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陸本木充滿疲倦的踏進家門,一句正待說出口的「我回來了!」即時吞回去,因為屋內的情況足以令他嚇破膽!
只見母親正跟那個少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談笑自若。
他當然不以為自己眼花,頃刻就火上心頭,第一時間就想衝過去大興問罪,或者,乾脆去揍那人好了!這個時候,大姐和三姐端著餸菜,從廚房走了出來,看到他便說:「小陸,快洗手,要吃飯了。」三姐暗暗向他打了個眼色。
陸本木因著三姐這個眼神,怒意稍微消退,才不至於大吵大鬧。但他心裡想,到底這間鬼屋裡發生了甚麼事啊?
母親轉身見到陸本木,臉上露出緊張之色,她用囁嚅的聲音說:「小陸,我來介紹一下,這是Ken。」
輪廓分明的Ken,向陸本木微笑著點頭。陸本木則木無表情的看著Ken,連一個最簡單的招呼也打不出來。
母親見他沒反應,氣氛當堂僵住了,於是補上一句:「Ken是你父親最好朋友的兒子。」
陸本木呆上一呆,雖然看見母親的神態,他還是充滿了疑惑,只是充滿保留地說了句:「你好。」
就在這個時候,廁所門被打開了,一名穿著合身西裝、儀表優雅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他見到陸本木,雙眼頓時發亮起來,緩緩步至他面前,尋求確定的問:「你就是陸本木嗎?」
陸本木用疑惑的眼神看母親,母親臉上忽然一紅,解釋說:「他是何先生,你父親最好的朋友。他剛從加拿大回來香港。」
雖然如此,陸本木就是下意識的防衛著眼前這個男人,對他有一種奇怪的敵意。但何先生已熱情的搭著陸本木的肩膀,直視著他,有點激動地晃著他的身子說:「你就是陸永仁的兒子了!陸本木!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是個只會一直哭的嬰兒,現在,你已經長那麼大了!」
陸本木被這男人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卻又不敢撥開他的手,只好讓他自動停下。
何先生臉上充斥著感動的說:「陸永仁泉下有知,一定會很安心!」
陸本木聽到何先生提起自出娘胎以來也未見過的父親,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好抿著嘴巴不說話。他只知道的是,自己對這個何先生的感覺卻出奇的壞。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他甚少表現得不友善,起碼也會保持著虛假的禮貌,但不知何故,他對面前這位模樣和藹可親的男人,就是有一份莫名的抗拒。
一直主掌廚房大權的大姐,最關心的還是能否炮製一頓美好晚餐:「大家來吃飯,餸菜要涼了。」
五個人圍著圓桌而坐,何先生邊嚐邊頻頻地讚好,他說姐姐做的菜有家的味道,唐人街裡的菜館實在不值一提,這讓大姐聽得既滿足又樂透。
後來,從與何先生的閒話家常中,陸本木得知了一點關於他的基本資料:他五年前喪妻;他住加拿大時,不幸地住在一個退休藝人的住所旁邊,導遊每天皆帶了一車又一車的遊客來拍照,讓他不勝其煩;還有的是,他的兒子Ken沒有來過香港,他總是教不好他中文,但為了溝通,他卻為兒子學了一口流利的英文。
陸本木回憶起來,整件事只是一場教人失笑的誤會,母親是在酒店裡跟Ken茶聚,上房間探望何先生,事情並不如他想像般醜惡,他應該要鬆一口氣了。然而,最奇怪的是,他心底裡卻冒起一陣更深不見底的不安。
而這種不祥的預感,在吃飯到了尾聲的時候成真。
何先生環顧在座的幾個人,他神情嚴肅的宣佈:「我移民去加拿大十七年了,這次回來香港,是為了一個重要的人,為了一件重要的事。」何先生凝視著母親,彷彿要得到她的同意,母親只是滿不好意思的垂下眼來。
「我希望可以迎娶你們的母親,成為我的新太太。」
此話一出,陸家三姐弟皆神情錯愕。陸本木滿以為脾氣暴躁的大姐會拍案而起,但她只是沉默著而已;三姐更不在話下,她的性情一向溫柔和善,連大姐也沒有行動,她自然也不發一言;但她倆的反應仍是平靜得教陸本木震驚,他感到自己喉頭乾涸,卻必須開口說一些話,一開口竟是連自己也覺得太倔強的語氣:
「很對不起,何先生,但我從沒有聽過母親提起你,一次也沒有!況且,你兒子也那麼大了,你是不是該重新考慮這件事?」
餐桌前的眾人,頓時沉默下來。Ken雖聽不明白陸本木的話,但也感覺到氣氛不對,只得靜觀其變。
大姐猛皺著眉,一副直斥其非的態度說:「小陸,你對長輩太沒禮貌了,快向何先生道歉!」
何先生卻溫和地搖頭,「不要緊,小陸說得對。我也知道自己太突兀,該說抱歉的是我。」
這個時候,陸本木放在房間的手機響起來,他借著這個機會,毫無表情的站了起來說:「我吃飽了,你們慢用。」他走進房間,心神恍惚地接聽了金莎的來電。
「陸本木,下來一下!」
「下來哪裡?」他想到自己家裡的景況,苦笑著問:「下地獄啊?」
「你家不是剛好在十八樓嗎?」她聲音很不善地說:「下十八層地獄去吧!」
陸本木想說甚麼,但金莎已掛了電話,他罵道:「發甚麼脾氣啊?我也有脾氣的啊!」
他癱瘓似的挨在電梯的L字角位,一如金莎所說的,真有種下地獄的感覺。在這一刻,他真不知該如何面對即將發生的一切,他為了母親私下的決定而感到哀傷,甚至覺得那個一向毫無主見的母親是假裝的。他也為了大姐出奇的沉默而氣憤,覺得全家人聯手的把他孤立了。
走出大堂,金莎正站在大廈外,一手夾著香煙,正狠狠的抽著。她見到他,用悲痛的神情說:「我跟他完了!」
陸本木不安好心的說:「咦?我還以為,你們根本一早完了啊!」他要報復她剛才無理的呼喝。
金莎惘然地看他,拉長了聲音說:「陸──本──木!你想作反啊?你不關心我啦?」
陸本木一聽到她這樣喊他,他的心就軟了大半。她就是喜歡這樣連名帶姓的呼喝他,他就是喜歡被這樣的她呼呼喝喝。他從她指縫間取過那半根煙,學她一樣狠狠地吸一口,再向天空的方向呼出,鎮定一下情緒才說:「我只是心情不好而已!你放心,我會永遠關心你,我會站在你那一邊!」
「這是承諾嗎?」
「不,我有自知之明。」
金莎聞言感動了,她凝視著他片刻就問:「可借你的肩膀給我一用嗎?」
「你何時才還我?」陸本木失笑,「沒有了肩膀,生活會不大方便。」
「你真賤!」金莎用拳頭猛力的搥他的膊頭,他默默承受著,想要減輕她壓縮著的怒氣,但她很快便失去所有氣力了,她倒進他懷裡,像一頭不想見光的鴕鳥般把頭猛往他胸前鑽。
陸本木知道她夠傷心了,他光明正大的把她抱入懷內。與此同時,他卻擔心自己的傷心會不小心傳遞給她,因此,他甚麼也不要再想下去了,只是專注地安撫她。
金莎那恍如弓箭拉得太緊的情緒,終於狠狠爆發,她的淚水崩堤似的湧出來。她把臉深深埋在他胸前,哭得動地驚天,他緊緊地抱著她,輕拍著她的背,希望可以分擔她一半的傷心。
他滿以為見到她為其他男人傷心,自己就會完勝地快樂起來,可惜他誤會自己了。只有見到她真心的笑容,他才會亮出笑容的。
萬一她哭了,他一定也會露出微笑,但那些快樂的表情,統統都是為了安慰她而假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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