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內患外憂（上)

連白星和肺癆鬼回過頭來，身後說話的是個男人，正是連承業，這個時候連承業走過來，一雙神氣的厲眼，加起他那副怒容，整個人高高的立於肺癆鬼身前，氣燄可謂，彷似要將被肺癆鬼的瞧不起與西裝男踢館的憤怒加在一起要爆發，其實肺癆鬼只是依話直說，更何況他不論嘴巴或心裡都沒有半點瞧不起連氏兄弟。

「大哥……」連白星招呼了一聲，連承業低聲一嗯，沒打算在這種場合下多與三妹聚舊，反之向肺癆鬼一記厲眼，想要用自己的威風蓋過對老長輩的尊重，肺癆鬼生性恬淡，完全沒有將這事放於心內，把這口氣骨咯的嚥在肚下，然後轉身搖搖頭笑著離開，彷彿對於棋會被踢館的大事完全當作棉被一樣蓋上。

連承業這就走過去坐在西裝男面前，兩人不作一言凝神互視，西裝男依舊繼續冷面示人，連承業則威嚴滿面，看似自傲場內沒人能夠與他匹敵，他心想這個男人夠膽在棋王的地方班門弄斧，作為父親的長子不論如何也要給點顏色才對。

兩人互相一句多多指教，門面功夫做足，卻暗下輕蔑，這場棋戰一觸即發，當下棋會所有人立即專心一致，眾人很久也未見過棋王的長子連承業出手，都盼他擊退強敵，順道學習一下連承業如何拆解西裝男的快狠棋，都一一認定了西裝男的威風就在此刻已到盡頭。

沒料到兩人就在猜棋數選先手之時，忽見一人突然擠入棋局，一手攔住。

這人高高瘦瘦，衣著光鮮，一身都是名牌的潮流裝束，一張小白臉的英俊樣貌，他便是二子連家棋。

連白星見二哥突然走出來先是一喜，一年不見，終於重聚本來是開心的事，但驚訝他怎會阻攔棋局展開？

「兩位就這裡下棋其實並不太方便。」連家棋一副油滑的表情，誰也覺得這個人不太正經，突然跑出來阻人對局又胡說什麼不太方便，但又好奇為何要這麼說，只聽見他續道：「我們大哥不隨便跟人下棋，就算要對局只能在會長室下。」

眾人聽見大失所望，只道以往連二兄弟跟外人下閒局都不會在對局室這麼人多的地方下棋，高手鬥決需要安靜的地方，例如日本的棋聖戰都會在幽玄間下棋，所謂幽玄間就是獨立的對局室，裡面只有兩位參賽者和一名評判，下棋間不能發出半點聲音，讓兩位棋士在絕對安靜之下對局，所以眾人都認為連家棋的說話沒有問題。

西裝男沒有意見，點頭便是，連承業則有點不快，一心想在棋會所有人面前擊敗這個不速之客，但既然弟弟提出就無謂再拂人意，當下兩人便起立隨連家棋走向會長室。

此時眾人議論紛紛，所有人都認為連承業必定三兩下就解決西裝男，連家棋則懶得對局，雖然他棋藝超凡，西裝男也不是他對手，但他近年沉迷玩樂，對圍棋早就失去興趣。但也有小數人認為西裝男其實並不簡單，既然連敗十人，應該有實力跟連二兄弟打個平手，妙雪則道連二兄弟有機會敗在西裝男手上，此話一出馬上被多數人大罵白痴。

連白星本想跟隨，卻被連家棋阻止，不明其意，如此一來，連二兄弟與西裝男就走入會長室，只見裡面裝修豪華，一盞大吊燈如鑽石一般掛在室內正中，裡面到還有一處小形高爾夫球台，其實會長室有三個，這一所便是連家棋的，西裝男暗暗好笑，這個人在棋王協會裡，居然將會長室弄得不倫不類，無心向上，只顧玩樂，簡直敗盡棋王連正初的面子。

「我想在對局前知道你的名字。」三人一坐下，連承業便開門見山，此時西裝男直說：「溫遠宏。」

連承業心想，這無名小子竟然走來踢館，連名也沒聽過多半連段位也沒有，只盼一百手內解決到他，豈料溫遠宏說：「你們兩人一起跟我下吧。」

連承業一怔，馬上大怒：「你真的不知天高地厚，我拒絕。」對方如此無禮一來便道以一對二，他在外面挑戰學藝的棋士都一對一，怎會輪到自己反而要二對一？連家棋本來性格輕浮，不容易生氣，這時對方如此看不起自己，心裡也立即不舒服起來。

「拒絕？好吧，當我輸，我走了。」溫遠宏一言既出斬釘截鐵，提出以二對一，反而一對一就認輸，明罷就是挑釁連二兄弟。

連承業大怒，拿起棋具大力拍在棋盤旁厲聲道：「來吧。」

連承業與連家棋坐成一行，兩人身前各一棋盤，溫遠宏則坐在兩個棋盤之間，先在連承業的棋盤上下完一子，再於連家棋的棋盤上下一子，如此輪流下子。

下了一小時，連承業與連家棋心感奇怪，兩個棋局裡的進度非常流暢，連承業的進攻非常順暢，可是終究也只能被溫遠宏擋住，一直保持平和局勢，好像自己想做什麼就想做什麼，溫遠宏並沒有阻止，反而引路令到連承業下成自己心目中的局面，但竟然完全不傷溫遠宏的目數與軍勢。

連家棋方面就是溫遠宏作主攻，每當溫遠宏下子進逼，連家棋想了想馬上就能找到出口，死棋變活棋，始終沒有給過連家棋任何致命的攻擊，連家棋下得甚是痛快，不禁令到自己對圍棋重新有了認識，而且重燃興趣。

如此一來三人足足下了三小時終於完局，溫遠宏推門出去，連二兄弟則如木般地站在房間門口前，兩人似乎呆了出神，外面眾多棋士正苦苦等待，終於等到他們出來，只見溫遠宏急急便走，想必連二兄弟已經將他打得落花流水，現下慘敗，先前囂張狂妄現在簡直自打面口，只好走為上著。

「這麼多事幹嘛？還不回去對局練習？」經過剛才那局連承業知道大敵將至，以後這人應該會再來棋會滋事，當下便大聲呼喝學藝棋士，望他們力爭上游，二來望他們不過來對戰果之事多問。

連白星見眾人都怕了連承業而離開了，立即跑入房間看個飽，她一看兩個已幾乎下滿棋子的棋盤，但仍不知道實際情況是二對一同時下棋，她見這麼精彩的戰局就興奮地叫了出來：「好精彩，有攻有守，雙方都勢均力敵，嘩，兩局都平手，真難得。」

連白星愈是大讚，連二兄弟便愈是慚愧，幾乎都不敢在這年幼於他們十歲多的三妹面前拾頭，但並不是因為二對一而平手的關係。

忽然一位老人走入房間，他鬚眉俱白，樣貌蒼老幾乎絲無血色，只見他滿腹心事，神色極是不樂，他便是棋王連正初。

連白星一見爸爸便即大叫：「很厲害的棋局，你說過圍棋中很小出現平手，今天我們遇到高人了，你看看。」連白星被棋局深深吸引，完全把一年沒見的親人重逢通通拋諸腦後，豈料連正初望著棋盤說：「這是指導棋，出現和局是很正常。」

連白星一聽幾乎連站也站不穩，而連二兄弟卻臉目無光，簡直羞愧不堪，所謂的指導棋便是棋力高的一方必定要對勝負看淡，從指導方向將對方引入自己要表達棋法的局面，從而令對方明白各種應對或拆解的手法。

連家棋作為職業棋士，曾經為客人下指導棋，教導初手認識圍棋，連承業更加代替退休的父親指導棋會的棋士，今天反而被一個陌生人教導，當真不知道是好是壞。

「爸爸，我……」連承業一開口說話，連正初馬上大嘆，連忙揮手不想聽連承業解釋，只道：「棋藝相較本來就是交流，勝敗本來就不應該看重，但我實在對你的自大毫無辦法。」

連承業急道：「爸……我沒有自大……」

連正初張大雙目，似怒非怒地說：「你沒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平日對棋會的學生是什麼態度嗎？仗著棋王長子，又是二段棋士，便對棋會的學生呼喝，人家會服你嗎？還會真心跟你學習嗎？你從小到大我便教導你，一山還有一山高，別說你，連比我強的人都大有人在，就算你天下第一，也不應該對人無禮，學圍棋的人應該先修心再學棋，圍棋是一門禮節有修養的藝術，這個導理我沒有教過你嗎？」

連正初一番疾言厲色的教誨，始終也沒有怪罪他們兩兄弟敗在溫遠宏的身上，反而教訓長子不能自傲不可一世，連承業聽得甚是自悔，每樣都說中他的缺點與過錯，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想起剛才對肺癆鬼目無尊長非常後悔，怎知連家棋在旁冷冷地說：「大哥，我老早就說過不要這麼凶對學生，現在你想教人家，人家都怕了你。」

連正初見連家棋多嘴，又肝火上升大罵：「你閉嘴。」連家棋嚇得一退，心想這下又有得受了，連正初說：「你大哥雖然脾氣臭，但終歸都有為學生著想，他凶只不過是用錯方式，而你覺得自己比他好好多了？」連家棋這下連聲不是，連正初無奈地說：「你這個敗家子，天天游手好閒，花錢如流水，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壞行嗎？有學生請教你下棋的問題，你就懶洋洋的推給其他棋會長輩去指導，特別是這一年內，你一個月才來兩三次棋會，就把時間花在女人或者玩樂，對棋會不聞不問，簡直就是不知所謂。」

連正初此刻心灰意冷道：「棋會交在你們兩兄弟手上兩年，流失了這麼多棋士與學生，既然你們無心打理，我也不強差人意，由明天開始棋會不用你們管了，你們愛怎麼便怎樣罷。」

連二兄弟此刻已經顏面掃地，無話可說，棋會近年每況愈下，無論是新加入的新生或者舊人都逐漸流失，以前的學生棋士都沖著棋王連正初而加入，他們對連正初神乎其技的棋法與高潔人格推崇備至，現下棋會的新晉會長連二兄弟，一個自傲了不起，另一個耽於逸樂，對棋會愛理不理，自然加入的人變小，舊人流失這種情況出現，才會導致棋會冷清。

連正初對連白星說：「你玩夠了嗎？」連白星不解，心知自己才剛回香港，還沒做過任何錯事才對，只用著疑慮的神色望著連正初：「爸爸……我不明白……」

連正初說：「你才十三四歲就愛自己搬出去，一去就去法國這麼遠，你玩夠了嗎？爸爸不是沒有給你機會去玩，現下你真的不愛這個家？」

連白星聽得淚汪汪，不知道父親原來這麼痛心愛惜自己，只管自己開心，當初是自己硬要出國，不理爸爸意見，爸爸不準便大發脾氣，這才令爸爸沒撤，自己對連家愛理不理，現下這個冰山美人眼淚奪眶而出，哭著道：「對不起爸爸……我不再任性搬出去了。」

連家三兄妹當下心痛，父親本來已經退休，現在卻因為自己的無能，逼得父親再下操心，三兄妹一同出口：「爸！」

只見連正初已經走出門口，聽見身後三子女要叫住自己，但也無奈痛心地搖頭，嘆了口氣就離開了，此時連家三兄妹望著父親悲痛的背影，想著父親對他們的失望，心裡同樣難受。

連正初帶著憂慮的心情步回自己的房間，推門而入，只見房間的窗前站著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正欣賞著窗外那太平山的景色。

連正初這時須見而不怪，彷似此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的房間中卻一點也不意外，已知眼前這人便是溫遠宏，連正初閉門後便隨步上前與溫遠宏一同望著那綠油油一片，立高萬仰於天的太平山。

兩人同不作聲，霎時間房裡四下無聲，連正初抬頭仰望，明日於天，自己的精神與健康每況愈下，只盼三位兒女長進懂事，認清自己的缺點，但無奈自己雖然棋藝非凡，卻對兒女管導無方，以致長子自傲無尊，二子不知上進，萬一自己有天百年歸老，真的不知道兒女怎算。

連正初頓時心裡百般滋味，憂心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