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三姐立時呆住,二姐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對說:「姐,妳好嗎?我和男友回家探妳。」
大姐微笑著命令:「小陸,多拿兩份碗筷。」陸本木連忙跑進廚房拿出兩套餐具,心頭的興奮久久不能平伏。他知道大姐是真心高興,自從上次未能勸服二姐回家,連他自己也絕望了。他以為,被大姐罵走的二姐,大概是至死也不肯再踏入家門。所以,乍見二姐和大姐在家裡客廳同桌吃飯,是個奇蹟。
三姐取出兩張褶椅給二姐與男友坐,雖然各人互相靠攏了一些,還是顯得有點擠。母親感動地說:「很久沒見過這個家有那麼齊整了。」
當著眾人面前,二姐的男友用誠懇的語氣向大姐說:「大姐,很對不起。當年是我令你兩姊妹不和,我早該來拜會妳,向妳好好解釋……請原諒我當時處事不成熟。」他緊握二姐的手,二姐略垂下眼瞼,像一個自知做了壞事的小女孩。他努力地說:「但是,我一直希望讓妳相信,就算我這個人再不濟,我卻會一輩子好好善待她,我會令她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大姐,希望妳能夠接受我們!」
大家屏息靜氣,半句話也沒說,整個客廳只有電視機發出的聲響。
只懂英語的Ken聽不明白,彷彿想開口問甚麼,三姐暗地裡向他打了個眼色,他便馬上識趣地閉嘴。
眾人窺看大姐的反應,彷彿她接下來的話,將判定二姐這段感情的生死。
大姐緩緩說道:「你已經用行動向我證明了。」她把視線轉向二姐:「有男,妳胖了很多呢!」大姐露出難得一見的輕鬆笑臉。二姐滿眶淚水,向大姐伸出手,大姐也伸手緊緊握住,兩姊妹就這樣打破持續了兩年多的恩怨。
大家興高采烈地吃一頓飯,二姐談美容院的趣事、三姐談她任職升降機女郎遇到的「電梯怪客」、母親談她工作的會計師樓有兩個高層分別住進精神病院和自縊死了、何先生爆出他在加拿大的明星鄰居有怪癖、Ken扮他的偶像李小龍讓大家笑得人仰馬翻、陸本木說他正積極準備兩個月後跑二十公里的半馬拉松慈善長跑,並呼籲大家踴躍贊助(大家卻不約而同說忘記帶錢包)、金莎講述她在學校女廁遇到的恐怖怪事。大家天南地北,就是絕口不提大姐的病。
吃到尾聲的時候,陸本木說:「我為大家準備了天使蛋糕。」大家也感到奇怪,因為誰也沒有在冰箱裡看到蛋糕。他叫大家稍等一會,隨即跑到家樓下的西餅店。他已光顧這間西餅店多年,一早拜託老闆替他保存蛋糕,誓要保持神秘感到最後一刻。
餅店老闆對他苦笑,「你把這個蛋糕寄放在這裡,叫我煩了一整天。」
「阻礙地方嗎?」
「不,只是太多人想買。」老闆說:「我每次都要向他們解釋,這個蛋糕是熟客做的,是非賣品。但大家好像聽不明白。我最後只得說,這個蛋糕已被訂下了。」
語畢,一個女人走進店來,馬上指著玻璃櫃內的蛋糕,「我要這個。」
「對不起,這蛋糕已有客人訂了。」
女人有點失望地離開,老闆沒好氣地對陸本木說:「就是這樣……對啊,你有沒有興趣替我做蛋糕?我們可以拆賬的啊!」
「真的假的?我考慮一下!」陸本木經過無數次失敗後才成功做出這個天使蛋糕,他十分滿足地笑,「但這是我親手做的第一個,是無價之寶,我要拿來獻給我的家人。」
回家後,他把蛋糕切成九件,大家邊吃邊讚賞味道有專業水準。三姐指著餅店老闆為他包裝的餅盒,笑著質問這是否買來的,他這次倒可理直氣壯地否認,差點更要抓三姐去跟餅店老闆對質。母親說該把這個蛋糕拿去賣,就連何先生也開始心動和議。
但任憑大家說得天花亂墜,大姐還是一言不發,默默吃著她手上那件蛋糕。
眾人先後道別,陸本木送金莎回家。走到家樓下,與金莎並肩而行的他,對她衷心道謝:「謝謝妳扮演了我女友的角色,我知道大姐很高興。」
「渡邊告訴我你大姐生病的事,我真的非常生氣。」金莎說:「我現在才知道,你前陣子總說自己有事忙,原來是為了照顧家人。你應該一早告訴我,我便不會常常要求你陪伴我左右,又要你做這些做那些。」
「對不起。」他確實隱瞞了她。
「陸本木。」
「嗯?」
金莎從陸本木身邊,繞到他面前,凝視著他的臉。她的呼吸明顯起伏著,大聲地說:
「陸本木,我想成為你的女朋友!」
陸本木聞言,一下子弄不明白她的話,神情一片惘然,「為甚麼?」
「為甚麼?你問為甚麼?因為,那是因為——」金莎不安地看著他,神情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靦腆。她「嗯」了十幾秒才吞吞吐吐地說:「我很喜歡你……不,不是這樣,我愛你……是的。陸本木,我愛你!」
陸本木看看街上四周,又靜靜地看她,沒好氣地笑了笑,「好啦,我大姐不在附近,不用裝啦。」
金莎欲要解釋,卻不知從何開始解釋這一切,只能問:「你不相信我嗎?」
事實上,陸本木真的不相信她的話。但當他看見她那種不知所措的神情,又變得無法懷疑她的話。
他只得說:「只是太突然了,我——」他再也說不下去。
「你可以說『金莎,我也愛妳很久啊!』」金莎非常非常努力地笑,非常非常努力地說:「你也可以說『原來,我們一直也在相愛嗎?那不是太完美嗎?』還有……我還可以給你一些甚麼提議呢?唔,讓我想想……嗯,對了,就算你只說一句『我愛妳』,我也不介意你這樣言簡意賅啊,因為你根本是個不懂逗女孩子高興的傻瓜嘛!」
陸本木聽金莎一口氣說完,只是略略垂下眼瞼,陷入更深的沉默。
金莎神情開始不安,有點慌亂地說:「我也知道你害羞……回想起來,你當時希望做我男朋友的時候,也沒有親口對我說過你愛我啊……那麼,不如這樣吧,你只要點一下頭就可以……只要點點頭,我就是你的女朋友,真的給你撿了便宜吧——」
「金莎。」陸本木抬起雙眼,眼神變得堅定。他用下了重大決定的語氣說:「金莎,我可以簡單地說不嗎?」
金莎整個人霎時像中了槍,臉色突轉慘白,站在原地怔住了。
陸本木看著一臉無法置信的她,沒法忍心不說出自己的想法:「我一直以為,因為我喜歡妳,便要用盡辦法打敗其他喜歡妳的人。現在我終於明白,我就像打遊戲機過關般,擊敗每一關的頭目,即使一關比一關困難,我都闖過了,但我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快樂——不,我根本不快樂!」他頓了半晌說:「我問自己為何感到不快樂呢?原來,我太專注於妳,我甚至忽略和錯失了生命裡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在這一刻,我只想盡力彌補這一切。」
金莎雙眼通紅地問:「我們不能一同努力向前嗎?」
「我們這回事,已經過去了。」
金莎的表情辨不出悲喜,她只是向後退了兩步,彷彿要認出眼前的陸本木是否她熟悉的陸本木。然後,她慢慢從手袋取出一份用花紙包得很漂亮的長方形禮物,用閃亮的眼神凝視著他:「一直以來,你給了我很多,我卻沒甚麼可給你。我可以送一份禮物給你嗎?」
陸本木咬緊牙關,看著她用抖顫的手遞到面前的禮物,他知道自己不應在最後一刻回頭,決絕地說:「謝謝妳的好意,但我真的不想收下。」
「我不要了。」金莎的聲音變得空洞而遙遠:「正如這份禮物,又正如我。你不要的東西,我也不要了。」她慢慢縮回手,轉身離去。她跌跌撞撞地走,經過一個垃圾箱時,隨手把那份禮物丟了進去。
陸本木好不容易才叫自己不要追上去。追上去很容易,想把一切停下來卻太難。他目送金莎的背影,直至她完全消失為止。
他把雙手插進外套的袋中,發現袋裡仍舊帶著一枝金莎的氣管舒張噴劑。他知道這次真是終極的結束了,他走到垃圾箱前,把那枝隨身攜帶了整整三年的噴劑,輕輕投進垃圾箱內。
與此同時,他看著那份擱在一堆汽水罐和生果皮之中的禮物,良久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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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陸本木如常起床,準備刷牙梳洗後上學。
當他從睡房睡眼惺忪地走出客廳,卻發現大姐忘了關餐桌上的工作燈。他走過去把燈關上,看到躺在沙發上睡得正酣的大姐,他想偷偷替被子褪到腰間的她蓋好被,但當他拿起被子蓋到她頸前,她卻絲毫沒動半分,他背心突然起了涼透的恐怖感。
他輕輕搖一下大姐的胳臂,她的手臂從被窩裡掉出來,軟弱無力地垂下。他握起她那因長年下廚而變得粗糙的手,感覺像冷藏凍肉般冰冷,沒有一點人的氣息。
陸本木默默坐在沙發旁,想陪伴大姐多一點點時間,這是兩姐弟最後可以相處的分秒了。他呆呆地留意到餐桌上一大堆畫具和參考資料之中,有一疊堆得特別高的畫稿,他拿了過來,一直在大姐身邊翻看。
那是大姐畫的《10大最愛排行榜》的上色完成畫稿,是一個男生追求一位漂亮女孩的愛情故事。男主角平凡得有點可笑,但他卻用他對女孩的關懷和耐心,擊敗一個又一個強勁的對手,渡過一個又一個難關,慢慢地獲得女孩多一點點、又再多一點點的歡心。
當男主角爬升到女主角十個最愛男人排行榜的第6位,擊退了一個野人似的電影明星,又要面對另一個天才型音樂家。五音不全的男主角為了增強戰鬥值,報讀了樂器興趣班,跟一大群兒童一同學習,還要給他們取笑是個音樂鈍胎。最後,他用心去演奏樂曲,讓鐵石心腸的古肅評判也深受感動,終於把音樂家擊敗。
後來,男主角千辛萬苦攀上了第2位,他要挑戰的對手是個游泳健將,而男主角卻天生怕水。最後,他克服了對水的恐懼,經過一輪地獄式苦練後,在一次渡海泳賽中跟游泳健將決一勝負。他在不斷落後和多次溺水的惡劣情況下,拼命地、堅決地游到終點,擊敗了因服食禁藥而被大會取消資格的游泳健將。
在整本漫畫的最後一頁,描述漂亮的女主角被男主角的真情打動了,兩人緊緊地相擁,像一對王子和公主般幸福快樂地永遠在一起。
陸本木把畫稿整齊地放回原處,在心裡告訴她:「大姐,很對不起。我沒有妳所想的結局。但仍謝謝妳,謝謝妳替我完成我沒法達成的願望。」
當他終於放開大姐的手,像個男子漢一樣堅強地站起來時,他的眼神卻接觸到畫具旁邊一個空碟和鐵叉子,他把剩餘在碟邊那一丁點忌廉搯起來舔一口,是天使蛋糕的味道。
他記起來了,昨晚二姐吃得太飽,留了半件蛋糕在冰箱裡。陸本木可以幻想到,大姐昨晚很興奮地想要畫好餘下的故事,畫著畫著就覺得肚子餓,於是吃了那半件他親手做的天使蛋糕,吃得一點也不剩。它也真是太好味了吧?
在大姐生命裡最後的那幾小時,他也陪伴著她度過。他突然有了覺得身為弟弟很自傲的一刻,心想大姐已經沒遺憾了。
他一直那麼呆呆地想,在大姐臨離開那一刻,正吃著天使蛋糕,或許這樣,她也能夠順利化為天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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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你說了:
「我不想再見到你。」
那一刻起,
我已決定不會再讓你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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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並不表示,
我沒有在你見不到的地方,
一直的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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