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終了解社群媒體是一扇窗。透過它,這扇牆和牆之間模糊不定的窗,我們從此踏進了一個新世界。
我想起普魯斯特。他說,對待他人,我們總是很淡漠的。對於陌生的人,我們冷血,毫無感情。但人是可笑的生物,同時也害怕寂寞。於是,便在人群當中挑選對象,賦予他們神聖的力量,並且一股腦地——將我們的喜怒哀樂全數交給他們。此時,對我們來說,無論是朋友、親人,亦或是愛人,他們就像第二個世界,是情感投射與寄託的所在,不時影響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我沒辦法將這種感覺形容得那樣簡單美妙,不過大致上我也終於理解,為什麼那些平淡無奇的文字影像,在旁人看起來像是笑話一般毫無意義,還是如此深刻劇烈地影響著我們自己。
實在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相隔過於疏遠。
因此,我們不能只是對著身旁親密的同伴訴說,還得同時向這個世界表達。告訴大家,哎呀,這一切多麼哀傷,或者,這一切曾經是多麼美好啊!
我們無形當中給了社群媒體一種力量,讓它來掌控我們的情感波動。當你按下一個讚聲,也許是出自於同情、驚嘆或佩服,但無論如何,我終將會得到一絲絲快樂、安慰或解脫。
但臉書的真實樣貌——沒有人能夠辨別,只知道它由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孔譜成,離我們時近時遠,對於它真實的存在與面貌,儘管沒有半點認識,我們卻又對它萬般依附。這種交付和寄託,幾乎取代了會面、談話,它成了一個巨大的混合體,有時是救贖心靈的天使,有時則反覆無常,變成惡魔。
當我看著那些同袍的臉書我是這樣想的。在軍隊之中我對他們毫無認識,彼此就像體制下交錯組合的零件和機器,對於他們平常所穿的,所興趣的,以及所性格的為何,不止難以理解更又無法看穿。周遭的一切表徵,只是一套又一套制服底下,相同的禮貌和包裝罷了。甚至,在相互熟悉之後的嬉笑玩樂,也都只是彼此的應對進退,如此而已。我看到的是一張張冷漠的臉孔。對於自己,我們總是有所保留,而對於他人,我們也疏忽理解。
這跟我在臉書所見的完全相反,那是一張張溫熱又脆弱的面容。與他們共同生活這麼久,比不上我在網路上的一瞥——這些人,一方面在生活當中互相防衛,盡可能不要暴露自己,另一方面卻又一絲不掛,在臉書上將自己全盤托出。以至於各種令人訝異的演說、喊話、告解和欲求,全部在網路串成一道洪流,而它的洶湧之勢,露骨又直接,更是粗暴地濺濕了岸上所有人,無一倖免。然而我們只是各走各的,像是觀浪似的,為它的壯闊感到歡愉,無法自拔,甚至就這樣一躍而下,將自己完全交付出去。然而它到底有多巨大?我們無法想像。即使只是啐一口沫,也可能遭它吞噬。
媒體是一扇窗。我們寧可訴諸它,透過他來表達,卻不願意相信人。儘管你透過裝飾房間,把室內鋪陳成你想呈現給世人的模樣,卻始終跟外界相隔一道牆。我從窗子裡窺探窗子裡的你,如同你從門裡懷疑門外的人。這些建築起來相互阻隔的空間,原來自古以來就存在。然而你明白了,羅馬人是如何將糞水潑出窗外的,曾經,詩人將之稱作為天上突如其來的洪水,如今它將以另外一個樣貌呈現。
就像牆......我不知道人們是怎麼樣相信起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