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沒有直接回家,她根本沒法安心闔眼休息。
如過他拒絕透露,那麼她就自己去找出答案——這是她在離開卡辛朵的閣樓之後的第一個想法,儘管她半點頭緒也沒有。無論幻形或人類,麥達爾都不是隨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就能見到的人物,否則愛德華不會擔任他的聯絡人。況且即便他願意為她撥空,也不會是在這種大半夜的時間點。
霏跨出空無一人的車廂。她溜進孤兒院時弄濕的頭髮到現在都還沒乾,而她身上那套兩截式的雨衣則面臨相同的處境。殘留的雨水不斷沿著黑色尼龍表面流淌而下,在衣角和褲管的底部結成水珠,一路滴濺,弄濕了月台、車站的地板、地下道,以及最後那段通往地面的階梯。像是從她內心傾洩而出的情緒:委屈、煩躁、鬱悶……
那些自衣袖滑落的雨水沒有停,連同她心中所吹起的波瀾,直到另一場更加劇烈的衝突在她的眼前上演——天空和地面的衝突。也是自然,以及文明世界的衝突。
霏忍不住停下腳步,她終於出了地鐵站,外頭是一整排蕭條、空曠的街道,被野蠻的雨水炸成了歪七扭八的模樣。路燈則是在這一大片模糊的黑暗裡,唯一亮著的東西。不過就連那些佈滿鏽斑的細瘦身影,也快要在暴雨捶打下蕩然無存。
幾個小時前,無論她是懷著何種心情走進地鐵——也許是那股被人狠狠拒於門外的忿忿不平,也許是犯錯後急於證明自己的衝動,那個想法都領著她來到了這裡。在雨勢洗禮下,港區的夜晚看上去似乎更加地蠻荒和危險。不……一旦夜瀑開始降臨城市,戶外便不再擁有安全的角落。
霏被許多人提醒過這件事,可惜她從沒把它們放在心上過。她不需要。
她撐開手裡拿的傘,離開地鐵站入上方那截短到寒酸的遮雨棚,緩緩朝著西碼頭最主要的倉庫群前進。她聽說麥達爾也有倉庫在那一帶,不過她今晚的目標是奈恩當初採集到夏托身體組織的那座舊船塢——他們認為他死亡的地點。
打從西奧被愛德華帶走之後不久,千面很快通知他們這份委託已經不必再繼續下去,而那間船塢也成了他們在收手之前最後掌握到的線索。
她不知道為什麼時隔至今,自己忽然又想回到那地方瞧一眼。她急著要挖出麥達爾的秘密,卻得接受自己沒有太多選擇的事實。而那男人對於這起連環命案執著的程度則是唯一令她感到可疑的地方,加上他沒把夏托的幻形身份告訴他們這點……
先不論他是否一開始就知情,如果麥達爾害怕的是一整支幻形所組成的軍團,他們也曉得他的祕密的機率有多少?霏一邊走一邊問自己。
即便警方已經徹底搜過那裡,也許他們會遺漏某些細節。也許就像奈恩說的,他們只會用正常人的邏輯去判斷。一旦往另一個方向思考,她便能從更多的面向下手——行動暗語、標記、成員代號,甚至是被藏匿起來的地圖。
她當初和奈恩過來的時候並沒有看得很仔細,不過要是她有辦法和西奧他們的同夥取得聯繫,意味她也有機會從他們口中探聽出麥達爾的秘密。
霏獨自在雨幕中走了一段時間,道路兩旁的建築物越隔越開,路寬也逐漸擴大,便於往來港口的運輸車輛進出,裝卸貨物。她翻過一道鐵籬,越過空曠的柏油路面,來到緊鄰堤岸的巨大建築物前方。
幾盞照明用的壁燈點亮船塢緊閉的大門,不過警方老早就完成了調查工作,整個地方看上去跟她第一次過來的時候幾乎沒有太大的差異。
霏繞到船塢的側邊,很快找到一扇被推開的氣窗。她摘掉腳上的鞋子,有條不紊地貼著牆壁的外緣將它們擺到地上。那扇對開的氣窗就位於船塢屋簷下方低一點的位置,粗估至少三層樓,遠遠高出她爬進孤兒院小茶室所用的那扇窗子。幸虧她已經不需要再爬了,她甚至不必收傘。
霏伸出一隻腳,輕盈地踩上牆壁,同時開始調整骨骼和肌肉的重心。她的另一隻腳隨後跟上,允許她以微微屈身的方式站在那面牆壁的最低處。她往前,也就是常人視角的「上方」跨出一步,確保自己沒有往下墜落,接著完全打直雙腿,開始走向最上方的氣窗。她把手裡的傘舉在面前,雨水落下的方向,像是舉著一面盾牌,正好替她擋開它們狂暴的沖刷。那會稍微遮蔽他的視線,幸好她那把傘是透明的。
從地面到屋簷附近,霏只用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征服了那面牆。她蹲向氣窗口,先把收好的傘拋進裡頭,整個身子再向前一縮,雙手攀住內側的窗戶邊緣,翻進室內。她發現自己不必按照相同的方式走下三層樓,因為那扇氣窗的下方正好擺了一只高聳的大型層架,於是她跳上層架,然後以爬梯子的方式一層一層下到底部。
霏落地後的第一件事是喚醒自己的夜視基因,偌大的庫房立刻在她的眼前亮起。她用的基因外衣——鏃首壁虎(Arrowhead Gecko)沒辦法給她亮如白晝的視覺,卻能讓她在黑暗中辨認出一部分的色彩,助於她的搜索。
她往船塢的深處走去,來到他們當時發現那灘不明黏稠物體的區域,或至少按照地上殘留的印子來判斷,她認為自己應該沒找錯地方。可惜那些專門善後案發現場的人做得蠻徹底的,除了一圈色差明顯的輪廓之外,地上幾乎沒留下任何東西。她失望地轉過身,這算不上是個好的開始,不過她知道自己不大可能在那塊地板找到什麼,沒有人會放任那樣的東西留在地上而不清理。
霏朝船塢的出入口走去,那扇門是給工人進出用的,旁邊還有一扇大上很多的金屬捲門,被一組絞鏈固定著。她看了一眼掛在門旁的小白板,上頭井然有序地寫著日期、時間和人名,像是巡查人員的班表——不是她需要的資訊。
她離開那裡,轉而打量起自己爬下來的那只層架,上面堆滿各種工具、鋼瓶和板材,幾個空油漆桶擱置在跟她差不多高度的那一層,裡頭插著油漆刷,不過刷毛全都糾結在一塊兒。
什麼都沒有。
霏懷著另一份希望走向一座被粗帆布遮蓋的雜物堆,她翻開帆布,下方是一艘倒著的木筏,突起的龍骨已經開始腐朽,船身側面則有一行用粉筆寫下的電話號碼。
那會是她需要的答案嗎?
不……片刻後她搖搖頭,咒罵著自己的愚蠢。那不是私人電話的號碼,而是回收場的電話,專門處理大型廢棄物。她走來這裡的路上也見過那支號碼,它就寫在路邊一塊廣告看板上。
霏氣餒地來到船塢底部那條用來讓船隻下水的滑道旁,沿著半入水中的斜坡坐下。難道是她太過樂觀了?她不禁這麼問自己。難道打從一開始,她就抱了太高的期待?
她知道自己不會這麼走運,只是有些事情跟運氣無關,有的時候,人就只是……單純地異想天開。
她坐著,看著被湧入船塢的海水所淹沒的地方,想起自己上一次也是站在差不多的位子跟奈恩爭辯,頓時感到一陣諷刺。他總是在勸她,要她別動歪腦筋,而她也總是像個叛逆的孩子,非得狠狠碰壁,才肯死心。
霏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離開,好像一旦出了船塢的門,她就形同承認了自己可笑的嘗試。然而續留在這裡,也不過只是掙扎得久一點、放棄得慢一點。終究,她會接受自己白忙一場的原因不過是為了排遣內心的難受,讓自己好過。
外頭的雨水仍不斷敲打著上方的屋頂,如同久候多時的觀眾,正在為她的失敗喝采。
她忍不住捶了地板一下,然後,她的眼角捕捉到了某樣東西。那是一小點漂在水中的淺藍,跟海水的深褐不同。她定神注視那裡,看出是一張被海水帶進船塢的紙屑,又或者它本就掉在船塢裡,只是被水流沖了出去後又漂進來。
那是一個尷尬的位子,靠近滑道末端的閘門口,完全陷在水中。她得整個人泡進海裡才有辦法搆到那張紙,甚至得游過去——她不曉得滑道最深的地方究竟有多深。
或是……
霏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和閘門相連的那面牆。一會兒後,她以水平在牆上行走的方式成功沿著相鄰的牆面走到那扇巨大的閘門上。她試著彎腰,從水面上撩起紙張。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或許只是單純出於好奇。那是一張寫了字的便條紙,字跡因為泡水而糊成一團,不過藉由辨認顏色最深的筆跡,霏讀出了原本的文字內容:
古拉迪.史坦頓(Guradi Stanton)——那是一個名字,以及一串寫在名字下方的地址,就位於羅森南半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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