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碼頭集合後,金莎帶著陸本木登上往長洲的渡輪。
在船上,兩人也沒再說讓自己感傷的事,彷彿剛才在電話裡已說清了一樣。金莎聽著手機裡的Spotify,摘下一邊耳筒給他一起聽,兩人迎著海風挨著坐,像一對別人看起來的戀人。
陸本木斜著眼看她,她把雙腿擱在前面無人的長椅上,舒服的閉著雙眼,太陽照射在她白雪般的容顏上,使她像一個公仔多過像真人。他只遺憾自己被海上的風吹得太清醒了,讓他知道自己該與她保持一段多遠的距離。
他不欲多想,跟她做了同一個動作,兩個人四條腿就這樣放在前頭座位上,一個「請勿用腳踐踏座位」的牌子就在附近,他們視若無睹,亦不管其他乘客是如何側目,他們按照自己喜愛的方式,做自己喜愛的事。
去到長洲,金莎拉著陸本木到了一家賣街頭零食的店,吃了陸本木一生人沒見過好比網球般大的珍寶魚蛋。此後,他們去了一家小小的甜品屋,金莎推介餐牌上沒有的一道甜品「心太軟」,他就隨她意思了。心太軟奉上來,她用茶匙搯了蛋糕的一角遞到他嘴邊,他欣然地吃了。從未嘗過如此讓人心甜的甜品,讓他整顆心都酥軟了。
兩人吃得飽飽的,她便帶他遠離熱鬧的大街,走到島上另一端的山林中。約十五分鐘後,她在林中一個涼亭前停下腳步,抬眼掃視著亭內一條方形柱子,忽然說:「沒有了。」
陸本木想了一下問:「柱子上本來有甚麼?」
「四年前的冬天,我和小寶把共同的心願寫在柱上,希望可以實現。可惜,再來訪的時候,牆壁已經被粉刷過,我倆便把同樣的話再寫上一遍。」金莎用手輕撫著柱身,靜靜地說:「後來,我和他分手了。我每年都會獨自的來,來了三遍,每次見到它們被刷掉,我也會再次寫上同樣的話,也替他寫了。」
陸本木把雙手放進外套的口袋內,他知道自己正在追求她,但自己還是她最好的朋友啊,他壓抑不了衝動的問:「你們寫了甚麼?」
「我們當時一同寫上『小寶和金莎終成眷屬』,雖然看起來超傻的,但我真想跟這個男人結婚,也許,這是每一個初戀的女孩的終極夢想吧?」金莎搖搖頭笑,眼神變得有些遙遠,「可是,我倆的感情很快便急轉直下……可能這也帶有希望補救的成分吧,我要求跟他結婚,但他告訴我,我們還太年輕了,他從未有結婚的打算,在可見的將來也不會結婚。我心傷透了,恍如一切的希望也在霎時消失了,便主動跟他提出了分手。」
「所以啊,這裡是你預見未來的地方。」陸本木明白地點頭,「如果心願被刷掉,你會覺得心願是給破壞了,而不是自願放棄。只要一直保存著願望,便可等到它成真的一天。」
「現在呢?又被刷掉了。」金莎用咨詢的眼神看了陸本木一眼,「我應該再寫上一遍嗎?」
陸本木又怎會不了解金莎。從她要把他千里迢迢帶來這裡的一刻開始,她心裡早就有決定了。可是,他還不知道那是個怎樣的決定。他只知道的是,他還是會百分百的附和她。
所以他說:「你喜歡就可以啊。」
「你身上有筆嗎?」
「沒有。」他提醒她:「你用唇筆也可以啊。」
金莎凝視著陸本木,忽爾感動地笑了,「陸本木!你這個人真好!甚麼也會順從我!」
「我生長在女權當道的家庭,當然要學懂對女人絕對服從。」他向她敬了個軍禮,「好啦,我去附近散散步,順便替你把風,你慢慢寫,一點也不急。」
金莎卻輕輕地搖頭,「不用,我已經決定放棄他了。」
陸本木尋求確定的問:「真的嗎?」
「我來到這裡,只為了要看看那些字還在不在。」金莎用相當確定的語氣說:「我在想,他連末婚妻都有了,快要結婚了,我自己一個在堅持甚麼?所以,我來的目的,只為了抹走我所寫的願望,但原來已有清潔工人代勞了。」
陸本木大大鬆口氣,又滑頭地說:「就是嘛!我也覺得,那種渣男根本不值得原諒!」
「對啊!他真是渣男的天花板!」她用力點頭稱是。
就在此刻,金莎的手機響起,她看到來電顯示是小寶,怔了幾秒鐘還是接聽了,嗯嗯的應對著。掛上電話後,她拉著陸本木的臂彎,異常興奮說:「小寶告訴我,Amy肚裡的孩子,原來不是他的!他想馬上跟我見面!」
陸本木不由得苦笑,金莎已把一分鐘前控訴自己遇上渣男的那個自己拋諸腦後了嗎?但他滿體貼地說:「那麼,我們快離開這裡。」
金莎計算到最近的一班船,就在十分鐘後開出,再下一班就要等上一個小時。兩人加快腳步走出山林。看著金莎愈來愈急促的腳步,陸本木卻愈發的放慢,距離碼頭還有一段兩百公呎的路,金莎轉過頭看他,表情氣急敗壞的,「船要開行了,你走快點啊!」
「你去吧。」陸本木完全停下來,「我真的走不動了,不用等我啦。」
金莎看看他,再看看船,她的神情一陣矛盾,難為情地開了口:「你自己可以嗎?」
他笑著反問:「你的舒張氣管劑也有隨身攜帶吧?」
金莎拍拍斜揹著的小手袋,確定地點一下頭。
她說了再見,轉身就跑。陸本木捨不得她,還想設法留住她,可是他死忍住叫自己絕對不能開口。
他故意停下了腳步,就是希望金莎會留下來陪伴他一個小時,直至下一班船開行為止,這已是他可以合理爭取的最大極限了。
他努力爭取過了,可惜並不獲她接受。又或者,她根本不知情,他便只好放她走了。因為,他知道自己送不了她多遠的,他還是得把她交回初戀男友小寶的懷抱內。他一方面抱怨自己的自私自利,但內心的另一個他也受了傷,他真的提不起勁去幫助她追回一個男人。
他遠遠瞧見金莎跑進碼頭內,過一會船就離岸了,他洩氣地挨在海傍的欄杆上,拿出手機,想找個人大吐苦水,他想到的就只有晨希一個而已。
「有空閒嗎?」
「有啊,約好時間的那個闊太太遲到了。」晨希的聲音本來懶洋洋的,但很快專注起來:「小陸,你的聲音好消沉,出甚麼事了吧?」
陸本木遙望著快將消失在水平線的渡輪,他深深苦笑一下,就把金莎初戀男友找她的事說了,晨希聽後,用平靜的聲音說:「是這樣嗎?我倒覺得,初戀是追不回來的。」
「為甚麼?」
「人們總說初戀不會成功,只因一切都是基於實驗的性質。就像注射在動物身上的測試疫苗,即使理所當然渴求有良好效果,但萬一失敗了也只會嘆一聲可惜而已,心裡就是不會有真正落實的感覺。初戀也是一樣,之所以總以失敗收場,只因誰也不相信真會有一次性的、空前絕後的成功吧。」晨希的聲音一直都是淡淡的:「她說要找回初戀,只是想找回初戀時對感情的新鮮感吧,可是,她的心態早已改變了,她不能代入當初那種傻那種天真了,所以,她很快會發現整件事是那麼的不切實際。她在追尋的,其實猶如在飛機失事以後,要找回的黑箱紀錄而已。」
陸本木猜疑地問:「她自己會醒悟嗎?」
「等她再一次拋棄他,那麼,她就會永遠離開他了。」晨希說。
陸本木重燃希望:「你的意思是,我最好按兵不動?」
「有時候,我給客人剪了個不稱心的、一塌糊塗的髮型,我一定會對自己說:晨希,不用怕,不要灰心,不要責怪自己,客人的頭髮總會再生長的啊,等下一次,我會剪得雙倍地好。」
「我知道了。」陸本木吁了口氣,用力咬咬牙說:「我會熬過這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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