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似乎被衛雅自嘴巴縫裡蹦出來的話嚇到了,她愕然看著他沒有言語,衛雅自知失態,他輕咳兩聲掩蓋,不太自然地說:「你還記得當初在城外發生什麼事情嗎?」
他這話講得含糊,城外發生的事情有很多,但是他並沒有明說是「他大哥撿她回城內」、「他們在城外相遇」或是其他更早前發生的事情。
少女低下頭沉思,垂下的髮絲隨著她低頭的動作也悄悄的從肩頭落在空中俏皮輕晃,她沮喪地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衛雅挑眉不可置否的應了一聲,沒道理他只是讓她吃了一顆安神丸就失憶,這個安神丸的配方在藥店行之有年,他悄悄改動了裡面的比例讓這個安神丸助眠的效果更偏向了迷藥,雖是如此但是用了數個個案也沒有什麼副作用,他對自己改良的配方很有自信,排除了這個外因,他反而比較傾向「裝瘋賣傻」的選項,想當初他剛穿來這裏的時候不也用自己全身上下肥皂劇細胞演了個淋漓盡致嘛,演技誰比誰好還說不準呢。
「沒關係,不急的。」他起身問著:「餓了嗎?」
少女有些羞赧的點點頭。
「我這裡有些乾糧,你若是不介意的話配著茶一起吃了吧,我去燒一壺熱茶你等等。」他將身旁的小布包拿出了一小片肉餔和半個芝麻大餅放到桌上,一旁還有半涼的茶水,他走了出去,匆匆交代小夥計燒茶,而他又悄悄地繞回診間,看到少女正狼吞虎嚥咀嚼著大餅,只是乾糧吃急了不易吞嚥,她順手倒了一杯茶灌了下去,少女不顧形象的吃相看起來確實是餓了幾餐,他默默地在一旁觀察她的動作,手部的肌肉沒有抓握的問題、左右半身動作協調、沒有取物失焦的問題......看得正入神,少女倏地抬頭看向衛雅,他嚇了一跳,自己站的地方是牆縫間的陰影處很不容易被察覺,然而少女卻毫不懷疑的望向自己所站的方向,這敏銳的直覺讓人有些忌憚,他有些尷尬地走出陰影處說:「茶水快好了,你慢一些。」
少女有些尷尬地大口咀嚼,塞滿嘴的模樣像是齧齒類的小動物,有些滑稽的模樣逗樂了衛雅,他拿出了懷裡的帕子給她:「慢慢來,吃快了撐肚子。」
「啊......多謝......」
衛雅看到她像是小動物般人畜無害的模樣,還有她方才抬頭是困惑的表情,她此刻舉止自然,看起來不像是作假。
難道遇上了金像獎影后,演得這麼好?
衛雅一邊看著少女喫茶一邊思索,古代有一夜白髮屬於壓力症候群的誇飾,難道她眼下失憶的症狀也是壓力導致的嗎......還是所謂的創傷症候群?
「吃完了?吃完了讓我把把脈。」他拿出腕枕對她比了比。
少女乖巧的將自己的手腕放了上去,他順著脈搏摸了摸,和上次把脈時相比脈息穩定許多,代表她失血和虛弱的症狀已經以驚人的速度逐漸復原,他站了起來,摸摸她的頭骨--沒有外傷、看著她的眼睛對光的反應和眼白--沒有異常、金雞獨立觀察平衡感--沒有問題,衛雅挫敗至極,總而言之她的失憶和藥物無關、和傷勢無關,但是找不出問題。
乾脆死馬當活馬醫的衛雅給她紮了幾針無傷大雅的穴道,一方面幫助她小腿處的傷口凝結,一方面緩和她緊繃的肌肉,取了針後衛雅瞪大了眼,他看著發黑的針尖問:「你中毒了?」
少女顯然也嚇了一跳,她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衛雅皺眉,當初在處理傷口的時候沒有注意到外傷有任何的異常,血液顏色也是正常的暗紅色,他問:「身體除了傷口之外,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少女搖搖頭。
足夠讓銀針顏色變化的砷化物在體內卻沒有讓她產生該有的中毒症狀,衛雅拿著針尖激動得發抖,稀罕的個案啊!這少女難道是經過專業抗毒訓練嗎?是傳說中的帝王暗衛嗎?古老的地下情報組織?還是江湖第一殺手幫派?衛雅內心慷慨激昂,腦袋裡飛快腦補種種精采劇情。
「會死嗎?」少女問,堅定的神色取代了先前迷茫困惑的情緒,她問這句話時沒有哭鬧沒有悲戚,如同問了一句家常話般。
「怕死嗎?」他面對少女超乎常人的反應覺得不知所措。
少女搖搖頭,她說:「我不怕死,但是還不能死,我還有事情沒做完。」
「什麼事情?」
「不記得了。」少女垂下眼睫,有些懊惱,她說:「但是我知道有事情還沒完成。」
「暫時是死不了的,你放心吧。」衛雅見問不出什麼也不想多浪費時間,畢竟他奔波勞碌兩天也想早點休息,他提筆匆匆寫下方子遞給少女說:「我到時間散職了,等等寫個藥方給你,早晚喝一次,三天後再來複診吧。」
少女接過藥方不言語,抬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迅速俐落的將藥箱收拾妥當準備離開診房,臨走前他說:「你是我的個案,診金全免,藥錢可工作償還,屆時掌櫃的會再跟你詳談,傷口不要碰水,少吃辛辣油膩的東西,多喝水,充分休息,三天後再來找我吧。」
衛雅自認仁至義盡,他請櫃上抓藥的小藥童幫忙攙扶少女,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診房,衛雅的身量高,大步流星地前行很快就拉開了和少女的距離,最好是和她少點接觸,否則麻煩來了,他們家一介沒有任何背景的布衣根本沒辦法解決,他走到大堂看到阿爹牽著茉兒還在等著,他滿懷歉意的說:「阿爹怎麼不先回家,您風寒才剛好,累著了該如何是好?」
「不過就是等個一盞茶的時間,哪裡會累,事情都交代完了?有無和師父打聲招呼?」
「事情已經辦妥了,阿爹咱們回家吧。」
「那姊姊怎麼辦?」茉兒指著少女,她說:「姊姊的家人沒有來接她嗎?」
「是啊,那位姑娘......」
衛雅回頭,那少女在遠遠的迴廊處站著,身上還披著他最喜歡的那件外衫,蒼白的小臉透著猶疑,手裡還抓著方才他開的處方籤,囁嚅著不敢開口,見到衛雅看向自己,又忙著撇開視線。
衛雅嘴角抽了兩下,這樣耷著耳朵的小兔子樣到底是要做給誰看的,自己絕對不能心軟,不然到時候她的仇家找上門來他可是沒有後悔藥可以吃的。
「姊姊,你的家人呢?」小妹茉兒早跑到少女面前,抬著頭奶聲奶氣的問著。
「我沒有......家人。」
茉兒拉起少女的手,她說:「那你可以來我們家哦,這樣我們--」
「小妹多有失言之處還請姑娘見諒!」衛雅朗聲打斷了茉兒的話,他一把將茉兒拉到自己身邊,他抓著茉兒沉聲說:「你同人家姑娘說什麼呢,這也是可以隨口亂說的嗎?」
「可是我......」
「姑娘可是朔望城人?」衛父一臉和善,斯文人的樣貌和柔緩的語氣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可需要衛某替姑娘傳信?」
「不......我......我......沒有家人......」少女咬緊嘴唇,聲音越說越小聲,不敢去看眾人或同情或困惑的眼神。
「若不嫌棄的話,姑娘可以來寒舍小住,直到姑娘傷癒為止。」同情心氾濫的全民回收王正常發揮中。
「爹......」衛雅無語問蒼天,無論是大哥或是阿爹,都是那種看到別人有難就忍不住伸手扶兩把的類型,只是他不好言明自己的直覺,只能抓住古代人名聲和道德的底線來說服人,「人家一個姑娘,家中又都是男子,跟我們回去住會被人議論的,醫館裡有可供病人休憩的診房,我也和師父說了這位姑娘不須診金,藥錢也可工作償還,不用擔心。」
他邊說邊瞄向少女,只見她臉色慘白卻又不敢吱聲,拳頭不顯眼地藏在衣裳下抓皺了袖子,樣子看起來可憐極了,衛雅趕緊收回了視線,鐵了心不再往她的方向看去。
「哥哥,難道太陽下山之後只剩下姊姊在醫館嗎?不危險嗎?」茉兒年紀雖小,但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楚,噎得衛雅真想掐掐她的小臉蛋,平常傻得很,只有這種時候頂嘴最快。
「茉兒說得對,這姑娘是二弟你的病人,帶回去照顧並無不妥,況且阿爹的為人城內人都知道,也能請李嫂子給姑娘換藥,他人若議論起來還有李嫂子能幫忙說說話,不礙事的。」衛大哥也補了一刀。
在一旁不表示立場的衛父往少女的方向走上前給了最後一擊,他說:「醫館近鬧區,雖能夠短暫歇息但安全終有疑慮,你一個小姑娘住這裡始終不是長久之計,寒舍雖簡陋,但也能為姑娘遮風擋雨。」
少女淚眼汪汪,她不顧自己的腳傷硬是跪下拜謝,顫抖著身體說著:「感激各位恩人的大恩大德,大人的滴水之恩永生難忘,若有機會定當結草銜環報答各位......」
衛父上前扶了少女一把,他說:「身上帶傷就不要勉強了,養傷要緊。」
於是衛家四口帶著少女回家,衛大哥先將客棧的馬車還了,順路還請隔壁的李嫂子來幫忙,衛雅和小妹茉兒忙進忙出把西廂房收拾出來,衛父親自給少女泡茶陪她聊聊天,一家人忙得不亦樂乎,只有衛雅一人氣呼呼的碎碎念。
「路上匆忙,還未自報家門,在下姓衛,在城東開了個私塾,駕車的那個是老大衛皓、給你看病的是老二衛雅,還有個小丫頭閨名茉兒,咱們這條巷子遠離市集,平日裡人口出入簡單,都是住了幾十年知根知底的的老鄰居,姑娘暫且放心養傷。」衛父聲音醇厚且說話穩重,很容易讓人心生信任。
「衛大人一家人都是菩薩心腸,奴心中感激,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一切但憑衛大人安排。」她啞著嗓子回應著,接過衛父遞來的熱茶,捧在手掌心中,溫熱的氣息溫暖了冰冷的手指,氤氳緩緩而上的溼氣滿足她五臟六腑宛如火燒的乾渴,望著一杯帶著淡褐色茶香的液體,像是救命的神仙水,她滿懷感激地喝下,即使有些茶沫子哽在喉嚨有些乾澀,但是她依舊一滴不剩地全喝完了。
「在下魯莽,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我......」她看著衛父,面色蒼白,眼裡全是無助,她說:「方才大夫說......我先前中了毒,許是影響了腦子,記憶全失,前事盡忘,但傷勢無妨,說是休養幾日就好......」
衛父看著眼前的少女,那麼瘦弱的身軀卻身上多處傷痕,還中毒導致記憶喪失,她嬌弱的身軀宛若流水浮萍,無根無依,頓時憐憫之心更甚,只得放低了嗓音柔聲說:「這也不急,放寬心,慢慢養著,把身子養好了最重要,我家老二品逸在頤期藥房拜師,他師父可是朔望城最有名的大夫了,下次你去藥房別忘了看看他們櫃台上的匾額,那紫檀木打造的『妙手回春』就是在說齊大夫,既然大夫說幾日便能好,便安心養著吧。」
「是。」
「阿爹,我把李嫂子帶來了。」衛皓領著一個中年婦人走進來,那婦人身材豐腴,身上的衣衫半舊不新,整個人打扮十分簡素,只有一只銀手鐲和一根髮簪裝飾,但是她給人精神奕奕、手腳麻利幹練的感覺,嗓門不小,一張口說話滿客廳都聽得清楚,她說:「方才的事情都聽皓哥兒說了,小姑娘呢?」
「多謝幫忙,家中都是男子多有不便,有勞妹子費心了。」衛父站起來相迎。
「嗨,都是老鄰居了客氣什麼,守望相助唄。」李嫂子個性爽朗,和衛家人閒聊的一陣子,看得出來兩家人很孰悉,李嫂子看到坐在桌邊試圖想站起來少女,便走過去讓她繼續坐著,她說:「仔細你的腳別再出力了。」
「李嫂子好。」她只能坐著點頭。
「是個乖巧的姑娘,好好養傷,明天嫂子給你燉湯喝。」李嫂子看到少女雖然蒼白虛弱,但是五官清秀、舉止乖巧有禮,看著就多了三分好感。
「李嫂子好,客房已經整理好了,咱們一起過去吧。」衛雅走過來,他讓茉兒帶路,李嫂子攙扶著小姑娘一跛一拐的走到房裡,自己則去廚房燒熱水,看她滿身傷口汙泥,擦個澡能夠舒服清爽些。
忙活了半天,晚餐都沒著落,衛父帶著茉兒去外面買些熱包子充當晚餐,衛皓牽著馬車去客棧歸還,衛雅忙著煎藥看火,一家人各司其職,等藥都煮好後他端去客房,敲門後看到李嫂子眼睛紅紅的出來應門,他嚇了一跳問著:「嫂子這是怎麼了?」
「這姑娘也是命苦的,手腳那些擦傷就算了,她身上一堆傷疤,看著就心疼,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怎得好好的會搞成這樣......」李嫂子抹去淚水,接過托盤,「聽說有些人販子會偷渡一些年輕的姑娘出城賣到燕國去,會不會那姑娘就是打那逃出來的......」
「可惜那姑娘失了記憶,但人活著最要緊,品逸改幾天配個祛疤的,再勞煩嫂子幫忙上藥。」
「得,我先進去餵她吃藥。」李嫂子說:「要不雅哥兒你去燒些熱水吧,那姑娘髒兮兮的,先給她擦擦,如果有乾淨的衣裳更好。」
「早就燒好了,等等挑過來。」
衛雅挑了兩趟的水讓李嫂子給她擦澡,隨後衛家人都回來了,衛父帶了一斤的桂花糖糕給李嫂子當謝禮,送走了義氣相挺的李嫂子,衛皓又給不便行動的姑娘送了晚餐,之後才是衛家人坐在八仙桌前吃飯的時間,今天突然有客弄得有些疲乏,所以用完晚餐之後就各自回房休息。
衛雅在外風塵僕僕整整一天,全身上下汗津津的很不舒服,他給自己燒水美滋滋的洗了個熱水澡,睡前繞去西廂房看一眼他的病人,因為吃了晚餐又喝藥的緣故早早就睡下了,睡夢中的少女表情嬌憨柔和,想到李嫂子描述她渾身是傷的模樣,極難想像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是如何熬過一道又一道的傷疤刻在身上的時候。
瞄到她放在床頭的行囊,衛雅天人交戰眨眼的時間,拿起深青色的行囊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他依靠微弱的燭光打開行囊,裡面有一把連著麻繩的鉤爪、一套換洗的衣服、一只水袋、一荷包的銀錠和碎銀、一把鹽、一把刻著金龍凌雲的匕首、一個針灸包裏頭有大小長度不一共八隻銀針、三個不知名的香料罐和一塊成色翠綠雕有喜上眉梢的玉珮,非常簡單的內容,卻也不是正常人該擁有的行李,衛雅拿在手上掂掂銀錠的重量,大約是十兩左右,上面的泰安二字讓他發愁,還有刻著金龍的匕首做工之精湛連龍鬚都精雕細琢,這樣的工藝程度又哪有可能是民間所有,這個女孩果真留不得。
但是要怎麼樣才能夠不留痕跡的將這尊大神請出門?
衛雅想不出合適的方法,至少短時間內很難。
他躡手躡腳地折回西廂房,將她的行囊歸位,臨走前伸手探探她的額頭,在手掌觸碰她額頭地瞬間她便醒了,衛雅轉瞬汗毛戰慄,深怕她一發難自己就交代在這了,燭火映著她的杏眼水靈而透澈,她的眼神單純而困惑,不帶絲毫惡意,兩人對視半晌,衛雅心裡有鬼反而氣弱心虛。
「你發燒了,不用擔心,睡一覺發了汗明天便好了。」他乾巴巴地說。
「嗯,多謝。」她的聲音小而微弱,像是小奶貓的的叫喚。
「不吵你休息了,有事情喊一聲,我們都聽得到。」
「好。」女孩的聲音帶著困倦,輕輕地應了一聲,像是春天黃鶯落下的羽毛,在他的心尖處搔刮兩下。
衛雅的心臟蹦蹦跳著,他匆匆離開回到自己房間,給自己倒杯茶潤潤喉、壓壓驚,思及方才那少女的反應,分明和他們在樹林裡相遇的反應判若兩人,難道真的失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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