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少女在早晨的第一道雞鳴後悠悠轉醒,感覺身體沉重,但是精神尚可,她望著天花板發呆半晌,腦袋裡迅速梳理著現在的情況--她失憶又受傷,被一家姓衛的救下並收留在家,他們一家人個性純樸踏實,短時間內她都會維持這樣的狀態。
她很茫然,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該往哪去,這樣的情況令人煩躁,她忍著扯動傷口的疼痛坐起來,拿著放在床頭的行囊平攤在大腿上,那是唯一一個連繫過去記憶的節點,靠著天剛亮的第一道微弱曙光拆開平結,內裡的東西少了束縛全散了出來--一只鉤爪、一套衣服、一只水袋、三塊銀錠、一把匕首、一個針灸包、數個調料罐和一塊玉珮,她對這些東西毫無印象,卻對那個玉珮最有感觸,她梳理著玉珮垂墜的流蘇,脆嫩的綠色不含一絲雜質,配著鮮紅的流蘇格外顯眼,玉珮在手裡觸感圓潤光滑,不知為何竟生出一種懷念的感覺。
房外傳來動靜,衛家已有人起床梳洗,她趕緊將所有的事物全部收妥,片刻時間就把行囊歸回原位,然後躺回床上裝睡,她不知為何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是身體的本能很自然地驅使她這樣做,聽到有腳步聲靠近,她閉上眼睛讓自己呼吸沉而綿長,看起來就像是在熟睡的模樣。
衛雅推開房門,看到床上的少女依舊在沉睡,他摸了摸她的額頭,燒已經退了大半,脈象顯示平穩溫和,情況比想得還要樂觀,他重新替她掖好被角,躡步走出房門,他打哈欠又伸懶腰,大口呼吸著院內的新鮮空氣再做些伸展,覺得精神多了,隨後走到廚房裡生火熬粥煮藥,第二個醒的是衛皓,簡單梳洗後到後院去給菜園的菜澆水、給小雞舍清糞便,忙活了小半個時辰,衛父和小茉兒都到正廳的那張八仙桌用早膳,衛雅給那位少女帶了熱騰騰的雞蓉玉米粥和一碟醃漬黃瓜,陪著行動不便的她一起用早餐。
「昨晚睡得還好嗎?」衛雅問。
「......嗯。」少女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簡短的回應。
「傷口還疼嗎?」
「比昨天好多了。」
「有什麼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說,別忍著,特別是頭暈或是噁心。」
「好。」少女乖巧的點點頭。
衛雅看著她無害如小兔子的模樣,想到她初次見面時像孤狼的眼睛和那錠官銀,還是不敢放鬆,思及他所能聊的話題已經結束,不太熱絡的互動頓時冷了下來,留在原地呼吸都能生出尷尬,但是她手中的稀粥還有半碗,估計還要再苦撐小半刻,到底該怎麼和一個失憶的人聊天可以自然而不顯生疏?
衛雅頓時覺得搭訕也是一門學問,開始扯起天氣如何、後院的菜園和雞舍、巷口的美食,所有看起來都能衍伸出不錯互動的話題,在少女簡而短的回答下一一扼殺,還好在他扯起整個國家的歷史前少女終於吃完了她的早膳,陪她用過藥又餵了一顆酸梅糖後衛雅功成身退,拿起托盤離開房間的時候竟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之感,就像是從前院內會議被細細審視每個處理個案時,被釘到說不出話來後,拿著文件落荒而逃時的樣子。
衛雅的藥湯裡加了一點助眠藥草,少女對著天花板發呆半晌後就覺得有些睏意便睡下了,等她醒來已經是兩個時辰後,被小茉兒在床邊自言自語的聲音吵醒,她轉頭往聲音看去,倚著床邊坐著的小茉兒只露出她兩根用紅繩綁著的小羊角,隨著她的點頭晃動擺動著,看起來十分逗趣,讓人也生了童趣,她伸手彈了一下小羊角,茉兒轉頭看到少女睡醒了,她湊近說:「姊姊醒了呀,傷口還痛嗎?」
「好很多了。」
「我二哥最厲害了,很多人得了風寒,二哥兩帖藥就治好他們,大家都說齊大夫是聖手大夫,我二哥是小聖手,姊姊甭擔心,傷口很快就好了。」小茉兒談到哥哥心裡得瑟,語氣誇張、表情生動,少女看到後心情也跟著輕鬆許多。
「姊姊,他們都說你的腦袋不記得事情了,那這樣你的名字是不是也想不起來啦?」茉兒半跪在床前,小手托著小臉蛋,歪頭看著少女。
「名字嗎?」少女望著天花板想了想,仍舊是一片空白,不免得有些沮喪,她說:「想不起來......」
「那這樣是不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少女不明所以,她思索一陣,或許是孩子覺得失了記憶也找不到名字,自然是連家鄉都遺忘,孑然一身,只徒留內心的茫然與惆悵。
「小孩子不懂事還亂說話。」衛父的聲音自門外傳來,他說:「姑娘可是起了?」
「衛大人請進。」少女邊說邊起身,只是小腿的固定板還未拆,顯得有些笨拙,衛父連忙制止她,攙扶她坐直身子,然後在腰後放個軟墊好讓她坐得舒服一些。
「這是枸杞茶,品逸說你喝這個對身體比較好,你嚐嚐看。」
少女接過杯盞,聞著有些中藥香氣,但沒有藥湯那麼衝鼻,喝下去溫和舒胃,連原本冰涼的指尖也有了些暖意,她說:「比平日的藥好多了。」
衛父搬張凳子坐在床邊,他說:「方才茉兒說話不經思考,還請姑娘見諒。」
「大人何出此言?」
「幾個月前北五街的陳老頭病逝,陳家做了場法事,有道士招魂,茉兒不懂俗事,在下便給她講了些,誰知她竟把這件事情拿來併做一談實在不妥,是衛某教女無方。」
少女愣了愣,招魂便是親屬持招魂幡大喊死者名字,好讓魂魄能夠認路回家的儀式,她失去了名字也就無法找到回家的路,若是哪天她死了還會有人記得她嗎?會有人擔憂她的魂魄是否漂泊嗎?死亡之於大多數人都是晦氣的,因此衛父為此事還鄭重道歉並非小題大作,但是她卻沒有什麼想法,想到死亡她比大多數人都還要淡定,心裡也無半分介懷。
少女輕笑回應著:「孩子不是有心的,衛大人不必介意,日後給慢慢教導,以茉兒的聰慧必能了解其中道理。」
衛父見少女神色平常,說起話來語氣溫婉柔順,看起來確實是不介意茉兒方才的無心之言,對於少女的好脾氣心中便多了幾分安定,雖然他有心幫襯著求助無門的少女,但也怕招了個不安分的,看她方才的互動,說話條理清晰分明,便知是受過禮教的孩子,於是在心中迅速把話梳理順了,便說:「前日駕著馬車帶著姑娘動靜太大,有些街坊鄰居都知道衛家來了個姑娘,雖然大夥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人品是信得過的,但是對外還是要有個說法,一來怕影響了姑娘的名聲,二來姑娘養傷並非朝夕之事,來往互動間若是能有個稱呼會比較好和鄰居說明,姑娘以為如何?」
「大人的思慮奴明白。」
「姑娘能明白自是最好,聽口音姑娘像是靠帝京一帶的,恰巧最近河南附近有澇災,姑娘不妨稱是在下的遠房堂姪女,恰逢河南遇到黃河氾濫,本想和家人來朔望城找咱們投靠,但是難民眾多一時間和家人走散,只能自己先來一步。」衛父看著少女的神情似乎沒有什麼反感之處,便繼續說:「對外我們會說你這段時間奔波導致身體虛弱,需要靜心調養。」
少女聽完後覺得這個說詞有些勉強,乍聽之下似乎合理,但是細想便是破綻百出,像是她一個姑娘家,若是和家人走散又如何步行尋找遠房親戚?且不說盤纏這類的問題,單是一個姑娘離了家人不太可能孤身走到朔望城。
轉念一想,衛父這個說法也是審慎思考過的,把她充作是遠房親戚,她若稱是外人住在衛家可能會有些閒言閒語,但若是親戚便能少些麻煩,若哪天她恢復了記憶便能稱是找到父母離開,如此一來她離開並不唐突;再者一個姑娘不可能離了父母突然上門投靠,唯有天災人禍導致的不可控災害才有可能讓她孤身一人前來,大家聽到這樣不幸的過往也不好再問得詳細,很多細節便能唬弄過去。一個謊言本來就不可能是完美無缺,只是用一個謊言去補前一個謊言的漏洞,如此重複堆疊直到謊言崩裂為止。
其實她不太在在意所謂的名聲,在生死面前這種都只是虛名罷了。她真正在意的是否會為衛家帶來困擾,如果衛父覺得可行,她自然順從。
「大人的建議合情合理,奴很是感激。」
「往後這稱呼嘛......大人就不適宜了,在下就腆著臉托大了,不妨喊聲伯父吧,幾個孩子就按輩分喊,姑娘以為如何?」
「這是自然。」
「至於名字嘛......」衛父為難地說,「姑娘要不想一個吧?」
少女搖搖頭說:「奴沒有想法,煩請伯父幫幫忙想個名字吧。」
衛父見她乖巧沒有不滿,那聲音脆生生的像是小鳥婉轉喊著伯父,雖是佔著便宜但是聽了也是心裡舒坦,沉吟了半晌後說:「俗稱萱草又稱忘憂草,既然故娘忘盡前事,那些開心與不開心的過往便不再強求,好好把握當前光景認真過活,往後便稱做萱兒吧。」
她看著衛父一雙樸實真摯的眸子,收下了屬於她的新名字,默念了兩聲後答謝說:「萱兒多謝伯父的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定當泉湧相報,永世不敢忘懷。」
「好孩子,這都是舉手之勞,別說什麼救命不救命,好好養傷才是正理,伯父不打擾你休息了,你若有事便喊兩聲,咱們這宅子小都聽得到。」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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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兒看著窗外天亮天暗,無事可做覺得時間過得十分緩慢,幸好還有小茉兒陪在她身邊說話解悶,看她一邊玩小木偶和九連環,一邊給她說起衛家人和朔望城的狀況,茉兒雖然只有七歲,但她的個性十分活潑,記性也極好,無論是街坊八卦或是市井傳聞都記得清前因後果,這一天下來萱兒覺得收穫不少,不知不覺間竟也過了在衛家的第一天。
晚飯時間衛家兩位兒子陸續回來,在客棧當二掌櫃的衛皓帶了半隻燒鵝,衛雅手腳俐落的將燒鵝分做塊,萱兒拄著拐杖一跛一跛地走到飯桌前,衛父正式的將今天下午和萱兒提及的事情給幾個孩子說了遍,從此以後她便是衛父的堂姪女。
「這樣也好,有了這個說頭省得幾個鄰居都在問我,今早可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唬弄過去。」大哥衛皓點頭表示贊同。
「要不大哥你學學二哥吧,板著一張臉出門,誰都不會找他搭話。」茉兒放下碗筷,學起衛雅一張老氣橫秋的表情,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連衛雅都忍不住敲了她一下說:「就你人小鬼大,你二哥何時擺出這樣的表情。」
「日日都這樣擺的!」茉兒這話一出,竟把衛雅給噎住了,咳了兩聲。
「好了小丫頭,趕緊吃飯,菜都涼了。」衛父給茉兒夾了一塊燒鵝,好讓她把注意力都放在吃食上。
萱兒看到衛家人的互動,覺得有趣得緊,又能從言語談話間感受到他們一家人深厚的情感,樸實而真摯,就像是寒冬中的一碗熱湯,熨貼了身體、溫暖了心。
一家人用過晚餐,衛雅給萱兒煎藥,她喝完沒多久便昏昏沉沉的睡下了,衛雅確定萱兒熟睡後將她的包袱拿出來,躡手躡腳地走到衛父的書房。
「品逸怎麼來了,尋常這時間你都在整理藥箱。」
「阿爹,兒子有要事和您商量。」衛雅關上房門,將手中的包袱放到衛父桌上,他說:「這是萱兒的包袱,裡面有先帝的官銀。」
「先帝?」衛父聽到也不由得一愣。
「不敢欺瞞阿爹,在昨天兒子回城的時候在城東烏家庄附近就遇到受傷的萱兒,那時候她身受重傷但並未失憶,她身上的傷勢多是刀傷,尋常姑娘受到這些傷勢根本不可能逃脫,但是她不僅逃脫,還能躲在樹上掩藏蹤影,單是這樣已經是非比尋常,更何況她身上還攜帶著桓帝的官銀,只怕是桓帝在朝廷的舊人,受到追殺才會受傷。」衛雅垂眸,對於自己的行徑他不覺得有任何錯處,但是依舊有違於衛父自小教導的君子品德,他不敢和衛父對視,硬著頭皮繼續說:「那時候萱兒求助於兒子,兒子看到那官銀便猜測此女出處,便給她吃了安神丸又給她包紮傷口,但是兒子貪生怕死,不敢隨意帶回城中,就怕受到追殺甚至給家人鄰居添麻煩,所以便把她載到城東的樹林便丟在那裡......誰知道......大哥還是將她帶了回來。」
「桓帝舊人......」衛父聽著衛雅的描述,又對著那印有泰安二字的官銀沉思,隨後他嘆了口氣說:「罷了,品逸你做事沉穩,你的考量並無不妥,也別太過自責,萱兒既然與咱們有緣,天命注定要相遇,豈是你一人能夠改變。」
「阿爹,那萱兒......」衛雅抿緊嘴唇,說到嘴邊殘酷的話語卻沒宣之於口。
「品逸啊,為父給你說段往事吧,你坐。」衛父讓衛雅坐下,給他倒杯茶,他說:「那時候你還很小,茉兒才剛出生不滿周歲,你娘親在生下茉兒之後體虛多病,你可還有印象?」
衛雅點頭,別說七歲時的事情,剛出生的事情他都還記得,他並非這個時空的人,也不是這個名字,他只是一個平凡的醫生,好不容易熬過住院醫師的考核終於升等成為主治醫師,但是忙於工作的他終究還是因疏於陪伴和女友分手,為了斬斷情傷只能不斷地用加班來麻木自己,最後竟因過勞駕車出了車禍,醒來竟成了剛從母體呱呱墜地的衛雅。
「你祖母的身子本就不好,當時你娘親又病倒,幾個孩子都還小,那時候為父在縣衙戶房裡當差,俸祿本就不多,為了照顧你祖母和娘親,銀子跟水流似的花,手邊的積蓄被賣得只剩那棟祖宅......
「就在這時有人用重金誘惑為父為那時的定北侯做事,主要就是將賑災的銀兩做假帳,那時為著生計便為虎作倀,靠著這點油水補貼家中,生活開始慢慢好起來,之後便一而再、再而三的,這時想要急流勇退也難了,只能繼續為定北侯幹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後來發現定北侯這些銀兩都是流向瑞王那,瑞王那是什麼人啊,殘暴不仁、惡名昭彰,這些錢......百姓的血汗錢、賑災的救命錢呀......那時候悔呀,悔恨不已......」衛父說到這裡用手拍了桌子,直震得桌上的茶盞鏗鏘作響,激動得眼眶都紅了。
他緩了兩息後接著說:「直到泰安二十一年,那時候永洲發生瘟疫,傷病人數近乎破萬人,人心慌慌、災民逃竄,賑災的銀兩經層層剝削後剩不到三成,為父這才忍無可忍,即使做個背棄舊主的小人,也要將手中的帳本交給太子,只願這些無辜百姓能夠早日脫離水火......而後定北侯的種種劣行讓先帝勃然大怒,所有涉案人等皆被判斬刑、流刑,只有我......因太子求情首告有功,被判貶回原籍,永世不得為官,甚至在那之後有過幾次凶險,也是在太子的蔭護下才得以脫險,戰戰兢兢好幾年,生活才終於穩定下來......」
衛父的愧疚堆在眼角的褶子裡,他說:「為父如今做的是傳道授業、教人向善的事,自己卻幹著豬狗不如的事情,所以這段見不得光的過往始終是為父的心結......而今能做的就是盡力去幫助那些可憐人,盡自己的一分微薄力量,只求能為過去自己幹下的種種錯事贖罪......」
「阿爹......」衛雅兩世為人,對自己的第二個父親也是十分尊敬的,家道中落、祖父早逝、祖母病弱、一個人要一肩扛起所有的責任,在外工作辛苦任勞任怨,回到家待自己的髮妻和孩子卻又是溫和慈愛,所有的苦水都往自己的肚子裡吞,眼前的男人尚在壯年,但已看得出來歲月給他的搓磨和歷練,對於父親的坦白,在衛雅的心中絲毫不減對他的敬重,他說:「事情都已經過去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要是人都會犯錯,重要的是知道自己錯在哪並改正錯誤,這是阿爹從前教的,兒子都記著。」
衛雅伸手握住衛父緊緊交疊的雙手,他說:「阿爹心裡苦,兒子從前全然不知,只盼著能早日出師,而後就能夠照顧阿爹和妹妹了。」
「品逸啊,你年紀雖小,卻比你哥哥還要沉穩,這事情為父只和你說。」衛父看著衛雅,眼神裡有些擔憂,他說:「先帝被篡位,然當今聖上卻不是個仁君,從前那往事,若非先帝網開一面,加上先太子的全力庇護,咱們也不可能苟活至今,最近北境不平,萱兒身子不便,一個女孩兒在外恐有麻煩,若萱兒真是桓帝舊人,只要她不出妖蛾子,為父......是願意照顧她的,那怕她的身分是會給咱們帶來麻煩......」
知道了衛父的立場,衛雅也不好多做阻攔,只能無奈回應:「兒子知道了,這段時間請茉兒和李嫂子多陪著萱兒,想必她一個人也很難多做什麼,之後多看著些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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