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華.寇布(Oswald Cobb)坐在他位於維托克港的辦公室裡,攪著手中那杯公用咖啡機沖出來的黑咖啡。那台機器是個便宜貨,然而它被端過來的方式卻令整杯咖啡看上去更加廉價,像是那些慈善團體經常在路邊發給街友的救濟品。
他停下攪拌的手,看了杯中的東西一眼,然後悻悻然地將整杯咖啡連同杯子一起倒入垃圾桶。這一切都是莎賓娜的錯。他心想,眼神飄向門外的另一張桌子。隔著玻璃上的拉簾,他能瞥見他的助理拿著銼刀,正在修磨自己的指甲。
奧斯華憤恨不平地哼了一聲,勉為其難地翻開桌上的文件,準備開始今天一整天的工作。他應該要把她開除的,那女孩不僅沒什麼派得上用場的專長,還是個潑辣的傢伙,至少過去能讓艾碼乖乖言聽計從的招數對她不怎麼管用。偏偏奧斯華偷偷查過了那小賤人的來歷,知道她父親是某個市政廳的政要。
除非他想讓自己在政商界的名聲臭掉,否則暫時動不了她。
「該死!」他忍不住大叫一聲,因為分神而不小心讓釘書針扎進自己的手。他拔出釘針,一邊吸吮自己的指頭,一邊盯著他的助理用悠閒的態度翻開一本旅遊雜誌,彷彿他們付她薪水的目的就是為了看她擺臉色和打混摸魚。
沒關係,你就趁現在繼續囂張好了。奧斯華心想。艾瑪也許是個花瓶,至少她是很稱職的花瓶,而莎賓娜……
她還需要一些適當「教育」。奧斯華舔舔嘴角,看著自己終於止住血的手指。也許他可以再去拜託幾位有權有勢的朋友幫點忙,而作為交換……
忽然間,他看見莎賓娜匆忙地從位子上起身,望向遠處,像是在招呼什麼人到來。可惜那人的身影正好被他辦公室的門給擋住,他只能看見他的助理不斷有說有笑地點頭,直到她再度坐下,拿起電話。
叮鈴——
因為看得入迷,奧斯華差點摔下椅子。他撥撥稀疏的頭髮,趕忙接起電話。
「你有訪客。」電話那頭,莎賓娜十分無禮的聲音傳來。
「我沒瞎,莎賓娜。告訴我來的人是誰。」
「是麥達爾先生,他說他要見你。」
「……」
「我說是——」
「嘖,我聽見了!給我閉嘴!」奧斯華短暫將話筒拿離耳邊,東張西望地打量自己的辦公室和桌子一眼。
「長官?」聲音從他手上話筒再度傳來。
「嘖,讓他進來。」奧斯華清清喉嚨,接著迅速掛斷電話。
門被推開後,一名披掛圍巾,頭髮花白的男子跨入房間,他的身後還跟了另外一人,比較年輕,穿著也比較正式。那是一整套燙平、剪裁工整、每顆鈕扣擦到透亮的靛藍色西裝,色澤深如午夜。
「奧斯華,我的朋友。」白髮男子停在他前方,大方地攤開雙手。
「啊,親愛的議員閣下。您可真會挑時間!」奧斯華離開座位,試圖將他的注意力從自己亂糟糟的桌面轉開。他瞄了一眼跟他一起進門的陌生男子,他正在把那扇門關上。
「唉,不必多禮。」
「這位紳士是……」奧斯華來到他身旁,意有所指地擺擺下巴。
「愛德華是我的助手。他是個拘謹的傢伙,希望你別太見怪。」麥達爾一邊解釋,一邊擺出微笑。
「當然、當然。」奧斯華客客氣氣地點著頭,才發現剛才在外頭跟莎賓娜交談的人並不是麥達爾,而是他聲稱助手的男子。
「那麼,是什麼原因讓您一大清早大駕光臨?」他下意識地又撥了一下頭髮,聲音有些焦慮。
「我想請你幫我調一些資料。」
「所以……你不是為了上次那批貨運清單的事情而來?」奧斯華問道,幾乎要鬆了一口氣。
「不。」
「我發誓,上次那件事我沒告訴任何人。」
「別擔心,上次那件事你做得很好。」麥達爾揮揮手。「我這次過來是為了另一個理由。告訴我,你對於一艘叫『正弦號』的船有任何印象?」
「正弦號?」奧斯華歪過身,一手壓到辦公桌上。「正弦號……正弦號……」他一邊低聲複誦,一邊用自己肥短的手指不斷敲著桌上的玻璃墊。「您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正弦號是一艘研究船!半年前他們第一次靠港的時候曾經帶我上去參觀過。」
「啊,我就知道你會有我要的答案。」麥達爾用不太誠懇的聲音稱讚。「現在,你能告訴我那艘船是登記在誰的名字底下?它的外觀長什麼樣子、船上有多少人?」
「呃……」
「還有他們預計下一次的靠港時間。」
「我想……」奧斯華舉起一根手指,但沒有把話說完。「您稍等我一下,麥達爾先生。我得和底下的辦事員確認這些資訊。」說完,他便逕自朝門口走去。不過在他的手碰觸到門把之前,一個身影擋住了他的去路。
「誰都不准走。」愛德華冷酷的聲音彷彿能夠凍結任何人的腳步。
奧斯華僵在那名西裝筆挺的助手面前,很難想像不到幾分鐘之前他才跟自己的助理聊過天。
他比他高很多,幾乎高過他一個頭。然而真正使他倍感壓迫,令那股不安再次爬回腦門的並不是那人不善的態度,而是他一直都對圍繞在麥達爾身上的傳聞不陌生。譬如他的身邊時常跟著一名身份不明的隨扈,而他總是穿著在任何場合下都格格不入的整齊套裝。
譬如麥達爾能在兢爭如此激烈的選區脫穎而出,靠的並不全是實力,而是因為他擁有一些獨特的手腕。以及他最大的競爭對手無預警退出選戰的原因並不如新聞所說一般單純,而是因為他的家人收到了死亡威脅。
譬如有的時候,他為讓不讓某些事情在檯面上曝光……
「愛德華,沒關係。」麥達爾的聲音傳來,撞上奧斯華的後腦勺。「讓他去吧。」
「你最好別拖太久。」守在門邊的人瞪了一眼他冷汗直冒的臉,把門打開。
「這樣好嗎?」矮胖的男子離開後,愛德華看向麥達爾不動聲色的背影說道。他仍背對著門口,正在端詳擺在奧斯華辦公桌後方架上的一艘瓶中船。「警方可能會查到你身上。」
「不要緊。」片刻後他回應。「況且如果有必要,薩拉(Zelot)會代替我出面。他們不會知道那是我。」
「你打算放那個瘋子出來?」
「別這麼說。」麥達爾轉過身,一抹笑容浮現。「他只是需要一個適合的舞台。」
很快,奧斯華匆匆推開辦公室的門,手裡抱著幾份剛印好的表單。「那艘船是登記在它的船長底下——亨利.莫勒。」他邊說邊把手上的資料遞給麥達爾。
「我想您需要的資訊都在上頭了,麥達爾先生。」
「很好。」
「除了船隻的靠港申請表。」奧斯華戰戰兢兢地補充。「我幫您看過了,麥達爾先生。您的運氣還不錯,那艘船下一次靠港的時間就在下週末。」
「嗯……」
「那麼……還有其它我能協助您的地方?」
「你做得夠多了,奧斯華。你幫了大忙。」麥達爾看向他,滿意地揚起嘴角。「我想你不會介意我帶走這張紙?」他甩甩手中的東西。
奧斯華呆站在原地,知道他親切的嘴臉不過是種客套,他根本沒有必要管他這種位階的人怎麼想。不過即便只是逢場作戲,他也寧願他帶著那樣的笑容離開。
「我需要……知道您問這些是要做什麼嗎,麥達爾先生?」他看著他和他的助手走向門口,忍不住問道。
愛德華率先轉過頭,不過他要說話的時候卻被麥達爾一把制止。「親愛的奧斯。」他緩緩開口,朝他走去。「你看看……」
「世界上任何一座港口都是個神聖的地方。我們從這裡把貨物輸進內陸,或是從這裡把貨物運往世界。我們不斷進行這樣的儀式,全世界人的需要便能被滿足。」
「可惜有的時候,我們會不小心讓某些危險的東西滲進來。」
「危……危險的東西?」
「危險到我必須親自處理。而這——」麥達爾忽略他臉上的疑惑,來到他面前。他伸出手,替他拉整好凌亂的領口。「這本來是你的工作,奧斯華.寇布。」
「可是我喜歡你。」他拍拍他的肩膀,然後把頭靠到他的耳畔。「因為你從來不會多管閒事。」
奧斯華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
「別讓你的優點成為下一個我必須處理的問題。」麥達爾最後說道,聲音壓得很低。那句話像是一根搓成細針的紙屑,被人狠狠地塞入他耳中。
奧斯華聽完,臉色發白第目送那兩人離開,直到他們闔上辦公室的門才吐出嘴裡那口氣。也許在別人眼中,他做為一名小小的港務長是臉皮厚了點,至少他很清楚該怎麼拿捏分寸。
有些人允許自己欠他人情、有些人則會嫌惡他的諂媚,而麥達爾……
麥達爾是那種無論在任何時候,他都不想招惹的對象。
奧斯華抹掉額頭上冒出的汗珠,癱軟地坐回辦公桌後方。一直以來,那人就是個披著人皮的魔鬼,而你不會想跟魔鬼討價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