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話 少女思

計程車行駛了足足半小時，相信仇家也暫時找不到陳靜雨了。

車子鑽入林路，環境清幽，周圍也難以找到半個人，兩邊都植著一排楓樹，時值下午三時，陽光一點一點的從頭上大樹折射至地面，空氣瀰漫著一股植木和花草的清新味道，陳靜雨來到這裡忽地叫了司機停車。

陳靜雨把車資掏出，交在司機手上:「待會送這位老伯伯回家。」

那司機點點頭。

那老人當下心情焦急，已見陳靜雨開門而出，此時瞥見正打開車門的陳靜雨，門外的陽光透入了車廂，她的左耳竟然閃閃生輝，仔細一看，正正就是那隻雪瓣形耳環在折射光芒，那老人不敢相信陳靜雨還戴著這耳環，頭腦就開始混亂起來，因為送這耳環的人，就是這位老人，這位蓋住了老人臉具的少年徐梓揚。

陳靜雨下車後，車子一起動，卻被徐梓揚要求停車，走了沒兩步的陳靜雨只見這位老伯伯竟然跟著自己下車，不明其意，而徐梓揚追了下車，只想多見陳靜雨幾面，就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陳靜雨神色木然，不知道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只是說:「伯伯你怎麼了？」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別無他意。」但徐梓揚始終沒有說出口，雖然有臉具替自己掩飾外貌，但一開口，聲音始終會敗露身份，只能啞然的站在原地，不敢表態，此時兩人均靜了下來，徐梓揚終於有機會認真地目睹陳靜雨的外貌，只覺得陳靜雨臉孔清麗，五官減去了可愛和稚嫩，卻增添了韻味，只有水靈的眼睛仍舊沒變，加上留了一把微曲長髮，打扮從以前的運動裝變為優雅的英倫式格子長裙，似乎又比一年前漂亮了，頭一次體會到何謂「女大十八變」。

良久，陳靜雨嗤笑一聲，走近徐梓揚說:「老伯伯你真是大好人，你怕我出危險想保護我嗎？」但見徐梓揚沒有說話，不知對方刻意隱瞞，只以為眼前是位啞巴，所以也不追問:「其實我是來神社拜祭一下我的媽媽，如果你不介意，我就介紹媽媽給你認識。」

徐梓揚心裡好奇，陳靜雨媽媽的墓地，為何會在日本？當下好奇心大起，便點頭答應，就跟隨她去。

徐梓揚突然心中一蕩，有種難以解釋的愉悅，因為陳靜雨對他的衣袖輕輕一拉，再扶著徐梓揚的右手而行，原來陳靜雨怕老人家山路難行，所以出於好心想扶他而走，誰知陳靜雨的手一觸徐梓揚右臂，以前她常常接觸小飛象兩老，均覺得他們皮膚衰老，只感覺眼前這位老人的手臂怪怪的，摸上去滑直無痕，當下喃喃自語:「奇怪，為何老伯的手會這麼光滑？一點也不像是個老人家。」

徐梓揚驚得手腳僵硬，然後又聽到陳靜雨一臉疑惑，又自言自語得愈來愈小聲，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心怕再這樣下去會被她發現。

兩人走到林間的木屋，陳靜雨始終沒有再發現徐梓揚更多的破綻，徐梓揚終於暗暗鬆了口氣，他環視了一周，以前看日劇裡面的神社，均是場內一片寬坦，有整個籃球場大，然後神社內的最前端，就是擺放著一塊塊逝世者的人像牌，但現在終於親臨此境，卻覺得這裡跟想像中大有不同，只是一家三百呎不夠的林中小屋，玄關位放置了一盤百合花，但已經臨近凋謝，中央的天花卻被打通為玻璃窗，是一種白天有陽光直射入屋裡，晚上可以享受月光浴的特別設計，而地板上擺放著一張被陽光照著的，看上去才十九歲，臉容絕麗的少女照片與一塊人名牌，寫著「北野清美」，徐梓揚一看這張照片，被震撼了，只覺得這位北野清美的臉龐，跟陳靜雨有著八成相似，其餘兩成，就是北野清美臉上那副就算單單透過照片，也能感受到憂鬱與失落的神情，人們都會把死者生前最美麗的照片，用作墓碑人像片，最起碼也不會放著愁眉苦臉的照片，徐梓揚單靠這一點，就能猜出這位少女，是過著不快樂的生活而過早逝去。

徐梓揚終於恍然大悟，現在才想起陳靜雨剛才至今也用著日語說話，他來到日本，生活周邊都是充斥著本地人，早已經習慣了說日語的生活，如今看到這張照片，才明白一切，心想:「原來靜雨的媽媽是日本人，難怪會說日語。」再聯想起以前小飛象兩老曾經透露過，中日戰爭期間，認識了一位日本指揮官叫北野忠勝，如果串連整件事在一起，徐梓揚第一個反應就是北野忠勝當年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陳夕，再誕下陳靜雨……

陳靜雨用布抹乾淨北野清美的照片說:「這是我的媽媽。」

徐梓揚輕輕作個鞠躬拜會，心說:「果然……」其實心裡對陳靜雨有諸多疑問，只怕一說出口，對方洞悉了身份，就會馬上離開，因為徐梓揚還深刻記得，陳靜雨一年前的離開正正是為了逃避自己，所以現在絕對不敢輕舉妄動，只想盡量留在陳靜雨身邊多待一秒。

這時陳靜雨在木屋的隱蔽處拖出一具短琴，雖然琴身陳舊，從弦間有著一道道脫色的痕跡，明顯這琴上彈過無數的歌曲。

陳靜雨將琴放於北野清美的照片前，回首跟徐梓揚說:「我媽媽生前最喜歡是聽中國古箏，所以我每次來都會為她彈奏。」

徐梓揚沒料到陳靜雨以前粗枝大葉，但今天卻變得如此斯文，還懂得奏樂，心裡對陳靜雨喜歡的程度又變得加深。

此時琴音一起，一串串清脆的起伏音作開首，琴音初時溫柔而優雅，徐梓揚一下子已經埋首陶醉起來，琴音再來漸漸落下變得開始近乎無聲，似是有說不出的傷悲，但到中間之處，奏的甚是清脆調皮，這種時而苦澀又甜蜜的感覺，直令徐梓揚聯想起愛情的味道就是如此，這一曲令他帶入了昔日跟陳靜雨一起打電玩，吃沙冰，上學放學形影不離的日子，曲中總是失落之際又忽而帶來一絲希望，徐梓揚不禁回憶無窮，就在以前與陳靜雨仍是「好兄弟」的日子，令他既回味，回味那段最美好的時光，但又令他很後悔，後悔自己沒有好好把握，錯過了對方，他現在重新回憶一番才突然發現，陳靜雨以前的舉動早有暗示，只是他不曾發覺，現在想起來，其實兩人的關係，當時就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普通朋友了。

徐梓揚如墮入琴音之內，整個人沉淪在回憶中，直到琴音結束了，他才回到現實。

陳靜雨說:「這首琴曲叫《少女思》，是媽媽最喜歡的一首曲。」這時她又向徐梓揚作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徐梓揚不以為然，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陳靜雨慢慢走近他說:「以前我來到這裡總是會跟媽媽吐露心事，但我根本就沒有見過她，就連媽媽喜歡聽琴曲也只是爸爸告訴我，唉，有時候我會覺得，每次都將苦水吐給媽媽，這樣對她好不公平，而且她都上了天國，她根本不會回應我，所以你就再當一次好人……」

徐梓揚一怔，心說:「什麼？突然說起心事？」

陳靜雨拉著徐梓揚的衣袖，心怕他會走掉:「既然老伯伯是啞的，又是大好人，而且大家都是陌生人，你也冒著危險救我，我所以我對你很放心……我只想跟活人說一次心事，我平時愛臉子，最怕……最怕有人猜到我的心在想什麼，因為我最怕就是丟臉，但是心裡的鬱結，卻令我天天痛苦，由其是想起了梓揚兄。」

徐梓揚雖然知道裝扮啞巴又喬裝打扮，去聽別人心事是不該的行為，但陳靜雨居然在請求之際已經突然說起主題，他已經走避不及，但當聽到對方說還在想念自己，當下心中一暖，一種說不清的感動，心想:「其實我也是……」

陳靜雨凝視著天花傳入的陽光，手指仍未肯放開徐梓揚的衣袖:「梓揚兄一直都喜歡白星姐，無他的……白星姐長得跟神仙一樣，我又怎麼給她相比呢？雖然我在背後一直默默支持梓揚兄，一直忍受他在我面前說起白星姐的痛苦，其實我每次聽他說喜歡白星姐，我的心就像被針刺一樣痛。」

徐梓揚別個面去，想起以前曾經跟陳靜雨一起乘坐摩天輪的時候，跟陳靜雨訴說他已經愛上連白星，但只說到了一半，當時陳靜雨就無故忽然苦苦大哭，原本不知何事，只以為她不捨得離開香港，現在終於真相大白，才知道當時陳靜雨的痛哭是因為自己。

陳靜雨垂下頭來，幽幽地說:「後來他知道了我背後為他作的事，立即便向我獻殷勤，我當時真的開心，我沒有料到他是這般有良心，但當我冷靜下來想一想，我卻覺得梓揚兄不過是為了報恩而已，但是他為了送我禮物，卻放棄學業，一天打幾份工，搞得身心俱疲，我真的有一剎那想立即就撲到他的身上……」

徐梓揚的雙眼泛紅，流下眼淚，忽感臉具開始急急鬆弛，當下醒悟臉具的黏力已經變弱，加上淚水滑直的一流，難免會鬆開，急急用手按住臉上，心怕在這種情況之下，如果突然被揭穿，一定無法收拾。

陳靜雨苦苦地說:「我對愛情要求完美無缺，我不能接受對方是為了報恩才跟我一起，我想要的是真心相愛……」語音間，徐梓揚一振，很想立即就說出來:「我不是啊！我現在是真心愛你的！」

又聽陳靜雨續道:「唉，可惜我無力抗拒，雖然我後來想通了其實可以令梓揚兄先培養感情，到我可以接受他是為了感激和報恩的時候，我才真正看見，其實我們之間還存有許多難關，我們以朋友的關係相處了這麼久，一時之間又怎令友情昇華到愛情？可惜……我爸爸也認識了他，而且我爸爸所幹的壞事，其實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我作為女兒，不敢反對，而且爸爸又疼愛我，所以我最終一隻眼開一隻眼閉，裝作不知道，爸爸想勾結梓揚兄一起作壞事，一起是騙圍棋界的錢，梓揚兄為人正直，又怎會妥協？如果我選擇接受梓揚兄，我反而會連累他被逼要跟爸爸一起同流合污……就連我也難以抉擇，爸爸是決不能失去的，但梓揚兄我也不想……」

徐梓揚聽到這一刻，終於按捺不住，右手揚起到臉角，正想將臉具摘下，再將自己的心事完完全全地也交代出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