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那是一幅印象派畫作,描繪著夜空,下弦月,以及無數顆閃爍中的星星。畫裡的天空,是一層深邃的藍;星辰,是一塊迸裂的黃;遠山,是一抹厚重的灰。這幅畫將這三個印象帶給我們。也是這樣,三種色彩,使第一眼見到它的旅人驚呼不已:這些元素再簡單不過了,但它們只是兜在一塊兒,怎麼就形成了這個世界?
而這幅星空,如同窗外所有景色一樣:無論日夜如何巡迴、光影如何流轉,又或者雲層如何去蔭蔽——它們通常是全然靜止的。後來,甚至是在很長遠的以後,一直到人們在某個夜晚不經意地抬頭仰望,視線帶著困惑不斷深入……再深入,終於,在那近乎永恆的剎那,獲得了它的第一印象——星空,這才慢慢甦醒過來。
是的,雲在移動,在近處踩著幾近無聲的步態。一般而言,如果沒有它們,也就是當天空裡沒有一絲雲彩,那天空所呈現出來的,是如大海一般,真正純淨透亮的淺淺藍色。然而,這只是人們說的,這位畫家可不盡同意,至少,對這個獨特的夜空來說,這個經驗法則並不完全適用——這次,正是因為雲的存在,才使得畫家筆下的星空如此湛然。
他一筆一筆的將天空填上去,讓雲層來決定天空的顏色:雲若是厚厚的一疊,他會繪上寶藍如象牙般的一筆;若雲是薄薄的一片,他會不自覺地咬咬脣角,抹上靛青如礦石般的一豎。如此一來,各種薄的厚的,因著雲朵正在移動,彼此之間撒散開來,或是相互交疊,顏色也跟著更迭不輟了,但即便如此,它們的形狀卻仍舊是一條一條的,長的依舊是長的,短的仍短,辨識風的來向,它們規則地偏移,要是風從各處都來,它們就混在一塊兒,朝向各個角落不規則地逕走。
只有那麼一種情形能使夜空安份下來:沒有風。通常這個時候的雲、顏料和筆跡都靜止了,彷彿它們不曾移動過似的,緊緊黏死在空氣之中。此時,對於眼前這個假性死亡的天空,只有睿智且充滿耐性的老者能夠一眼識破。
天空還是活著的。當老人凝眼注視,黑黝黝的夜空正是運行不止的。然而我們的畫家卻不明白了,對他而言,所有能動的事物在今夜都已然消匿,明明從這一秒到下一秒,天空皆是一成不變。但見老人緩緩舉起了手,指向天際深處一顆明亮的星說:年輕人,不要忘記了你自己正在移動啊。
於是年輕畫家聽懂了。
在往後的日子裏,每當他在純白的畫布前坐下來,星空總會在那腦海中自動運轉起來。一開始,他白天作畫,繪製他觀察一整個昨夜的星空,時間一到,他便毅然拋下畫筆,從原野高處眺望天空移動的模樣。他將這一觀察的過程稱作鍛鍊。第一個年頭,他必須強迫自身去記憶,讓身體判斷不同夜晚裡風的來向,用眼睛來習慣雲的位置,然後在腦裡勾勒出各種星座的形狀。
直到整個計畫在某個早晨嘎然而止,當時他正在洗滌畫筆和色盤,嘴裡咬著乾癟的長棍麵包,然後,一個意識之外的日常回身動作,他在畫室的牆角瞥見了星空。
時間再也不重要了。
一顆星辰剛在他筆下落地,下一秒又出現在別處。於是,畫裡的夜空開始變亮,一幅比一幅更加刺眼,光明的程度愈是增長漫延,暗處的墨色也愈染愈深;到後來星星變多了,因為他在畫上描繪了它們不同的軌跡:一顆星辰不再只是黑暗中的一個焦點,它遍佈各處,用著不同層次的明度,在一個夜晚極為閃耀,在另一個夜晚則晦暗難辨。因此,一幅夜空不再只是時間維度裡的一個夜,它包裹著四季,有著不為人知的角度,一層一層向上堆積,猶如畫上的一抹油料還未全乾,下一筆就接著覆蓋上來。
新的想像從此不斷反覆誕生。畫裡的它們是北半球邊上的七顆恆星,從最早出現的文明開始,讓它先化為一只乘抬皇帝的轎子,接著化作水勺、一隻公牛的左腿,甚至是誰的咒語底下,那隻剛從仙女蛻變而成的大熊……
人們在這幅畫上再也辨識不出這七顆粒子。它們儼然同時存在,在一個可以追溯以往或是倒置未來的空間,解開彼此之間相連的那道枷鎖;它們有了更多名字,隨著記憶呈橢圓狀迴旋,忽遠忽近,任憑已逝的去拼湊重組,再由活著的你我來分割拆解。
到最後,許多人都想問,如何才能瞧見這樣的一幅畫呢?也許,當你這樣尋思,它恰恰掛在牆上,在座落於近郊的某棟知名美術館,要搭乘好長一段時間的地鐵才能抵達。在郊區看展總是不容易;可能你剛好有點閒錢,而工作和家庭又願意放你一馬,剛好來得及在驚險的最後一分鐘出門,甚或是,當你正躋身進入滿是人群的廊道,花了一個上午排隊,卻發現得再花一個下午才能湊到這幅畫的面前。那麼,也許這樣,不如讓它在拍賣會上順利售出,這意味著,這間位在山腳下,專門釀製與販售葡萄酒的上市公司必須要開拓更多財源;可能,那幾年的氣溫總是居高不下,葡萄產量驟減、保存不易,抑或者,負責人的兒子繼承了公司,決定瞞著父親出售一支不到一品脫,保存了三百多年的名酒;如此一來,中產階級有福了,再也不必往來奔波,促進經濟,因為他們出生便注定無緣親睹這幅星空。它將藏身於義大利城鎮的某座莊園,繞過層層防衛,外牆用鋼鐵包覆,內部有著永恆不變的濕度及溫度,而且密碼僅有一人知曉的保險庫房……
但你們要知道,無論經過多麼縝密的安排,有著什麼模樣的結果,犧牲了多少姓名與血淚,甚至,眾人紛紛想破了頭,要徹底解開畫裡深藏的秘密,大肆宣揚它的價值;他們同時要想,當災難發生,必須從惡徒手中搶救回來,又得改良科技,以至於在末日來臨時,盡可能地將它移置於時間以外的一處破口。可惜的是,這些都不是什麼好主意,到底還是這樣:沒有人不獲利,沒有人不受害。
就讓這個畫家死於痢疾吧。也就是,讓這幅畫只存在於不真實,可能,這是那位始終默默無聞的畫家的午夜夢迴,不然,就是某位賣畫者在街上向人攀談所慣用的一陣吹噓。
你要問我見過嗎?是的,我會說,我確實見過。但,這並非我唯一能夠證實的真實:這個畫家終其一生只畫星空,然而,當他學會創造月亮和遠山……他已經垂垂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