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的時候,陸本木一直在打瞌睡,醒來已是小息時間,他發現自己的頭竟擱在身旁女生的肩膊上,嚇得馬上跳開幾呎遠。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小陸啊,你真不懂奉承女生啊!」鄰座的火火倒是不拘小節,她嘻嘻地笑了,「你要討好女生,應該說自己是故意的啊!」
「嘩!火火姐,你名花有主了啊!我不怕走出學校給人伏擊嗎?」火火和A班的高材生謝禮謙、C班的Oscar常常三人行,這是整個班級的學生也見到的事實,大家暗裡都在猜三人之間是否有淫亂的三P關係……所以,陸本木才不想臨時插入啊!
火火遞給他兩顆口香糖,好讓他清醒一下。她搖頭嘆息的說:「你昨晚去哪裡啊?黑眼圈都跑出來了!」
陸本木一邊嚼著糖,一邊把下巴擱在桌上,對啊,他昨晚到哪裡去了?他累得幾乎沒氣力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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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兩人跟霍品超和蔡淑真飲了一圈後,時間已是凌晨三時多,他覺得繼續下去也不是辦法,正想著要怎樣規勸金莎回家,跟她母親言和之類的,談得興起的蔡淑真卻提議大家轉個場地去唱歌,金莎興奮說好。
霍品超帶他們去了中環一幢商廈,高層一家非常隱蔽的私人會所。
每個侍應生都與霍品超非常熟絡,領著四人走過煙霧瀰漫的公眾酒吧區,陸本木眼看幾檯人客醉得東歪西倒,男男女女也抱在一起,情況混亂得叫人瞪目,陸本木心裡暗自擔憂。
四人在一個私家大K房落腳,金莎點播了一大堆快歌,性格顛顛喪喪的蔡淑真學著歌星在MTV的跳舞動作,金莎也跟著做了,兩人玩得嘻嘻哈哈。陸本木和霍品超各自坐一旁,他留意到霍品超的手機不斷地響,他每次都會走出房外接聽電話,感覺非常神秘。
一直玩到清晨,金莎彷彿把身體內的所有怒氣發洩盡了,整個人像沖散了的泥沙城堡,臉上的倦意表露無遺。陸本木走進廁所洗了把臉,讓自己清醒一點。當他折回去推開房門時,發現裡面的電視聲已被關掉,只有無聲的畫面和不斷閃過的字幕。
抱膝坐在大沙發上、用外套當成被子掩著身子的金莎,與霍品超在小聲地談話,而沙發的中央,正橫躺著呈S字形、睡得爛熟的蔡淑真。
陸本木剛好聽到金莎在說話,便停下推門的動作,半掩著門偷聽他倆的對話。
「……我已經不可以回家了,因為……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隨時隨地也可以回家去,今天可以、一星期後可以、一年後的今天也可以,大門不會換鎖,我的房間會保留著原狀……我媽對我做出那樣的事,一定會因內疚而極度縱容我的……可是,正因如此,我才不可回家去。」
霍品超的聲音:「一旦回家去,妳就會變成一個,媽媽口中世上最疼愛的、但心裡嘲笑妳不中用的乖女兒了!」
「對啊。」
「在將來的日子裡,無論妳再出走幾多次,媽媽也認定妳會帶著一副可憐相回家去。」霍品超說:「就像狼來了的故事,妳的離家出走變成編造出來的謊話,最後變得毫無價值,更成了妳母親和朋友之間的笑話,讓她炫耀自己把妳管教得像一具洋娃娃。」
「對啊!」金莎打從心底發出驚嘆,「你好像把我心裡的話全都說出來了!」
陸本木聽得凜然心驚,他運用了非常大的忍耐力,才能繼續細聽下去。
「我也經歷過妳的苦況,所以,我可以告訴妳:千萬不要同情自己,也千萬不要請求別人同情!因為,一旦覺得自己很可憐,離家出走這件事就不再是一股動力,而是在自討苦吃了。」霍品超用平淡之極的語調,說著煽惑的話:「妳要永遠記住自己出走的原因,就像馬匹被火紅的烙鐵烙印在身上般。不要忘記是誰把妳拖垮到這個地步,是誰令妳承受著這種痛苦!」
「是我母親。」
「我當年離家出走,就是因為有一個自以為是的父親。他要我時時刻刻、凡事以他做榜樣,終於我對他說:『我才不要像你,就算學得跟你一樣,我也只不過成為你,但可惜我根本看不起你!』然後我就走出來了,再也沒有回去過。我慶幸自己這樣做,否則,我一定做著令自己見到也生厭的那個人。」霍品超的語氣像催眠一樣,把金莎誘導至一條不能回頭的路。「所以,看到妳,就像看到我自己。不用難過,遲早有一天,子女會跟父母決裂的。絕大部分人要等到雙親死掉以後才能擺脫他們,真正掌握自己的生命。妳現在卻提早獲得自由了,不用再看到母親那張臉,不用再聽到她偽善的解釋,用一種所謂父母對子女的愛,自私地對妳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為所欲為。」
聽到這裡,陸本木實在忍無可忍,霍品超何止像一頭灰狼,他簡直是附身在狼身上的惡魔!再反復聽下去,金莎注定要給他洗腦!
他用力推門進去。「金莎,天亮了,我們該走了!」
金莎滿臉疲倦地問:「走去哪裡?」
「總會找到地方的。」他迅速替她拉起旅行喼。
金莎用詢問的眼神看霍品超,他只是微笑著說:「妳朋友說得對,妳也該走了。」她惘然點一下頭,逼不得已站了起來。
霍品超走到陸本木面前,向他伸出了手,「小陸,很高興認識你。」
陸本木看看伸到自己跟前的手,抬起眼看他,非常敷衍的伸手一握,霍品超卻暗暗用力扣住他的手掌,對他說:「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我看未必。」在陸本木想甩掉了他的手之前,他輕輕放開了。
霍品超對金莎說:「很高興重遇妳。」
她不捨地凝視著他,最後向他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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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本木把旅行喼拋進計程車的車尾箱,向司機說了金莎家的地址。車子開行後,金莎在車廂內大發雷霆,質問他在幹甚麼。
「妳應該回家了。」
「我有說過要回家嗎?我沒打算回去!」
「我知道妳仍在生妳母親的氣,但妳真的不可以原諒她嗎?──我的意思不是要妳在這一刻馬上原諒她,而是指一個月後,甚至一年後──難道她永遠也罪不可赦嗎?」陸本木有點激動地說:「妳站在她的立場去想想,妳倆共處一屋,長期卻像陌路人般不相往來,但她轉換了另一種身分,卻可以跟妳暢所欲言,她不是令妳變得快樂,懷著輕鬆的心情入睡嗎?她每晚用了多少精神時間來陪伴失眠的妳?難道這還不足以將功補過?」
金莎把臉轉向窗那邊,抿著嘴沒說話,整個人沉默下來。
陸本木斜看著她,她是在考慮他的話嗎?他但願她會深思一下他的話。尤其,當聽完了霍品超充滿煽動性的話,他真怕她會毫不遲疑地照著做。
當車子駛到金莎住所附近,她叫司機停車。兩人下車後,她看看手表,對陸本木說:「你快回家執拾一下吧,你還要準備上學。我自己會回家的了,今天太累要請假一天。」
「妳現在不回去?」
「我媽很快便出門,她要準時回電視台報告財經新聞。我回家時可不願見到她在屋裡。」
陸本木重重呼了口氣,但仍是不放心的說:「我今天不回校了,陪妳啦。」
她臉色蒼白的笑了笑,「我回去就會倒頭大睡,你是不是跟我一同睡?」
陸本木不好意思起來,「那麼,我還是回校啦,順道去妳班替妳拿家課。」
「最好不要。你當作我生病好了,我想好好休息一天。」
陸本木就在金莎的催促下離開了。一夜沒睡的他,上課時躺在書桌上的時間比聽清醒的還多。
當他嚼著鄰座的火火給他的薄荷口香糖,人才清醒了一點。
他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來電顯示是金莎房間的電話,他滿以為金莎回家後睡不著,趕緊接聽。
「你是陸本木嗎?我是金莎的媽媽。」
「媽……」他第一句就說錯了話,雙頰頓時燙起來,幸好電話另一邊沒看見:「……伯母妳好!」
「我看到電話上的通話紀錄,看見和她通話次數最多的是你,所以才冒昧打來給你。」金莎媽媽說:「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吧?」
「沒有比我更要好的了!」陸本木興奮至得意忘形,自以為立了大功:「對了,金莎回家後,跟妳言和了嗎?」
「我沒有見過她。」她靜默了半晌,「我知道她曾經回來過。她比昨晚拿走了更多東西,包括護照和銀行存摺,甚至連課本和校服也拿走了。」
陸本木當場愣在原地,久久無法言語。他忽然覺得自己真夠笨,真的相信金莎不跟他爭辯就回家了,原來她早就策劃了另一次更周詳、更長遠的離家出走。
「陸本木。」
「在。」
「我可以拜託你替我把金莎帶回家嗎?」這個在電視鏡頭前表現精明能幹的財經女主播,用非常軟弱無助的聲音說:「我有想過報警,但要是我這樣做,我女兒就永遠不會回來了!」
陸本木用堅定的聲音說:「我會把她帶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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