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雲峰城六街三市，繁華金燦，城中有座名喚「荷津行」的商樓，何永辰坐在主位上，一早開始就逐一聽著底下掌櫃們百般無趣的月報，他看著牆上裝飾用的大算盤，足足忍了四五個呵欠，這才終於到了頭。
他飲了一口雪潭玉露，茶香溫潤如玉，回甘縈繞，只可惜不夠提神。
「……老闆，本月何記茶莊進帳盈餘，帳本在此。」何記茶莊的蔡荼掌櫃是個壯碩的中年人，歲月在臉上留下的刻痕比何永辰多了幾筆，他是何永辰少年時在楊明書院交好的同窗，因為年輕時面皮白，身形圓潤，活像顆白胖的白蘿蔔，於是同窗們一聲聲菜頭、菜頭地喊，以致現在就算當了掌櫃，小廝跟客人都還是尊他一聲菜頭掌櫃，都快沒人記得他的名字了，就連何永辰在某次正經嚴肅的晨會上都曾不小心脫口一聲菜頭，惹得滿座皆是屁聲的憋笑，鬧了不少笑話。
何永辰左右看看，先前匯報完的掌櫃們都回去幹活了，眼下只剩蔡掌櫃和幾個小廝，於是倒也隨意了起來，他沖蔡荼招手道：「菜頭兄，別拘謹了，來坐。」
菜頭掌櫃被叫了半輩子的菜頭，人就跟白蘿蔔一樣，煮湯入味，滷肉隨味，從善如流得很，於是三兩步走過去一屁股坐下，開口就道：「你好心點，下次讓我第一個報，我站在底下都睏得要去找周公高手過招了。」
何永辰搓搓眼角道：「你以為只有你想睡嗎？把你排最後還不是為了不像上次那樣叫成菜頭來。」他掩嘴打了一個矜持的呵欠，繼續說：「大茶莊盈餘，那小茶肆呢？」
蔡荼拿著兩本帳簿，捲在手裡敲了敲掌根，咂嘴道：「你也知道，小荷茶肆在城外，不大不小，兼做客棧，若不是華裳大會的月份，自然也就是那個樣子囉。」
對何永辰來說，小荷茶肆虧折似乎是意料之內的事，他不著不急地點頭，說道：「無妨，繼續保持即可，別讓小茶肆的伙計吃穿緊縮了，拿大茶莊的盈餘支援過去就好。」
蔡荼應了聲「是」，一提到小茶肆，兩人心照不宣地沈默片刻，倒不是因為虧折一事，而是另有緣由。
有些往事，平時就像空氣，不會察覺到它的存在；直到老天朝人間吹了一口氣，颳起一陣叫人心生惆悵的風來。
「你十天半個月就會過去一次，他一切都好嗎？」何永辰低聲問。
蔡荼手中的動作停下，鬆開那一卷被他拗成麻花的帳簿，翻著書頁道：「你怎麼不自己過去看有沒有少一隻腳？每次見到我就要問上一問，我看你對你兒子都沒對他來得關心。」
何永辰被這話堵了嘴，蔡荼所言句句屬實，他也找不著回話的句子，有氣無力嘆道：「我要是太常去，豈不是引人耳目嗎？」
堂堂何家家主，荷津行的大老闆，竟三不五時往郊外破客棧跑？想必會引來市井茶餘飯後的閒話。甚至是有心人士的注意。
「我怎麼不知道？」蔡荼翻到小荷茶肆帳本中的一頁，將它遞了過去：「算了，你也有自己的考量。」
何永辰接過帳簿，只見上頭用熟米黏著一張紙條，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取下。
他長嘆一口氣，捏著紙條，生怕它碎了一般：「最怕是……睹人思人。」
那巴掌大的紙上字跡工整端正，平鋪直述地寫著幾行字——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bzKoRCJPb
「何老闆福安。小荷茶肆一切安好，有蔡掌櫃指點，弟子每日例行之事無一落下，請何老闆放心。」
「茶肆客人不多，周遭農人偶來來喝茶休憩，弟子平日例事完成之餘，便讀經史子集，或自學修繕木工，想來茶肆若有需缺漏修補處，便不必破費請人修繕。」
「另外，弟子斗膽一猜，距上次華裳大會舉辦已半年有餘，想著近期就要再辦，請何老闆留意，如此城內的客棧與小荷茶肆都能儘早準備。」
「弟子在此衣食無缺，含哺鼓腹，何老闆勿念。」
「弟子林翡敬稟。」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WOylAFO7o
何永辰對著這張紙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試圖讀出更多弦外之音來，可最終目光落在「勿念」兩字，諸多念想只能撚了個戛然而止。
蔡荼見他眉頭壓低，嘴角緊抿，也不忍多看，乾脆眼神飄向窗外的園子。
春風解凍之際，萬綠叢中只有三兩朵早開的花，尚未有繁雜的蜂蝶來採。
在他正要勸一句常來小荷茶肆也無妨時，門口匆匆走進一位何家家僕，向兩人行禮，道：「老爺，菜頭掌櫃。」
何永辰收回目光，不疾不徐把紙條夾回帳簿，他看見小廝德至，又想起方才紙條中字句，心裡的揣測呼之欲出。
他開口緩道：「德至？夫人遣你來的？」
德至應道：「是，回稟老爺，夫人來傳口信，說是鐘家華裳大會要辦在五月初三，也就是兩個月後。」
菜頭掌櫃一聽，頓時面有菜色，大疑道：「兩個月？甚至不到兩個月了，這……」
「無妨。」何永辰聲音沉如潭水：「德至，你先回去忙吧……等等。」
他拿來一封蓋了家印的信，又道：「此信要寄給嶙東洲太溪的李芝，你回程順路替我寄出去吧。」
「是。」德至頓了一下，張口欲言，最後決定說出：「老爺，小少爺也寫了封信要給這位李芝先生呢，小姐說是小少爺想好好讀書了。」
何永辰端起茶的手瞬間停在嘴邊，蔡荼送到嘴邊的茶甚至直接流到了身上，兩個人嚇傻的樣子像極了一對唐三彩活寶。
何清文的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yebDNppvm
德至笑道：「是呀，小姐指點小少爺寫的，小少爺想修書請那位先生來何府呢。小姐還說，沒見過小少爺在書齋這麼安分過。」
蔡荼回過神來破口大笑，拿著巾子往自己身上擦，打趣道：「何老爺，天要下紅雨了否？」
何永辰愣了片刻，末了才找回聲音，點頭道：「好……甚好。那……那你趕緊去送吧。」
見人又匆匆地走了，留下不知滋味是苦是甜的何永辰，他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蔡荼拍拍他的肩，道：「你自個兒慢慢想，想到太陽西升東落再來找我。」語畢，起身就要走，卻被何永辰攔住。
「等等，」他道：「……陪我去趟小茶肆。」
菜頭掌櫃「嘿」了一聲：「今天該不會真要下紅雨了吧？」
ns 15.158.61.11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