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形｜The Shape Shifter ◇ 下篇 - 第三幕：該下地獄的人｜15

古拉迪站在大門緊閉的建築外頭，不斷翻找夾克的各個口袋。他還記得古拉迪．史坦頓——真正的古拉迪——當初接受他的歸順前，就是把那張寫了住家地址的便條紙塞在那件衣服的口袋裡。他在這麼做之前曾把那張紙掏出來讓他看過一眼。

我一定是在什麼地方把它弄丟了……古拉迪左思右想。他需要那張紙才能找到他的住家，不過也許還有別的辦法……

「這、這裡。」一個畏畏縮縮的聲音忽然打斷了他。

古拉迪轉頭，看見艾斯諾從鐵門拉下的店門口轉角處探出一顆頭，正在向他招手。他們來早了，幾乎是在靠港的弦梯一放下後就直奔這裡。多留點時間給意外總不是壞事，而他猜得沒錯，他們碰上的第一個麻煩就是那間撞球館的所有出入口都上了鎖，窗戶則被緊緊封死。

他跟著那男孩的腳步繞到建築物的後方，看見他佇立在一台報廢的自動販賣機旁，他似乎不怎麼在意自己被雨水淋溼這件事。不久前他問他要不要撐傘的時候也被他拒絕了。

「你想要從屋頂進去？」古拉迪走上前，暫時把地址的事情擱在一旁。他以為他的意思是要爬上那台販賣機，然後再從那個位置翻上屋頂。然而他卻搖搖頭，用手指不斷敲著販賣機的透明櫥窗。

他來到他身旁，盯著櫥窗內空蕩蕩的物品架，那台機器的馬達早已停擺，然而空無一物陳列箱底部卻被人用醒目的綠色做了某種記號，恰恰對應不同編號的出貨軌道。

古拉迪轉過頭，正想出聲詢問，卻看見艾斯諾飛快地用手指在販賣機的鍵盤面板按下對應那幾組編號的數字，接著喀啦一聲，他聽見了某種裝置彈開的聲音。

那聲音一傳來，艾斯諾立即貼到販賣機後方，開始以雙手推動笨重的機器。

「你一直都曉得這裡藏有機關？」古拉迪帶著吃驚上前協助他。

「通、通電的時候，沒有作、作用。」艾斯諾脹紅著臉說道。

很高明的設計。古拉迪在心中讚嘆，他開始覺得自己挑對了地方。「那些記號，那是你做的？」

艾斯諾點點頭。「我沒、沒想過有天會派上、派上用場。」

那台販賣機沒辦法完全跟牆面分離，因為它本身也是暗門的一部分，所以他們只是把它往外挪開一段距離，揭露出後方的通道。然而稱它是通道還有些勉為其難，因為那不過是一段被夾在兩面牆壁之間的牆縫，佈滿灰塵和裸露的管線。

古拉迪上前試了一下，發現自己的身體連入口的地方都鑽不過去，只能站在外頭，看著那男孩以側身的姿勢貼著縫隙進入室內。

「我會在門口等你。」他在幫他把販賣機推回原位的時候說道。那男孩會從裡頭把前門解鎖——對此他毫不懷疑。他曾要求他完全信任自己，現在，輪到他以身作則了。

◆

「信任，朱利安。」傑克上了他們平時出勤用的那台警車，不過他沒馬上發動引擎，而是坐在位子上。「如果沒辦法建立那份信任，那麼我們永遠不可能會成為真正的搭檔。」

朱利安沒回應他，而是看著車窗上滑落的雨水，彷彿心中正在瓦解的信念。對那男人的信念，還有對周遭、對這座城市的信念。

「你有什麼話想說嗎，小子？」

「我們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做這些？」他轉過頭，視線落在自己名義上的巡邏搭檔身上。

「你認真嗎，朱利安？難道你沒聽懂霍布斯頓局長的意思？」傑克皺起眉頭。這場談話還沒正式進入正題，不過他已經開始覺得這是個爛點子。

朱利安短暫沉默了一陣，接著用淡淡的聲音開口：「你之前告訴我，你說你也曾經有過和我一樣的問題，那是真的嗎？」

「嗯……」傑克向後一靠，身體壓緊厚實的椅背。「我並不是一開始就在這個轄區任職。」他一邊說，一邊順手搖下駕駛座的車窗。「介意嗎？」他從身上掏出一根香菸問道。

朱利安搖搖頭，看著他把那根香菸點燃，放入口中。他吸了幾口，然後一手夾著菸伸向敞開的車窗邊，靠在那兒。

「他們叫我『嘶語（Hissing）』傑克，在我還待在總局的時候。」他朝車外吐出一口煙。

「也是因為恐慌症？」

「我本身有家族病史。」傑克搖搖頭。

「所以你的情況跟我很像？」朱利安問道。

「大同小異吧。」傑克看了他一眼。「也許比你更糟。我不知道……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後來怎麼了？」

「我當時的……脾氣很暴躁。我跟局裡的人處不好，因為我總是會在他們面前大呼小叫。有時候是跟他們有關的事，有時候不是。」

「你也聽到了某個聲音？」

傑克等了很久才點下頭。「嗯。」他彎起手，抽了一口手中的菸。「我印象很深刻……我記得有一次，那聲音叫我用桌上的剪刀捅進證物室管理員的屁眼。」

「你不喜歡他？」

「不，因為我發現那傢伙一直偷偷在把某些扣押品據為己有。」傑克說道，語氣仍帶有一絲耿耿於懷。「可惜他在警局有些人脈，所以上頭把這件事壓了下來。」

「你希望他接受制裁。」朱利安評論。「你想做的事情是對的。」

「啊，是啊。」傑克聳聳肩。「只可惜那不是我們解決問題的方式。」

「所以你什麼都沒做？」

「如果我照那聲音說的動手，你根本不會在這裡看到我。」傑克提醒他。「我也不會碰上霍布斯頓局長。」

「是他阻止了你？」

「他拯救了我。」傑克再度吸了口菸，望著被點亮的菸頭在潮濕的空氣中緩緩燒灼。

「霍布斯頓．卡多尼，那男人拯救了我，把我拉出那個該死的泥淖。」他說完，停了一下。「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聽過那聲音出現。」

他等了一等，跟隨朱利安的靜默陷入一段沉思。片刻後，他重新開口：「你知道，我覺得我們其實沒有那麼不同。你只是還沒碰到屬於你的那個霍布斯頓．卡多尼。」

「你憑什麼覺得我也會有一樣的遭遇？」

「因為每個人在某個時刻，都會需要那樣的指點。」傑克用理所當然的口氣回答。「你知道……」他忽然轉向他，一臉誠懇。「我很清楚自己沒那男人一半的好，不過要是你需要找個人談談……我不介意聽你吐口水。」他說完後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難以置信自己真的這麼做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為了幫那怪裡怪氣的小子一把，主動跨出這一步。

「港口那裡有間有間不錯的酒吧，也許改天我們可以在下班後一塊兒去喝個幾杯，或是……」

「噢，哈哈……」朱利安看著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

傑克盯著他忘情發笑，渾身緊繃一陣。那不是那種心存感激，或是發自內在的開懷笑聲，而是他之前曾在他身上感受過的那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反應。

那種一意孤行的扭曲笑容。

「謝了，傑克。」朱利安收起笑靨，一手搭到他的肩膀。

「怎麼？」

「我不覺得你和我是一樣的。」

「為什麼？」傑克瞇起眼，等著看這乳臭未乾的小鬼要搬出什麼言論反駁自己。

「你沒有聽從那個聲音到最後，傑克——我有。」朱利安靠向他，以嘶聲低語的方式說道。

「那就是我和你不同的地方。」

◆

「霏？」馮站在布崙街的十字路口旁，看著她從雨中趕來。

「奈恩呢？」一旁的凱文發現她是一個人前來後便大聲問道。

「他……奈恩他不會過來。」霏放慢腳步，來到他們集合等待的那個轉角。

「發生了什麼？」薩妮塔露一抹出挑剔的眼神問道。

霏站在傘下，看著他們幾個人的臉。「我會讓他改變心意的。」她用挫折的聲音說。

「又是跟上次一樣的理由？」馮嘆口氣。

霏點點頭。

「你知道，我開始覺得搞不好他才是那個唯一看出問題的人。」

「閉嘴，凱文。」薩妮塔瞪了他一眼。「你那狗嘴就沒別的話好說？」

「都別吵。」馮舉起一隻手。「我們先過去會面的地點。」

很快，他們四人轉過街角，來到對街，走向那間早已關門大吉的店舖。而他們一走近便看到等在一扇門前的艾斯諾。

「嘿。」馮上前一步，主動給那男孩一個擁抱。「小子，我很高興你沒事。」

「他在、在裡面。」艾斯諾放開他後說道。

馮對他點點頭，招手要其他成員跟著他一起進去。他們經過門口時也順便跟艾斯諾寒暄了一下。

「怎麼樣，船上好玩嗎？」霏走在最後。雖然她一直沒什麼機會和他混得更熟一點，艾斯諾對她而言就像是自己的弟弟一樣。況且再怎麼說，他們之間還是有些別人沒辦法懂的共同話題。

「甲、甲板上有很、很多地方可以爬。」艾斯諾興致勃勃地眨眨眼。

「嗯……也許下次我可以教你一兩招。」霏一邊說，一邊跨入門內，看著他在自己身後把門關上。

他們兩人走下一道門後的小階梯，立即看到馮、薩妮塔還有凱文圍在一塊被清出來的空曠區域前方，那塊地面的上方正好有扇面積大到足以透光進來的玻璃天井，本來擺在底下的撞球桌則被移開。

「啊，又是另一位成員？」一名站在馮他們對面的陌生男子注意到霏之後禮貌問道。

「霏。」馮沒有直接回應他，而是轉過頭。「這就是寫信給我們的人，古拉迪。」

她來到他面前，終於看清了那人的樣貌。古拉迪是名綁著馬尾的長髮男子，身材結實但不壯碩，長相則有些斯文。

「你就是古拉迪？」她好奇地打量他。

「如假包換」。」他微微地向前一鞠躬，接著看向馮。「好了，法洛斯先生，既然你的人馬都到齊……」

「你不意外嗎？」馮忍不住問。

「關於哪件事情？」

「你在信裡說你想跟我見上一面，我卻找來這麼多人。」

「啊，我不認為你是那種毫無準備就會現身的傢伙。」古拉迪露出微笑。「況且我想你找來再多的人都不夠。」

「什麼？」

「我認為每一名你們的同類都該聽聽我的故事。」

馮愣一下。「說。」他用略微不耐的聲音說道。「告訴我們你希望這場會面的目的是什麼，否則我要開始提問了。」

「我想我們的時間很充足，正弦號要到明天才會離港。」古拉迪表示。藉由從天窗灑下的微光，他開始，一一打量他們的臉。

「各位對於歷史有多熟悉？」古拉迪清清喉嚨。

「哪種歷史？」凱文率先問道。

「為什麼我老是看你不順眼的那種。」薩妮塔替他解答。

「那叫『過節』，薩妮塔。」

「是麥達爾，對吧？」霏緊接著出聲，他想起馮後來讓她過目的那封信。「你說你跟麥達爾是血親，意思是你曉得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幻形的？」

「沒錯。」古拉迪看向她。「不過我想你只對了一半，因為我和他……我們的誕生跟這座城市有著很深的關係。」他停了一下，觀望眾人的反應。

「我要說的是漥都——這座城市的歷史。」

「噢，所以你是個歷史學家？」凱文揉揉下巴表示。

「遠遠不只。」古拉迪朝他微笑。「大約在一千年前，這座城市還只是個海邊的小魚村。可惜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並不如表面看上去上那樣純樸。一天，有個村民因為取水問題跟上游村莊的人起了衝突，他帶幾了個幫手，去把對方的房子燒了。」

「那人逃了出來，卻懷恨在心。」古拉迪繼續說道。「他想要報復，但沒有採取相同的方式，而是跑去對河岸上游的水壩動手腳。這件事情沒被任何人發現，直到雨季來臨的時候……」

「我的老天……」凱文不禁摀起嘴，馮和薩妮塔則一語不發，艾斯諾倒是維持一貫面無表情的臉。霏觀察那男孩一眼，不確定他是真的沒有任何感覺，或者只是太過善於隱藏情緒。

「那場洪水淹死了整個村莊的人。」

「這跟你或是麥達爾的來歷有何關係？」馮聽完後問道。

古拉迪面帶微笑地豎起一根手指。「水退了以後，人們回到那座村莊去檢視死者，發現有一名女性屍體的肚皮傳來心跳。」

「她是個孕婦？」霏疑惑地問。

「不。」古拉迪澄清。「那是個初經都還沒來的年輕女孩，不過她的肚皮因為灌了水而變得腫脹。他們不敢剖開她的身體，只能直接把她下葬。幾天後，有人就聽見墓地傳來嬰兒哭聲。」

「等等，什麼？」霏瞪大眼睛。

古拉迪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他們從濕泥中挖出一對雙胞胎。」

「所以你的意思是……」凱文盯著說話的人，嘴巴張得老大。

「我們是費茲克——意旨『傳血者（Distributor）』，和加斯林——意旨『附血者（Possessor）。」古拉迪面不改色地說下去。

「那是我們最初的名字。」

◆

「咚。」薩拉一在維托克港附近被人放下之後，便沿著最近的道路，往那艘研究船停泊的碼頭前進。

「敲下去。」他一邊走，一邊低聲唸道。

他們不敢讓他上地鐵，也不敢讓他隨便在街上行走，或是搭計程車，只能由愛得華親自把他吊起，從空中悄悄地接近港口。

薩拉沒有抱怨，薩拉從不抱怨。

「咚。」他步伐愜意地踩過一灘積水，像是名滿心期待要到海邊玩耍的孩子。他們沒有虧待他，特地幫他準備了一套跟漁船工人一樣服裝——防水吊帶褲配上一雙長筒的橡膠靴。那些衣服和鞋子的做工實在好得令人稱奇，在他那個年代，要想在濕滑的地方幹活又不弄髒身體幾乎是不可能。

愛德華本來還想給他一雙手套，不過他拒絕了。他需要保留最後一點能夠探索和感受事物管道，加上手套會阻礙他使用工具。

他不像那些叫醒他的人一樣有聰明的腦袋瓜和一口伶牙俐嘴。從以前開始，他就是這樣。薩拉會服從，但是薩拉也會專注在當下經歷的每一段過程。

薩拉總會從中找到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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