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有一些我的欲望,在今日驟逝,徒然地被滿足,沒有原則的增減來去:我想吃炸物,漢堡、薯條,或者更便宜一點,可以代替它們的任何東西;我想讀一本書,在封底就把我吸引過去,喚醒我求知的欲望,一頁頁這樣消磨下去;我想知道這個城市是否真實存在著,它包含行人的臉孔,以及往復在人行道上的話語;我好奇自己是否屬於它的一部分;我想知道,天空裡如火箭般升降,托著長長的雲翼,以四十五度角緩慢劃破天際的是什麼;彷彿它們是傍晚的流星,在城市高樓間穿梭滑行,突然消失在眼底……
終於,你有一些想對他們做的事情。
行經交叉口前的騎樓,你想跟那個胖胖的小男生一起打場電動,那時候他們正朝你走來,如出一轍的一家三口,手中咬著相同的胡椒餅;小兄弟面無表情,皮膚白皙,有著健康俐落的短髮,和眼珠的顏色一樣黑漆漆,看起來生活無虞,而且備受呵護。因此,他不可能有其他心思理會你,「你很煩捏,」在你跟他一起打電動的時間裡,你不僅故意輸給他,還不斷嘲笑遊戲本身非常幼稚,這讓遊戲一點都不好玩,得不到任何成就,他不僅認為你很討厭,對你毫無崇拜,而且這個惱人的大哥哥還會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挖苦他暗戀班上的女生,搓揉他的頭髮,捏他的臉和肚子,讓他臭著臉去跟媽媽告狀。
兩個女子站在路旁,細聲地交談,其中一位與我視線相對:她面帶不安,似乎正等待著誰,有顆心懸掛在那兒,需要有人及時出現,安撫她,對她傾訴:他,或他們再過不久就會從捷運出口緩緩現身,先露出一顆頭,再來是整個身體,聲音跟著人一同出現,「對不起我來晚了!」這時候她便會展露出一抹笑容,淺淺的但絕對遮掩不住,然後一下子故作淡漠,撇頭去看馬路,對他的來到假裝不知情,心裏卻欣喜不已,充滿期待之情;她,似乎是個傳統的女性,有著古典耐看的輪廓,使人起不了一點惡意,而你問自己,想對她做些什麼——當你必須對她做一些事的時候,你的回答只有簡短一句:我想跟她漫步在林間步道,聽她源源不絕地談天說地,自己卻不打算開口……
這時候他出現了,你剛好橫渡馬路,在斑馬線被那碩大的身軀所攔截:頭頂已半禿,一圈灰髮到處亂竄,眼帶從臉上浮出,一副漫不經心,持著手機四處張望,又彷彿掛心著某事:他撥下一通電話,不確定誰來接,客戶整天圍著他轉,像蚊子分秒緊盯不放;也許他已經踩在回家的路上了,算是成功了一半,但他一度忘記自己身在何處,體內血液也被吸得精光;他必須擠出一個理由:一個像樣的,跟昨日有些許不同,以便他的老婆問起「為什麼又這麼晚下班?」的時候,他還能勉強搪塞過去——事實上,這僅僅只是猜測;在街上人們總有特定理由:儘管這些理由絕不相同,也儘管它們始終不被解釋清楚,但對你而言,卻還是有那麼一點相似之處。於是,你走上前攀談,和他搭同一班車,就這麼湊巧地,使他誤以為你們正前往相同的地點。然而,一談到家人,他便迫不及待要和你分享,點開一張他們家族的合照:那時他的女兒才兩歲大,緊緊抓著他的頭髮不放,就背在他的肩膀上;而他的老婆,靜靜地站在右側,因為生孩子而變得削瘦;第一胎,她手牽著的小男生,臉頰上方帶有一顆痣,患有過動症,在出生前就折騰得要命,拍照始終不肯望向鏡頭;背對群山,他們就站在木棧板上,遠方正下著大雨,原本灰濛濛的,直到陽光刺破烏雲,撒成一片明媚大地,他們才決定拍下這張照片作為紀念。說到這裡,他逐漸熱絡起來,言談間邀請你去他家吃個晚餐,反正你就住附近,他也難得交一個朋友,而他一臉開心的樣子,彷彿已變回十年前,那個還是照片中年輕的他……
只見她默默朝著前方走,行經一片又一片玻璃櫥窗:那是服飾店的時裝,火鍋店位在騎樓的廣告看板,沙威瑪的炙熱燈光,或者麵包店所透出的糖粉色澤;對於這些事物,她不曾光顧,駐足,甚至抬頭看上一眼;你知道她正往返某處,這個街道對她而言早不陌生。她,也許是信使,但絕非過客,穿著粉紅色短袖襯衫,蒼白的側臉,烏黑的短髮,在繁華的背景下顯得毫無特色;儘管如此,瞧她那紛亂的步伐,匆忙地甩開周遭的人潮,和你不急不徐的腳步比較起來,總算還是讓你注意到她——跟著她吧,你想,沒有任何事能比「她做什麼工作」更令人好奇了,於是你緊跟在後,花兩倍的力氣走路,跟著她靈巧地踏上階梯,穿進一棟大廈,並且在她冷酷地按下電梯按鍵的當下,及時鑽進去;這裏是她工作的地方,一路跟著走來,你連招牌都沒看到,至於這是間怎麼樣的公司,買賣何物,服務那種性質的顧客,要等到你一手推開那扇門,進到內部才開始忖測,不,你已經在裏頭找尋她的身影,擁擠的辦公室切成幾塊工作區域,整齊劃一,相互對齊,就在你穿過狹小的走道,猜想她已經坐下來,位在某個隔板的後方,為此繞了一圈走回來時,她突然從你背後竄出,雙手抱著一堆資料,喊了聲「借過」就要從你頭上跨越;你因而抱怨自己過於自信,以為追上她是簡單的事,幸好下一幕她把文件碰的放在桌上,轉身滑進牆後,裡頭廁所門被接著關上,你知道:短期之內她不會再移動了,氣氛頓時輕鬆起來,至於她的座位——也被你巧妙地發現,更一併解決眼下的所有難題;你拉了張椅子,正對她的座位坐下,忍不住又對自己灌注起更多自信,像吹著口哨那樣,在你心中湧起一絲笑意,帶著一種惡作劇的心態,你等著馬桶沖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在她出來之前,你大可以做任何事:環顧四周,你像是遠渡重洋一般,看著人們盯著螢幕的數字不放,撥接的電話聲此起彼落——原來,這是一間徵信社,負責監視、拍攝,調閱資料,甚至還要大幅度動員、踢門,提供法律諮詢,簡直樣樣都來,不過,那並沒什麼大不了,只是復述一次你知道的事情。然而,眼前的畫面才著實叫你吃驚:你的視線掠過她的桌面,上頭立著一只牌子,當你凝眼一看,發現上頭打著:總、經、理——這三個字。
不知不覺你已來到路的盡頭,街口的光影移轉為另一種形式,車燈劃成一道道弧線,倏忽而過,粗暴的引擎聲相互交迭,帶來聽覺,同時逼退騎樓內的燈光;你看見了一排路樹,但葉子暗沉沉的,視野開闊起來,此刻迎向你的,是一座巨大的十字路口,恫嚇你不得再趨前一步,命令所有人噤聲;你在陌生的臉龐裡看見闇影,像夜晚的魔鬼,眼睛凹成深邃空洞,那也是它造成的:它將黑夜不可見的物質拋射在人們身上,映照出晦暗的心靈層面,實驗體因而扭曲,形變,抑或反饋成各種樣貌,吞噬他們自身,使他們如人形立牌般靜止,喪失知覺、表情,彷彿任何事都無法驚動他們;你輕輕移動,視線從人群的聚集處抽離,沒人注意你,你在心裡暗自慶幸:不如,朝黑暗走去吧,趁著紅燈尚在,你要脫離這漩渦的中心走自己的路;前方,一個身影從暗處浮現,差點被你撞著——這個人,走路像霧,白髮蒼蒼,身上每一處肌肉都陷得精光,雙唇緊閉,眼神銳利無比,皺摺如樹根裂開,彷彿它們代替他說話,每一個毛孔都在呢喃,永無止歇,訴說著老人的故事:他來自山東,在溪邊被生下來,母親年紀很輕,十三歲便配給他父親作妾;那時候,他們家挺有權勢,因為他的祖母是軍閥所生,在家裹著小腳,從不出門;然而,功勳卻不斷傳進來,那對肩章上金色的鬚鬚子因此深深印在他的記憶裡,對比張系的藍白旗,上頭繡著麒麟和月亮;然而,當他隨著國家渡過大海,家鄉的記憶,以及整個民族的情懷,時而哀怨時而憤慨,全都濃縮在這一個小不隆冬的小島上,每天都要像是要炸開,在他心中以末世的型態擴張,從此無法回頭……
你,聽著皺紋娓娓道來,但你不曉得,為什麼人們總容易理解嬰兒的光滑細膩的皮膚,彷彿所有嬰兒都是如此;可是,同樣是簡單不過的身體特徵,你卻很難理解老人的皺紋從何而來,又是怎麼樣經過歲月擠壓,在哪個時空下逐層堆積——這裡頭有太多你不能夠,也不想要去了解的真實;然而,你已經犯下錯誤,那些想像,不被老人所擁有,也絕非人們現實的樣貌:在真正的生活裏,那本完整的家族相冊並不存在,而一場愛慕則是你的多心;這個世界是一個謎,至於要怎麼解開,也許就是遺忘;而此刻的你,即將撞上眼前的老人——從恍惚之中回神過來,一個念頭從你腦中迸發出來:你要對他說什麼?——對於人,以及這個運行中的世界,要解開這個謎,你到底要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