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本木儲足勇氣,才走到二姐開的美容院,告訴她大姐患癌的事。他說:「大姐希望妳可以回家,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吃頓飯。」
二姐聽完這個噩耗,整個人沉默下來,良久才吐出一句教他難以置信的話:「我不會回去。」
陸本木抬起頭看二姐,他滿以為她會帶著傷心的神情,但事實上卻沒有,她的表情甚至冷漠得麻木不仁,「小陸,你聽到我的話了,回去轉告大姐吧。」
陸本木腦海一片混亂,他以為她聽不明白,只好說得更直截了當:「二姐,妳到底弄明白沒有?大姐快死了!妳回家跟她吃的,可能是她生前最後一頓飯!」
二姐靜靜地說:「我離開那個屋子兩年了,我仍是清楚記得,大姐拉開鐵閘,對我說:『妳要跟那個男人同居嗎?那好吧!妳可以走,但踏出了這家門,妳就永遠不要回來!』所以,在跨出門口那一刻起,那個已經不是我的家,正如大姐所說,我永遠不會回去!」
陸本木盡一切努力地說:「那麼……我們不要在家裡吃就好,改到酒樓吃吧!」
「小陸,我知你很難為。」她說:「但是,我已經決定了,你不肯聽二姐的話嗎?」
「二姐,我知道妳恨大姐,但妳恨得連她最後一面也不見嗎?」他難過地問。
二姐咬了咬牙,「在我心裡,她一早死了……這就是我不見她的原因。」
當陸本木滿心失落地離開美容院,他不想回家,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向大姐交代。他做夢也沒想過二姐會如此狠心,雖然他只是個傳話人,但交涉失敗,他對此亦責無旁貸。
就在他惘然地在大街上繞圈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看手機熒幕,顯示出一個可愛小女童的模樣。他忽然更疲倦了,然而,還是強撐起精神接聽來電。
「陸本木,來太古城溜冰場找我!」
「現在嗎?」
「不啊,昨天啊!」她的聲音充滿苦惱,馬上大發脾氣:「白癡!當然是現在!」
陸本木欲要向她解釋:「我答應了家人,今晚會回家吃飯……今天是週日,人太多了,妳想溜冰的話,不如另改在平日——」
「你欠我的!」金莎大喊:「你又忘記了嗎?」
「跟妳去玩一小時好嗎?」他進退維谷,只得討價還價地說:「然後,我真的要趕回家吃飯。」
「真討厭,你何時變了媽寶?抑或你一直都是?」她不耐煩地說:「一小時也好,總之儘快來!」她連再見也沒說,就砰的一聲掛線。
陸本木默默放下手機,本來已喘不過氣的他,只覺得心裡再壓下千斤重的鉛。他咬緊牙關,乖乖趕去溜冰場。
抵達溜冰場門前,他聽到金莎叫喊他,轉頭望向快餐店那邊,卻見到金莎和洛霞一同坐著,而洛霞正用非常不善意的眼神睨著他。金莎連珠炮發地說:「陸本木,你也來溜冰嗎?一個人那麼悶啊?我們一齊玩吧!」他只得無言地點頭,心裡明知她是拿他來作擋箭牌,但細節不詳。
三人換過溜冰鞋後進場,金莎溜冰的技術一般,陸本木也好不了多少。贏過溜冰比賽冠軍的洛霞欲要帶金莎到溜冰場的中心處,金莎婉言推卻:「我還沒有熱身,先跟陸本木扶著欄杆慢慢行,妳自己去玩啊。」
洛霞料不到自己會被拒絕,只好按捺著脾氣走開。陸本木見她有如疾風般滑行,看得他眼也花了。他問扶著欄杆「熱身」的金莎,到底發生何事?她嘆口氣說:「因為她今天太像女孩子了!」
陸本木聽得莫名其妙,「難道她本來是個男的,用女性身分混進女校啊?這真是梁祝的反傳統版本啊!」
「你知道嗎?我喜歡跟她一塊兒,正因為她一點也不像女孩子。她既做到我無法做到的事,也會待我體貼入微,更會像個男人般保護我……但只限於她打扮得像個男孩子的時候。」金莎凝視著滑冰姿勢美妙悅目的洛霞,卻顯得跟她一頭陸軍裝短髮和剛毅的臉孔格格不入,她說:「一旦做回女性身分,我與她站在一起,就會自然地感到毛骨悚然。別人用同性戀的目光看我,更使我受不了。」
「就算她打扮得像個男人,別人也會向你投以同性戀的目光啊!」
「你不是也錯認她是男人嗎?」
陸本木馬上噤聲,記起在禮堂裡被同學們嘲笑得無地自容的一幕。那時候,洛霞與他只有不足五呎的距離吧?他馬上明白她話裡的含意。只要洛霞作中性打扮,誰也會以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少年。穿上裙子的她,反而讓人對她的性別感到困惑,要怪也只得怪她太雌雄莫辯了。
「我本來預算今天是快樂的一天,但她卻穿了裙子,而且是被人一眼便看出是頂尖名校的校服。」金莎一臉沒趣地說:「我知道,她會一如以往,牽著我的手在溜冰場上繞圈,但我今天實在不願意啊!我無計可施,只得找你來把她隔開。」
陸本木笑了笑,「沒關係,妳可以牽著我啊!我看起來像個男人,實際上也是個男人!」
洛霞繞場一周後,停在兩人面前不遠處,示威似地想作一個漂亮的三百六十度轉體後加U字急煞停,可是,看著邊談邊笑的兩人,她一下心神恍惚,腳下一滑,竟跌坐在地上。陸本木見狀,自然地表現出男士風度,滑行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欲要把她扶起來。
洛霞盯了盯陸本木,對他伸出的援手半點不領情。她逕自用手撐起自己的身子,而陸本木伸在半空的手,只好尷尬地縮回去。
過了四十分鐘後,陸本木真的要離開,金莎想了一會,終於下定決心要一同徹退,「既然今天弄成這樣,接下來跟她一起的時間也一定很難受吧?」她走到洛霞面前,向她說了些甚麼,洛霞強顏歡笑地點點頭。
金莎滑過陸本木的身邊卻沒有停下來,向他吐了吐舌頭,「我們快走!」他便隨她走出溜冰場。換回鞋子的時候,他問:「妳用甚麼理由先行離開?」
「我對她說,你剛好有兩張免費演唱會的門票,臨時想拉我一起去,而我也正好想看!」
「嘩!妳真是太愛陷我於不義啊!」他萬般無奈地說:「我變了千古罪人吧!」
「哈!你怕她嗎?」
「我害怕甚麼?難道怕她侵犯我啊?」
走出溜冰場後,兩人做戲做到底,一起走到地鐵站才道別。陸本木沒有說話,仍回想著二姐拒絕回家的事,金莎留意到他落寞的表情,猜著說:「怎樣?你覺得我利用了你,在鬧脾氣啊?」
陸本木苦澀地笑,「若是這樣,一切便太簡單了。」
「我甚麼事也對你說,你有問題也可告訴我吧?」她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
「到了。」陸本木向面前的入閘機抬抬下巴,「我走啦,此地不宜久留,給她發現會很麻煩。」
「不准走!」她忽然發難:「先告訴我發生了甚麼『太不簡單』的事!」
陸本木對金莎的關心表示感激,但他真的不知應從何說起,便只說出一小半真話:「我的二姐搬出去住兩年了,大姐希望她回家吃頓飯,但她與大姐鬧不和,堅決不肯回來。」
「哦,你愁得像世界末日的事,原來只是找不到人湊數啊?」她用無所謂的聲音說:「我去你家吃飯,不就讓你的家人高興起來嗎?」
陸本木一陣驚喜,「妳是認真的嗎?」
「對啊!有何不可?你不也見過我媽了?」
他心裡矛盾,為難地開口:「這麼說……妳肯扮作我的女朋友嗎?」
「沒關係啊,只要你不准突然吻我,或者借故拖我的手!」
「我不是要扮成妳的男友嗎?我們在談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啊?」他嘿嘿地笑。
「只是角色扮演!我打戰爭遊戲時,要不要真的開槍射爆你的頭?」
他正經一點地問:「請問,我還有甚麼要遵守的規條呢?」
金莎也彷彿認真地想了一會,「應該沒有了。」
陸本木反覆思量,有一刻冷靜下來,搖搖頭說:「我想還是不用了,但仍很多謝妳啦。」
金莎嗔道:「難道你打算突然吻我和拖我的手嗎?」
「不,只是太突然了……」他說:「我的家人也沒有那個心理準備。」
「哼!我居然被拒絕呢!」她罵著說:「我一早便知道,女孩子做主動就不矜貴了!」
陸本木苦笑一下,看看大堂的時鐘,「好啦,我真的要走了,再見啦!」語畢即趕緊入閘。
站在扶手電梯往月台的時候,他轉頭望向金莎,她正無所事事地走出地鐵站外,從手袋裡取出一根香煙,一副不知何去何從的樣子。他心裡開始後悔起來,好像是自己隨便打發了她。
他從來未試過這樣對待她,也料不到自己竟敢這樣做。他硬起心腸,轉身不理會她,試圖不讓自己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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