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話 終盤戰（上)

連承業回到會長室，已見所有棋手眾集一室，場內沒有一點空位，個個嚴陣以待，等待的就是連承業。

連承業緩步走向棋盤，視線穩穩不移的盯著溫遠宏，走路期間，沿途的人紛紛退開，讓出一條令他能通過的路，慢慢伸延至棋盤，最後坐下來。

溫遠宏瞥見連承業表情輕鬆自若，須不至於輕挑隨便，但至少剛才那種被嚴重打擊的緊張感，還有絕望的神色，已經不再見到，頃刻間溫遠宏已經察覺到，連承業在短短三十分鐘的打掛時間，已經抖擻了精神，心裡再度欣喜，似乎再一次感覺到連承業的潛質比他預期中要高，原因就是作為一個會長也好棋士也好，堅毅不屈和良好的心理質素，是非常重要，缺一不可的，而今天的連承業卻兩樣俱備。

連承業瞧著棋盤，回顧了局勢，右下的黑方被重重封住，加上溫遠宏最後那手「大飛」，將他的逃跑路線大幅伸長，要衝出去絕對不是僅僅幾手就能辦到的事，加上對方也會加以阻攔，雖然圍棋有無限的可能性，一定會有解決的辦法，但連承業現階段並沒有頭緒，但儘管如此，連承業此刻認為，既然想不到，就不要執著這個位置。

「錚！」的一響，這次輪到連承業的棋出人意表，只見他一手「脫先」，黑棋四之四穩穩的掛在白棋「大飛」的頭上，雖然看似逃避，但已經俱有抵擋白子推往中上地盤的意味。

雖然這一手並不及溫遠宏剛才那一手「大飛」震撼，但令眾人意外的真正原因，就是不曾想過連承業竟然能夠下出這樣的棋，出發點並不是小瞧他，而是能想出這一手，必須擁有清心寡慾的心理，和高觀念的棋力才能辦到，雖然看似簡單，但以區區二段棋力的連承業來說，面對溫遠宏僅僅二十手就能滅絕他的壓力之下，不單已經將損失減至最低，同時也有反擊的意識，實在難得。

連白星看見這一著，陡然間從黑方的絕路中看到一線生機，尋思：「原來可以這樣下的……」

溫遠宏迅速下在八之三，白棋打入黑方上領，再度侵略，一下子又令連承業陷入劣勢，他幾乎不經思考，已經能夠立即找出最好的一著。

場內已經有人差點叫了出來，不到三十手，戰局雙方已經不停有交鋒跡象，可以發現到，每輪到一人下棋，一著之中就能扳回優勢，優劣之勢就在兩人的回合中不停轉移，令觀戰的人目不暇給，集中精神，不敢看漏任何一手。

連承業很快又下子，今次黑棋拆開，佔在剛才白棋的一間之上，佔地之中，同時又夾擊對手，反而令那顆落單的白棋，被困於黑棋地盤中。

輪到溫遠宏馬上白一跳，二白一隔，形成「關」，不甘後人，侵略的勢力又增強了。

如此一來，黑白雙方的集中力都投放於左上。

連承業目的就是守住左上地盤，杜絕白方的侵略和破壞，因為對輸掉了左下的連承業，已經餘下不多的籌碼了。

連家棋看見連承業今天的表現，雖然溫遠宏的實力非常可怕，但仍然能夠跟他周旋到底，加上剛才幾手的冷靜處理，心中頓悟：「以前我一直以為，論徐梓揚的天份和棋招，不出三年，必能超越大哥，但今天終於發現，其實並不一定了。」

這時溫遠宏再度往外跳，白棋推中，與連承業的黑棋爭相出頭，算是一個很正常的下法。

豈料溫遠宏忽施怪招，對三路落單的黑棋使出「肩冲」，著手攻擊，連承業從這手開始，便每每應著白棋，黑先是「長」，白從旁緊緊地接住，將黑斷在裡面，時間一長，白棋形成大大的隊形，最後所有人可以見到黑棋竟然在不知不覺間，被白棋引入了溫遠宏親手編織的大網之中。

連承業這刻頓感不妙，他可以見到黑棋雖然三子成「長」，但仍然被白棋於左右兩邊，如張開大網一樣包圍著他，下方更被「虎口」棋形威脅著，可以說是後無退路。

後來連承業思考了一會，再應幾手，黑棋變厚的情況下勉強衝出，黑白又優勢變回平平均均，這時總算鬆了口氣，情緒再度冷靜下來。

溫遠宏卻不容許對方有喘息機會，棋的去向突然轉戰下中，連承業一驚，既要保住左上，又要守住下盤，黑棋擋住，拆開左右兩邊白棋的連接，兩人再度如行雲流水般進行著攻防。

由於溫遠宏的突然轉戰，連承業在匆忙中應付，進行二十手後，瞥見左下一處雖然活了過來，但最後黑棋仍然被封在外圍，大小和價值都遠遠不及白，單憑那處來計算，已經輸了七至十目。

兩人又持續的進行著棋局，兩小時過去，棋盤中黑棋各處的隱患終於在一百八十手中浮現出來，連承業的棋路便漸漸不順，而所有人在上一個階段亦都只看到黑方表面的不利。

而現在的情況之下，白棋那耐人尋味的恐怖感終於明朗化，原來溫遠宏之前的攻殺，在周圍的戰局中到處破壞底下，卻隱藏著更可怕的陰謀，因為溫遠宏的侵略既有力又明顯，而令大家都忽略了一點，就是溫遠宏在明目張膽的侵蝕之中，卻遮蓋了他偷偷下來的伏線。

連承業才發現，上下左右，四處角位的戰局，白棋都成功地阻礙了黑棋的發展和實地，但同時間也不乏一顆斷絕黑棋聯絡外界的白棋，在穩穩地封住他去路。

這時候黑棋能夠聯絡周邊戰力和援軍的機會都沒有了，使到他失去最後的希望。

連承業一直都以為那幾隻白棋，只是其中一隻打吃或壓制他黑方棋形的定石，但現在才發現這幾顆棋子其實別有用心，而且更達到了切斷對方後路的雙重價值。

無可否認，連承業知道沒有勝算了，他卻平淡而從容了對溫遠宏說出了一句：「謝謝你的指導。」似乎沒有半點不忿，反而可以說上是欣然接受了這個結局。

這一場對局精彩之處，便是白棋猶如陰霾般向黑棋進行「無形」的壓迫，並不是沒有露出破綻就可以避開，溫遠宏那無孔不入，設下圈套令連承業自投羅網，一邊埋下伏兵斷其生路的棋力，是在場所有人前所未見，但見連承業能夠逆境自強，捱到這一步，已經非常難得，至少在一局之中，只要有觀戰的人都獲益良多，學得不少，更加見證了連承業發揮了，比友誼賽時期，更加高的水準。

肺癆鬼這刻深呼一口氣，泰然地說：「連大少爺……」

錢少秋見肺癆鬼神情流露惋惜，也知道連承業的棋力也有很大進步，只是對方的實力太可怕，可惜地說：「他的確捱到最後，沒有放棄過任何機會。」雖然他親愛的徒兒棋力已經高得深不可測，但對連承業的拚命嘗試過後，但是仍然落敗而感到不甘。

連家棋從容地笑：「大哥盡過力了……至少沒有人能夠否認。」

溫遠宏的臉上竟然流露出一絲的失落，很快又恢復回冰冷，場內就只有連白星一人留意到溫遠宏臉上那短暫的動容，然而溫遠宏卻耐人尋味地對連承業道出一句：「對不起，我還不可以輸給你……」

連承業猛地抬頭，雙眼直直地看著溫遠宏，對這番話一頭霧水，正想開口問他的時候，卻聽到門外一把低沉的聲音……

「真人齊啊……」

所有人立即回首望向門邊，一人步入會長室，是一個斯斯文文，戴著眼鏡的中年人，他臉上總是掛著和藹可親的笑容，這個人就是方孝璋。

連承業和連家棋一同脫口而出：「方老師？」

在場認識方孝璋的人，都對他起敬上來，陸續向他打了個招呼，可見他的名望著實不低。

方孝璋暗暗享受著眾人對他的敬意，但表面上卻故作不好意思：「啊，大家別客氣。」同時向所有人揮揮手，行為上就像領導家探望下屬一樣。

眾人可以見到方孝璋的手上拿著一份公文件。

場內的人對方孝璋的熱烈歡迎之下，就只有肺癆鬼、連白星和溫遠宏抱著不一樣的態度。

溫遠宏站起來，皮笑肉不笑地說：「方老師有如此心思來探望我們，真的有失遠迎。」雖然他嘴巴上說是有失遠迎，但語氣冷淡，更可以說是帶骨刺耳，完全沒有半點歡迎的感覺。

方孝璋「哼」了一聲，緩緩地走過來溫遠宏身邊，又打量了一下棋盤，只見戰局裡白方大勝，更勝得出盡風頭，再看看連承業那神情，流露著隱隱的沮喪，已知道溫遠宏就是白棋，他點了點頭：「果然厲害，溫會長這樣的實力，恐怕華坊棋會會長這個位……沒有人能夠動搖到你了。」

溫遠宏自小就是錢少秋一手教育出來，對溫遠宏的言行舉止，可以說是暸如指掌，他見溫遠宏對方孝璋這般態度，雖然對話中沒有明顯的衝突，但馬上就能洞悉到兩人之間有著不為人知的恩怨。

溫遠宏寬容一笑，但誰人看上去都知是偽裝出來，卻不知道是真的裝得不寬容，還是刻意造作出來，只聽他說：「也不一定，雖然華坊棋會是姓連的人創辦出來，但今天卻是姓溫的我繼承呢……」

此話道出，連家三兄妹的頭同時低下來。

方孝璋此時目露凶光，但嘴巴仍然是微笑著：「溫會長你似乎在宣示主權了？」

連家棋從旁插話：「今天我們比棋奪帥，只要贏了，華坊棋會的會長之位就是勝家了，方老師要試試嗎？」

方孝璋憑著現場的氣氛，和棋盤的對局，一早已經猜到此事，加上他消息靈通，知道今天下棋勝出，就能繼承他夢寐以求那「華坊棋會」會長的寶座，所以馬上趕到現場。

這時方孝璋卻搖手：「是嗎？剛才我看見這棋局非常精彩，黑白雙方似乎有一番惡鬥，令到我手癢起來，棋癮難當，本來想與溫會長下一局棋，大家切磋一下，但沒有想到今天竟然是以棋力另選新會長的日子，如果我也參加一份，別人還以為我爭著會長來做呢，所就不必了。」

連承業也站起來，連棋盤前的座位也讓給方孝璋起來：「方老師，你就試試吧，沒人會對你說閒話的。」

方孝璋嘻嘻一笑，雖然心裡很想答應，但仍然再度推搪：「不太好的，選會長這種重要的事，還是你們內部的事，我插手恐怕不合規矩。」

溫遠宏說：「方老師，你忘記了嗎？你早前重歸華坊棋會，現在你也是我們一份子，怎麼算是不合規矩呢？」

方孝璋微微一笑，臉上盡是難為的表情：「我純粹只是過一過棋癮，不論勝敗也不影響溫會長的一職吧。」他明知勝了就能當會長，眼前是一場「比棋奪帥」的決戰，不可能只是一場純粹的友誼賽，但仍然說話故作溫文，沒有殺傷力，目的就是想建立別人對他的人品有更高的推崇，待會勝過溫遠宏後，就能當一個「實至名歸」的會長。

溫遠宏說：「方老師剛才說我宣示主權，其實閣下有所誤會，我的意思是，既然我姓溫的能夠成為會長，別人也可以透過今天擊敗我，而奪得會長之位，我的意思其實是人人有機會，眼前並不是普通的一場對局，而是比棋奪帥，方老師只要在棋盤上勝過我，自然就是華坊棋會新任會長了。」

連白星見方孝璋雖然表面拒絕，但其實蠢蠢欲試，企圖奪權，溫遠宏反而中門大開，更歡迎對方挑戰，實在不明白他的心思，但一想到溫遠宏的地位不保，馬上便擔憂起來，兩隻手不禁用力捏在一起。

呆貓乘機慫恿：「溫會長既然都邀請你對局了，方老師就不要再推辭了。」

在場的人大多數也不滿溫遠宏，恨不得他早點下台，剛才連承業無奈敗去，曾經令大家消失了希望，但現在突然殺出一個方孝璋，不禁令大家重燃了希望，都情願會長一職由方孝璋擔任，於是許多人都大叫起來：「方老師，你就試試吧。」

方孝璋臉上盡是為難的神色，其實心裡已經打定主意要挑戰溫遠宏，此時場面情緒高漲，充斥住要他對局的叫囂，這時，方孝璋可以見到，溫遠宏在喧嘩聲底下向著他揚手邀請，示意棋局可以隨時開始，但神情始終也是處之泰然，只道一個區區二十多歲的小子，面對方孝璋這種角色也不現半點怯意，真不知道是胸有成竹，還是不知天高地厚。

方孝璋神情似是「勉為其難」地說：「既然眾望所歸……唉……我也無謂逃避了，以免大家背後說我瞧不起華坊棋會，對會長一職不希罕，我就試試吧。」說罷已經坐上座位上，言語間似乎認為「華坊棋會」會長之位，已在他掌握中似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