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兒挺直腰桿正坐在長板凳上,捻起指尖凝滯半晌,隨後雙手撩撥琴弦流洩,音色澄澈清明,旋律好似春日晴暖百花隨風搖曳的輕柔之姿,轉而又像蜂蝶在花叢中取蜜紛飛般熱鬧,這首《春華》是民間小曲,曲子樸實討喜,萱兒苦練三個月,終於能夠流暢的彈奏出來,衛父聽這順著晚風拂來的琴音,嘴上品茗唇齒留香,笑呵呵的讓衛皓斟茶,很滿意萱兒的演奏。
「萱兒妹子不僅在家務上能幹,寫字彈琴樣樣都拿得出手,我這個做哥哥的不努力些可不行呀!」衛皓笑著說。
「萱兒腦子好使,學什麼都快。」衛父嚼著薄荷葉,得意的說著。
「萱姊姊好厲害呀,我看比隔壁街的阮茵還厲害。」茉兒坐在板凳上,短腿碰不到地,一雙小腳就懸在半空晃著。
「人小鬼大,人家阮家小姐可長你好幾歲,你怎麼知道人家厲不厲害。」衛皓失笑掐了一把她的小臉蛋。
「聽說那個阮茵學琴學了一年多啦,但是到現在也沒聽說什麼阮小姐學琴學得好。」
「上哪裡聽來這些,道聽塗說。」衛父板著臉對茉兒說。
「女兒也是聽對面的吳媽媽說的嘛。」茉兒扮起鬼臉,看阿爹哼了一聲,便跳下椅子躲到衛皓身後。
「噯。」衛皓拍拍茉兒的肩,趕緊找了新話題,「阿爹,您別一直嚼薄荷葉呀,上一盆才給你拔到葉子都禿了,您這樣吃,明兒另一盆葉子又沒了,到時品逸還不唸叨您出耳繭子。」
「品逸說抽旱菸不好阿爹也沒抽了,讓吃薄荷葉戒菸阿爹也吃了,怎麼吱吱歪歪的這麼多事情要管!」衛父喝了一口茶,不耐煩的說:「去去去,今天天橋下有夜市,你帶著兩個妹子去晃晃,一個兩個唸得我心煩,去玩去!」
衛皓和茉兒兄妹倆人相視一笑,茉兒腳底抹油地就跑去叫萱兒了,衛皓站了起來,拍拍身上弄皺的衣服,說:「今天品逸跟著義診晚了,飯菜兒子就放在灶間溫著,到時記得和品逸說一聲。」
阿爹擺擺手,把家裡三個小鬼都趕了出去圖清靜。
朔望城商業發達,往年每逢四個月會有一次夜市,據聞去年因為北燕來犯取消了,直到今年稍微穩定了才又重辦,前一次萱兒都沒去成,第一次可以在晚間出去溜噠逛夜市,喜得萱兒雖面露淺笑,但腳步可輕盈了,哼著剛剛彈奏的《春華》,晃頭晃腦。
「難得看到萱兒心情這麼好,這些日子讓你待在家肯定悶壞了吧?」衛皓牽著茉兒,三人並肩在月光下漫步走著。
「讓哥哥見笑了,萱兒第一次去夜市,好奇得很。」萱兒露出靦腆的笑容。
「原先看萱兒穩重老成,誰知竟還是個孩子,跟茉兒一個樣。」衛皓比著茉兒,小女孩開心得一蹦一跳,肢體誇張得連影子都訴說著歡快。
萱兒不服,竟然拿自己和茉兒相比,她賭氣小聲的說:「萱兒本來就是個孩子。」
「是是,萱兒、茉兒都是孩子。」
「茉兒不只是孩子,還是個好孩子!」茉兒這話一說,兩個哥哥姊姊都笑了,肩並肩的走在夜間寧靜的石磚道上,很快的就離開了住宅區,到了熱鬧的市集區,那裡白日多市集小販,客棧酒樓亦在不遠處,今日夜裡還多了夜市,燈火交相輝映,人聲鼎沸,眼內所到之處都是滿滿的人潮,汗水、脂粉香氣、食物的氣味攪和成一股複雜的味道。
萱兒不喜歡與人有太多接觸,一見到滿街滿巷的人便下意識地縮到衛皓的身後,輕輕地揪著他衣袍的一角以免被人潮沖散,衛皓見狀了,大手牽起她的小手,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妹妹小心別走丟了,等過了東六街人會少一些,茉兒也抓緊了,到時走丟了吃人嬤嬤就把你拐了去,到時你喊得喉嚨破大哥也聽不到了!」
萱兒不討厭衛皓,任由他拉著自己走,衛皓的手握得很牢她很放心,於是扭頭看著各色小販,捏麵人、糖葫蘆、糕餅果子、胭脂水粉、荷包頭釵,吆喝聲在耳邊此起彼落,許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熱鬧的夜生活,心情也跟著喧鬧起來,看什麼都覺得有趣,一掃平日沉穩的氣質。
「有沒有看到喜歡的?跟大哥說。」
「茉兒想吃糖,茉兒想吃果子,茉兒想吃炸麵魚!」茉兒扳著小手指一一細數著。
衛皓瞪了她一眼說:「阿爹是餓著你了是不,這麼多妳哪裡吃得下,撐破肚子看你萱姊姊給你補去。」
「行,明兒去找李嫂子要根最粗的繡花針,怎麼樣都得給茉兒的小肚子補好是不?」
茉兒年紀小,許多話想說卻梗在嘴邊不知如何組織,自然說不贏衛皓和萱兒,兩人一搭一唱堵得茉兒的嘴噘得可以吊上三斤豬肉。
說歸說,衛皓還是挑了醃漬梅子和桂花糖糕給姊妹兩人,一路上邊吃邊走,偶爾停下來看看夜郎賣藝,衛皓抱起最小的茉兒,萱兒則找了人群中的空隙窺著,耍大刀、噴火、舞大旗,茉兒嘴裡塞滿東西,稀哩呼嚕的喝著好。
看完雜耍,又順著人潮到了夜市盡頭,衛皓提議去悅仙客棧歇一下再回家,為了這難得的夜市,客棧今晚也對外開放賣夜宵,還特別請了說書人和唱小曲的名妓站台,顯得仙悅客棧更加熱鬧,一樓高朋滿座,二樓的住客也倚著扶欄津津有味地看著表演。
衛皓到的時候是一位難求,只能站在靠外側的邊角看著,他抱著茉兒讓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從縫隙中窺看著唱小曲的姑娘,萱兒站在小矮凳上,扶著大哥的肩膀踮著腳尖探頭探腦,那位姑娘身穿碧綠煙羅衫配上百褶如意月牙白長裙,在這初秋暑氣未消的時節中顯出幾分清新脫俗,檀口輕啟,那聲音清脆婉轉如林間黃鶯,她嘴邊噙著淺笑,正歡唱著節奏輕快活潑的民間小調,曲裡描寫著秋日田裡豐收、百姓辛勤收稻的景象,歡樂的氣氛感染了整個大堂裡的人們,聽著讓人覺得身心舒暢,茉兒扯著小嗓子跟著胡亂唱了幾句,萱兒也為這曲子所感,踩著凳的腳也在偷偷的打著拍。
一曲畢,那姑娘在眾人此起彼落的掌聲中下台,被一個小廝領到二樓的廂房休息,緊接著是一個手持紙扇的說書人上台,給大家講講近日帝京發生的坊間故事。
「好聽吧!」衛皓小心翼翼的放下茉兒,捏了捏發痠的手臂。
「好聽極了,那姑娘聲音可真好聽。」
「這位白姑娘可是花了大筆錢才請來的,她這歌聲就是顧縣令家的老夫人也曾誇讚過!」
「今日真是一飽耳福了,可惜咱們來得晚,只聽到一首。」
「白姑娘只是稍作歇息,再晚些還會再出來唱幾首。」衛皓看著兩個妹子滿心期待等待的表情,在嘴裡差點脫口而出的下半句「天色不早了、該準備回家了」的話竟差點把自己給噎了,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堵得他心慌。
就在衛皓思索著說話的藝術時,樓上的雅座發出大聲的爭執聲,所有人朝上看去,原來是兩個男人各自簇擁著一群家僕,圍著白姑娘爭執起來,白姑娘站在兩位男子中間眼裡滿是恐懼,雖然有隨行的嬤嬤緊緊護在身後,但是人多勢眾,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情。
「上面這是怎麼了?」衛皓抓住一個想要趕上去勸架的小廝問著。
「皓哥兒你在就好了,顧宏和胡岳吵了起來,一個說是要帶走白姑娘,一個路見不平攔著,偏生兩個都是咱們招惹不起的,掌櫃的已經偷偷報官了,讓咱們先上去勸勸,拖延時間。」
「好,我隨你一道過去。」衛皓聽完趕緊拉著那小廝要上樓,誰知袖子被萱兒緊緊攥著。
顧縣令的姪子顧宏是個混世魔王,平日吃喝嫖賭不務正業,對著本家這寶貴的獨苗顧縣令十分袒護,好幾次惹事了都是顧縣令幫忙擺平,把他當著祖宗這樣伺候著,為此朔望城的人遇到顧宏都盡量繞道走。
「大哥務必小心,凡事安全要緊。」
「大哥省得。」衛皓看著擔憂的兩姊妹,內心那點浮躁頓時被責任感壓制住了,他是哥哥必需要護著妹妹,更不能讓家人擔心,他深吸一口氣說:「萱兒,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帶著茉兒回家,給阿爹報個信。」
萱兒擔心地往上望了望,顧宏麻煩,這個胡岳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爹是鎮北大將軍的親信,也是個有官階的上將軍,就算是顧縣令看在胡將軍的面子上也是要給幾分薄面的,胡岳並非紈絝,他有著幾分英雄豪氣,平日最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十分看不上那些只會吃喝玩樂的富家子,手上也是有些功夫的,萱兒不用在場也能猜想到,定是顧宏輕薄了白姑娘,胡岳看不下去要英雄救美,最怕兩方人打起來,殃及的是在場無辜的百姓。
有些人聽到動靜想撤了,正巧萱兒遇到了同樣帶弟弟出來的李家兄弟,萱兒托他們將茉兒帶回去,自己要留在現場,李全順覺得不妥伸手攔住她。
「你一個姑娘家真要打起來也幫不上忙的,咱們先回去吧!」
萱兒聽完之後頓時愣住了,對於這樣的場面她一個小姑娘又能幫上什麼忙呢?但是她卻莫名的有自信,她知道自己有能力可以保全自己,甚至是保護衛皓也不在話下,對於自己本能的反應萱兒感到困惑。
「我......我自有辦法,李大哥你放心吧!」
突然客棧內傳出了尖叫聲,人潮突然湧現在門口處,萱兒掙開李全順的手,轉身鑽進客棧,李全順喊叫的聲音淹沒在人群恐慌的尖叫裡,兩個孩子被嚇壞了,茉兒拉著李全福的手抽抽噎噎,李全順也不好丟下孩子,只能匆匆地跑回家先報信再說。
另一頭鑽回客棧內的萱兒抬頭看到兩方人馬已經打了起來,走廊扶手在推擠中斷裂,有些人從二樓摔了下來,打紅眼的兩波人馬就算受傷還是繼續纏鬥著,萱兒閃過人群上樓,她有些驚訝於自己身體的靈活,面對這樣危險的局面,她還隱隱的覺得有些興奮。
衛皓和幾個夥計想護著白姑娘走出人群,卻被團團圍在中間,臉上有點掛彩,保護的人牆也在糾纏間有些鬆動,顧宏覺得自己面子掛不住,從袖子裡掏出匕首往礙事的人刺去,一手抓著白姑娘的手就想將人拉走,衛皓制止了他,氣極的顧宏竟攻擊衛皓,嚇得他四處逃竄,但還是受了傷,背部被劃了一刀血淋淋地甚是嚇人,走廊另一端的萱兒見狀,心急如焚卻又過不去,轉瞬間心生一計,只見萱兒身姿輕巧地跳到扶手欄杆上,不過一個腳掌寬的扶欄她站得極穩,腳下生風朝著衛皓的方向奔去,她一腳踢開顧宏,又反手撂倒了他的家奴,手上功夫行雲流水,竟無一人能碰到她分毫。
她彎腰想背起衛皓離開,但是敏銳地察覺到背後有異,她反手撥開顧宏的攻擊,一手掐住他的脖頸、一腳掀翻他的下盤,將人摔了出去。在爭取到片刻空隙間,萱兒攙扶著衛皓下樓,但是顧宏的家奴已經追了上來,這人有些功夫底子,一出手就是攻擊衛皓,萱兒反應極快,伸手擋住對方手中的匕首,對方攻勢未減且手腳齊用,萱兒有些急了,她害怕對方會有更多人來糾纏,此刻她起了殺心。
「阻礙你目標的人都必須剷除。」一個陌生的男聲在萱兒的腦中說著,「殺光他們。」
萱兒無暇多想,身體就已經本能地動作,她手腕翻轉,一招的功夫就奪下對方的匕首,只要眨眼的瞬間就能割掉對方的脖頸。
「萱兒!」衛皓驚呼。
衛皓的聲音喚醒了萱兒,她才驚覺自己差點就要殺人了,手勢已出無法再收回,只能改反用手把敲在對方的太陽穴,男人踉蹌幾步幾步後撞到門板暈了過去,正要反擊回去卻有人替萱兒擋住了攻擊,細看竟是胡岳,對方吼著:「快帶人離開!」
萱兒匆匆謝過,再次抓著衛皓逃了出去,跑了百來尺遠,衛皓已經脫力滑了下去,他身上的傷口愈發嚴重,溫熱的鮮血沾在萱兒的衣裙上,她快速的封了幾處穴道止血,此時看到李全順奔了過來,她幫著李全順背上衛皓,跟著一路跑回家。
在這期間,萱兒有個衝動,她想要返回去將傷害衛皓的顧宏給殺了,手起刀落不過是片刻的功夫,她能輕易地辦到。
但是她忍住了,因為在剛剛她看到,衛皓眼中的驚恐和害怕。
奪走鮮活的人命,對尋常人而言是有違常倫,但於她卻是稀鬆平常。
萱兒握緊拳頭,指甲鑲在肉裡,她用這樣的方式逼迫自己忍耐勃發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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