權,宮裡的先帝嬪妃身分並不如遠古尊母時期來得德高望重,讓一個同為先皇之妃的庶母,撫養自己的兒男,無異於將後患長於她人之手。
四男王楚王和六男王興王,同是爭奪皇權的有力人選,這份有力體現在先皇崩逝之前他們各別被分在了盛產林木、盛產鐵礦的州域,這些富庶的地帶給他們了人脈和財力上的支持,但真要論,同系徐姓女的德恭太妃生下的元昀傑,才是元昀仁更血濃於水也更令其忌憚的存在。
讓與太后可堪比其位的太妃撫養兒男,對現在坐在君王之位的男人來說是無法容忍的事情,但元昀仁想保證自己少數能勝其他兄弟一籌的形象能在、楚化推波助瀾想利用大皇男來換自己的榮華富貴,慕婧又要如何能讓自己得益?
楊菀之撇著茶水浮沫,只靜待慕婧給出的回應。
繆明姝的死和大皇男不能說是沒有關係,只能說完全牽扯脫不開。
這種情況下楚化又是為了什麼?
慕婧淡然道:「我也聽聞陛下如今膝下一男兒,交予南曉宮德恭太妃照料,現下陛下登基,四海初定,我也該向陛下請旨,看是否將皇子接至身邊撫養,也好叫陛下一敘父子之情。」
楊菀之聽聞應和,「殿下所言極是,雖說如此,然而陛下前朝事情眾多,最後怕是也要勞煩殿下來周全此事了。」
聽聞如此,慕婧笑了下,卻是用疲憊了些的語氣道:「此事尚未能有定論。倒是陛下如今後宮空虛,再不久便要舉行選秀大典來給我們添幾位姐妹了,到時候事宜眾多,才是要勞動貴妃了。」
楊菀之聞言漫不經心地笑了,慕婧這就是要用拖字訣了,不過也對,只要這件事真正能做決定的人是元昀仁,那麼慕婧就不應該衝在前面插手,請示是最穩妥的作法,也是對外敷衍的最好方式。
她用茶碗蓋隨意的在杯上拂兩下,比之慕婧虛偽的疲憊,楊菀之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道:「左右也是事關皇家顏面之事,自然出不得差錯。」
慕婧點點頭,知道該放其她人去休息了,便道:「想必妹妹也有許多事要料理,本宮也不好多留太久。待到冊封過後才算是正式拜見,到時候再久聊也不遲。」
「既如此,妾等不叨擾殿下了。」楚化起身行禮,李瑛菡也起身告退,楊菀之繼著方才的鬆懶閒散,慢眾人一步起身行禮。
離開長樂宮後,李瑛菡思量了幾番要不要去南曉宮向德恭太妃匯報今天之事,她是元昀仁正封的妃子,但是在此之前,她一直是德恭太妃的眼線。
繆明姝有實力強盛的家世,楊菀之家是新勢力,楚化來自詩書禮樂之家,唯有她只是富戶之女,可縱使其她人這樣看,李瑛菡也沒有對身分非常介懷。
但是在她入王府後才知道,她的父親是多麼想要獲取更大的利益才千方百計把她送入王府攀扯關係,她是一項生意,自然不能由得她入了王府以後就無所事事躺平等天上餡餅。
她不想討好元昀仁,其實沒有那麼複雜的原因,對於元昀仁,在她眼裡那是一個占著王爺之名的符號,換作哪個男的也一樣,她沒有去了解,自然也無法從他本人挑剔哪裡是錯處。
恐怕這也是因為她自小眼裡只有金銀錢財的關係吧,所以不曾執念那些俗世情愛。她是這樣告訴自己的。這些奇思妙想打定的主意之所以會變得堅固,是因為她看到了楚化。
若以表面來說,楚化是那種讓人覺得憂鬱而純粹的外貌與氣質,然而這只是楚化面無表情時讓人感到的錯覺。初見的時候,李瑛菡就把「我見猶憐」四個字在腦海裡打在楚化這個人的頭上,在她當時的想法,楚化就是那種才情出眾作繭自縛的才女,不過現在來說,李瑛菡大概會把自己把當時的評價吞下去。
在書上了解所謂的才女是片面的,也是單薄脆弱、不可失去依恃與被依恃之人評價的,她們的風花雪月也好、柴米油鹽也罷,都是圍繞著想塑造真實女性的人所表達的。
她那時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她有可能為情而癡,李瑛菡便不想傷害她。可是這樣的避讓卻是出於將楚化放入雜談小說裡被凝視的身分,在她轉而依附德恭太妃時,楚化仍舊不動如山,甚至和繆明姝交好,或許再設計把元昀仁扔去夕州。
雖然最後那項那只是李瑛菡個人揣測,不過她知道了這世界上有比那些別人口裡筆下還真實的事物,身有才氣又有玄之又玄的謀劃能力,比之紙上所書,所謂的才女更像能翻雲覆雨的謀士。
雖說以她商戶出身的卑微,這一路都是由徐容蘭將她扶持才勉強拔尖到這地位,但是她更清楚對德恭太妃而言,她比親姪男元昀仁更容易被作為棄子。
再怎麼討好她們也不可能為此攀得高位。
會被說獲得了地位就敢與曾經提攜她而如今退居的德恭太妃起逆反之心麼?她驀地一笑,若是被這樣說再好不過了,即使侍奉太妃要緊、及時傳遞消息也要緊,可是昨日一天登基大典接長生宴下來已是疲憊,若是此時回宮休息也是人之常情。
而如今以元昀仁而言,更不知允許徐容蘭暗地裡掌控徐家、掌控她自己培養的勢力至何時,過去自己甚至為了在徐容蘭與徐容蕙面前展現誠意,天不亮就到宮裡。1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qfJmbGx0j
想到此處,她甚至決定了睡到下午時分再去南曉宮找徐容蘭,一切都合情合理。
楚化則是轉頭上轎回返,再不多言。
她倆先走了,方才還頗為慍怒的楊菀之此刻留在長樂宮裡,走到了內殿坐在一邊的炕上,慕婧為她沖了一壺茶,再讓人拿上剛烤好的栗子來。
此時雖是三月,然而京城地界的早晨還是有著寒意在,暖爐一烘四周便溢著茶香和栗子的氣味。
「她們走了嗎?」楊菀之問。
「走了。」慕婧撥了撥爐內的炭,將罩子蓋回去,「我們前腳剛談完德恭太妃名下的大皇男一事,不知何時會傳到德恭太妃的耳中?」聽聞楊菀之說起過關於李瑛菡的事,慕婧這樣推測著。
楊菀之含糊地應了一聲,一邊吃著烤栗子,「傳是能傳的,但要看誰傳,怎麼說才能聽。」
「這些年她對那二位可以說是極盡孝心,嘉定太后也好德恭太妃也罷,都是她效忠的對象,只怕對元昀仁都沒有那麼真的真心的——我是說,如果當初嘉定太后和德恭太妃要她暗中搞死元昀仁而讓德恭太妃的兒男繼位的話,說不定她也會動手。」
「嘉定太后和德恭太妃怎麼會讓元昀仁死呢?」
楊菀之笑了一下,那笑聲不說有多輕蔑了。
慕婧卻換了一個角度思考,「能被那兩位看重,可見李瑛菡也是棘手的人物,若她的目標和所為與我們有衝突便不好處理,你我以後要更為提防。」
楊菀之又笑了下,這次的笑意溫和了許多,「雖說徐容蘭小了她姐姐十三歲,然而執起事來凌厲果決絕不輸給年長經事之人。又從來兩面三刀嘴甜心苦,想讓她罷手捨出撫養大皇男之權,難啊。只怕她到時候說著徐容蕙對陛下如何寄予厚望,自己又是如何受姐姐託孤照顧陛下,便要將元昀仁接回大皇男的念頭一時打散了。」
慕婧不相信幾句言語能拖住元昀仁,不過她更願意相信徐容蘭背後有手段讓元昀仁不得不提防。
楊菀之道,「不過從古至今便是將過了限期的女人趕出宮中的去做尼姑的,元昀仁如今要尊她姨母的身分,不知真能供到幾時。」
「徐容蘭自己也有男兒,若是還手裡有著元昀仁的大男兒,豈不惹人疑忌,無論怎麼來回拉扯,最終仍是要放權的。」慕婧評價道:「她更有可能將撫養之權當作人情賣個好,如此李瑛菡自不用說,除非她有反意心已不牢,不過我仍然覺得她更像找其餘人,擴充眼線範圍。」
「一個不願意放任親男兒在她人手裡養大,一個背靠無勢只能奮力一搏的人,兩人究竟怎麼相爭,還得看她自己的態度,若是換了親兒男在位,只怕徐容蘭也過得不會更好。」楊菀之道。
慕婧抿了唇,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那就要看她是怎麼想的了,她是元昀仁至親,亦是自徐容蕙走後接納他照看著他的人,若說不能與親生母親相比,我也是不信的,若是到這份上她反而能相信親男兒或孫男會讓她的權勢地位更穩固,那也是她自己不會估量人性。不過多聞生身母親尚有不能容親男兒之事,她若沒有此分膽量能耐,終究落了下風。」
「她們幾人間梳理不清彎彎繞繞,我卻覺得本不必如此。」楊菀之顯得有幾分冷漠生硬,「我若坐上那至尊的位置,必不會使如此貨色成為我的繼任者,我也不可能生下會危害我的東西。」
女兒可以茁壯成長,可以從她手上接過一切,更可以延續她的目標,這對她來說是無害的,哪怕她本人要為了這樣的運作拱手相讓,也可以最大限度保證被繼承的權力不會發揮到讓和如今世道同樣差的地步。
如果她生下來的東西注定是要將她一生囚於囹圄,再以此為基礎發展「宗法」「禮教」來犧牲下一代,她大可不必生下來。
決定下一代是誰掌權的關鍵在她自己。
楊菀之手指摩挲過她的甲緣,道:「無論有沒有你去請旨,陛下將大皇男接回是遲早的事。只不過若非我們隔在中間,他與徐容蘭遲早也會發生爭端,要被牽入協調,那個後果於我們麻煩多了。」
明清殿尤有一股肅穆冷寂的空曠,慕婧往後斜倚在榻上,「你不覺得這就像陛下在爭奪誰可以得到母親的關愛而已嗎?他把他的弟弟、徐容蘭的男兒分發遠離京城,而姨母則困坐在京城裡受他盡天下供養。」
要不是太礙眼,慕婧實也不喜歡剖析別人那些亂七八糟糾結扭曲的情感。他想拉攏徐家是真,想要打壓比起諸多兄弟裡關係跟他最為親近利益最為衝突的弟弟是真,但是這樣捲入所有人的紛爭裡摻雜著那一絲真情就顯得十分好笑,就好像大家廝殺著之餘他們或許還會偶有發作地在意彼此,然後再把別人牽連下罪。
「不過,李瑛菡傾向徐容蘭勢力太明顯,你我亦早就遭到陛下防範猜忌,收養大兒男這件事絕無可能。」慕婧說。
楊菀之眼神落在她的臉上,不過看似更像在思考,慕婧知道她還在思考方才自己所言。楊菀之確實沒有考慮過元昀仁與徐容蘭之間那點扭曲的母子情,或者說是她是忽略不計——畢竟她也有母親,不論是好是壞,她都做不出這番拿不起又斷不開的作態。
儘管足以影響局勢,不過如今聽聞慕婧一通分析也覺得男人心思難以捉摸而已。
若是元昀仁對徐容蘭卻是如此懷著孺慕之情,那麼即使祖宗立下的嫡庶禮法仍在,以徐容蘭是徐容蕙的妹妹,徐容蕙又過早逝世而言,尊徐容蘭為嫡合於情理,以偽造先帝旨意等等手法使得,加封她成太后並不會有任何問題。
而徐家因為可以獲得的利益與先前一致,也會在群臣面前維護元昀仁,甚至可以因此拉近與皇帝的關係,更不用多花心思扶持和徐家血脈相連的小兒男上位,這對元昀仁來說應該是一件好事才對。
可以想見元昀仁也是忌憚的,遠比他人想像的還要過於慎重,他怕就是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有朝一日發生在他身上。害怕即使他真把徐容蘭當生身母親對待,徐容蘭仍舊一心一意想要扶持自己的兒男。
他在極力降低了徐容蘭伸手進大至朝堂政局,小至自己的食衣住行的機會,哪怕的後宮一根枝條最好也與徐容蘭無關,只能做一尊被他供著的塑像。
這是一種懷揣著依戀的、敏感的、自私的、卑微的、貪圖的情感。想到這裡楊菀之便感到渾身不適,雖然她不曾體會這種情感,但是在慕婧一席話之中還是能窺見那黏稠的翻湧就感到精神上的排斥。
慕婧歇了一會兒,沒有再說下去,楊菀之大抵也是想明白了怎麼回事,日後要鬥,還得先把這些人物之間的瓜葛弄個分曉,不過就慕婧看來,徐容蘭已經是不得不除去的障礙了。
有她在一天,元昀仁斷不開徐家的供血。
她說的那些,全是她根據多年對元昀仁近身觀察而得來的,楊菀之能夠看到問題所在,那麼對於兩人往後快速制定計劃上都是一件好事。
「身在帝王家才能心有餘力考量這些,真是便宜他了。」抬起茶碗的聲音打破了寧靜,隨之而來的便是楊菀之帶著冷意的聲音。
那點情感不算什麼,或如楊菀之所想的那樣,她可以沒有母親,那她會想辦法用自己的能力去過更好的生活。母親沒有負起應負的責任,給她作為一個後代應有的東西,她也會去搶回來,只要最後到手的是能夠支撐她活下去的利益就可以。
而像元昀仁這樣的就算是做了男皇帝也不免生出了焦慮和恐慌,只是這些人因為權力在手,往往能把它弄得很像一回事罷了,實際上缺了點母愛讓他少吃少穿了嗎?
多少女嬰連出生的機會都不曾有。
她從來沒有得到過母親的愛,不會在成年後的某一天想起母親鮮少對她唱過的歌謠,不會在母親無力掙扎之時逼迫她回憶她們曾經有過的美好。
本就是陰陽顛倒的逆和,自然會生出諸多苦惱。楊菀之想,你放心吧,你那麼在乎你的弟弟會危及到你所有的,元姓、徐家唯一的位置,和決定這些的德恭太妃的偏好......
「只要最後是我們贏了,他的煩惱也盡可消了。」
她無法理解,那些人們總說的缺憾,在被允許出生、在眾人期盼下長大,享受無盡財富與至高權力的人身上掛上了哪怕一絲都叫人無比動容,那麼,只要是她做在這個位置上的人不就可以了嗎?
當她成為權力最高者,所有人反而會圍繞著關心她是否有孤家寡人的孤獨,遠近或古今,旁觀者同工書者亦然,而事實絕非那些隻言片語所述的如此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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