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滿手血跡,走回房中。
算了,剛才那麼兇,人家可能是被我嚇到了。走得這麼快說明不是什麼重傷吧……真是過意不去,如果我剛才那一下害他毀容那就罪過大了。
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嗎?感覺他跟雪地裡抱起我的人散發著迥然不同的氣息,不,應該是氣味不同?可當時都凍得神智不清了。
我一邊自責一邊洗刷,回過神來天邊已經吐白。
有宮女來叩門,通知我今後就到藏書閣上班。本來我還對祝公公一肚子怨氣的,一聽到這個就立刻心花怒放。他肯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昨天一時大意而已。可惜到最後我也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吃過早飯,我好不容易在沒人帶路的情況下找到了藏書閣。那是一座三層的雄偉殿宇,門口有兩隻銜著書卷的石雕麒麟,上方牌匾用筆鋒蒼勁的金字提著「博文」。
先帝不好文學,皇宮的藏書閣一直荒廢,直到藍尹徹上位才有好轉,但看上去還是年久失修、門可羅雀的冷清樣。
我走進去,只見明窗淨几,陽光落到林林書架上,其中坐了個身穿官服的老者,雖然已經兩鬢斑白,但動作很利落,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種很長壽的人瑞模樣。他招手讓我過去:「我是荀太傅,你就是那個識字的宮女嗎?」
「是的。」我恭敬地回答道,老人拉開旁邊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我自我介紹完一番,他便開始向我講解工作。我不由得訝然,這麼好待遇,我不就是來打雜的嗎?
荀太傅雖然說話有力但語速很慢。我凝神耐心細聽,說了半天,原來他想讓我把所有這裡的藏書重新整理,編排分類。我望向密密麻麻的書架,一陣頭暈,這工作量也太大了。
他摸了摸我的頭,陰測測地笑著:「你還年輕嘛,長命工夫長命做。」
這倒說的沒錯,我無奈地點頭,拿起筆先按我的認識籠統地分了一下類。幸虧書的種類不多,就是天文地理歷史之類的,然後就不用再細分了。
老人拿起我的字,讚道:「寫得不錯。你不是喜歡看書嗎,隨便看。」
我應了一聲,是祝公公說的?還挺厚道。
書本雖然雜亂,但都被保存得很好,只有少量積塵和蛀蟲的現象。我粗略地統計了一下數量,開始按順序逐本登記分類,整個過程若網在綱,有條不紊。
荀太傅在旁邊監看了一會,看來喜出望外,大加讚賞,之後就放手讓我做了,只有不時過來指點一二,都是有的放矢。
但我還有更重要的目的,因此每逢遇到歷史書便打開細讀,希望水魂石能像戰利品一樣在哪裡提到。
臨近黃昏,有侍衛來傳話說皇上正在過來。
荀太傅卻搖搖頭:「是昨天的書沒看完吧?我都說讓他帶走了。」
祝公公之前跟我解釋過藍尹徹想諮詢太傅時雖然是直接傳召的多,但有時也會特意過來一趟,讓我注意。我這種等級的宮女平時需要迴避皇上,像我和翩翩昨天那樣在特定的場合還要換上另外的衣裝。
荀太傅撫著長長的白鬍鬚,「丫頭,你先回去吧。今天做得很好。」
我行禮告退,回去的路上本來想找祝公公道個謝,順便再敲擊下他昨天想說什麼,心裡實在有點在意。
誰知到了他的住所,人卻不在。
屋裡正在打掃的宮女建議我等等他,不過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就讓她幫忙傳達一下謝意便回去了。
翩翩殿上一事被譽為佳話,之後幾天遍傳宮中,人們爭相傳閱《洛神賦》,一時洛陽紙貴。不過聽說當天晚上,皇帝只是隻身一人回到了養安殿,並沒有臨幸她。在質疑的謠言將起之際,皇上召她侍寢,冊封為蝶嬪,至此一切塵埃落定,我也放下心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有關水魂石的信息半點沒找著,倒是我和荀太傅的關係越來越好了。老人家博古通今、才高八斗,講起故事來引人入勝,我們還一起點評文章暢談歷史,我很多前世社會的觀念還把他氣得不輕。
這天我整理到一本創世神話書,拿回桌上翻了翻。扉頁上畫著一條環形的龍,中間是山脈大地,下面有字句描述:「女神造獸,繼而造人。龍伏於空,首尾相接。一動一靜,謂之大海。萬物中生,謂之大陸。」
這是蒼龍?
荀太傅湊過來,遞給我一杯溫酒:「傳說蒼龍曾經是地上之子的朋友,守護著大陸上的所有生靈。」今天他帶了酒過來,就在書房煮熱了喝。
窗外冰天雪地,我接過酒一飲而盡,整個人都暖和起來。
朋友?但衣雪說過蒼龍不會接觸我們。
「那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有些民間故事稍有提及。」荀太傅習慣性地捋鬚:「那是遠古以前的事了,女神離開後,龍和人漸漸分道揚鑣,最後互相敵對,還爆發了戰爭,我們的祖先死傷慘重。不過這些都是空口憑說的民話,現在已經找不到任何文字記載了。就是曾經有,也早已腐朽化灰了吧。」
「戰爭的原因是什麼?難不成我們的祖先做了什麼損事?」
「你怎麼站在龍那邊,」荀太傅聽了哈哈大笑:「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追問了幾句,不過那都是他小時候聽說的故事,現在大部分都忘記了。
我不由一陣唏噓,窗框裡的黃昏寧靜如畫,無論當年多麼轟烈的戰事,今天也沒留半絲痕跡了。
他走到一邊書架上找了幾本書給我:「這些也故事也有零碎的記載,但又不盡相同,你有興趣可以看看。」
我翻開來,一本說的變成了一對雙子神,一個造人,一個造獸。後來雙雙死亡,託付遺澤於人子,又讓神獸守護。
神還能去世?這遺澤說著有點像魂石,可再沒有更詳細的解釋了。
一本又說與獸發生爭鬥的是半神,人子只是被無辜捲入。
還有四個人子內鬥的故事,大地毀滅然後重生。
看起來是不同年代的故事,但還真是各式各樣的多災多難啊。
「沙華!」歡快的聲音傳來,我看見有身影推門而進,飛奔過來。是翩翩!
我笑著迎上去,她撲進我懷裡,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須臾,她放開我,才發現一旁的荀太傅:「欸!這就是那個太傅嗎?」
語氣沒有半分應有的敬重,但太傅只是笑呵呵地擺擺手:「不用管我,都這個時候了,老頭子要回去睡大覺啦,你們聊吧。」說著悠哉悠哉地走了,掩上門時還伸長脖子說:「酒還是熱的,記得不要浪費了。」
「有酒嗎!」翩翩驚喜道:「看,這是我做的菜,正好拿來下酒了。」她看起來還是那麼精神奕奕,只是眼中略有倦意。
她興高采烈地把多層飯盒打開,我一看,睥睨道:「你是以為所有菜都能下酒嗎……」
她疑惑地望著我,我聳聳肩:「還有,你會喝酒嗎?」
「當然會了!」她拿起酒壺,咕嚕咕嚕像喝水一樣灌下去。
我連忙攔住她,幸虧這種米酒的度數不高。
「好喝!」她大大咧咧地坐到太傅的椅子上,還像個黑社會大哥一樣拍拍桌:「來沙華,你也坐下。快嚐嚐我的手藝。」
她把餸菜推到我面前,各色菜肴一看就花了很多心思。
「沙華,你不要怪我這麼久都不來看你。我那宮裡的娘娘管得可嚴了,不就仗著出身比我高貴一點,今天也是皇上來了,我趁著她沒空才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她悵然一嘆,戚戚道。
不止一點吧,我隨便夾了一塊點心:「好吃,沒想到你廚藝不錯呀。」
她得意地昂起頭:「別忘了我農家出身的,種菜做飯一條龍服務。唉,我感覺都好久沒下田了。」
「那你見到皇上了嗎?」我另起話題道。
她挑了挑眉毛,環顧四周,又把頭探出窗外看了看,才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見個屁。我就見了他那麼一晚,痛死我了,我以後都不想有第二次。」
「咳——」我一下子嗆到了:「你怎麼變得這麼粗俗了。」
她伸手給我順背:「才說了我出身農家嘛,之前那是裝的,現在才是我本性。」
「那之前你不是還挺中意他的嗎?」
「那是我當時年幼無知,他長得那麼好看,誰不喜歡。可相處下來就不同了,他就一冷面木頭。」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要不是因為身份高貴,哪個姑娘家會喜歡這種男子……雖然身上的顏色倒是很美,但情緒總是不見半點變化,真沒趣。」她搖搖頭,「對了,他還向我問起你呢。」
什麼?我嚇了一跳。
翩翩拿起酒杯輕抿一口:「不用慌,我看他的樣子就是知道了《洛神賦》是你寫的也不會在乎。但他莫名地問起我們怎麼認識,你是哪裡人之類的,是有點怪哉。不過我都幫你敷衍過去了,他也沒什麼特別反應。」
我鬆了一口氣。
「我原本也有些慌張,不過,看起來只是他對你有點好奇而已。當然了——」
她趴過來,眼神晶晶亮:「如果我當時能推波助瀾一下……」
「停!沒有如果!」我連忙截住。「那也是,我知道你也沒有那麼喜歡他。」她躺回去,「我也不喜歡,早知道還不如跟你在一起。」她把花生米拋到半空中,然後仰起頭張嘴接住,「自由自在。」
我伸手到她臉上,狠狠捏了一把,痛得她面容扭曲,「誰告訴你我自由自在的。」
「唉。」她捂著臉:「你不知道我每天多無聊!一想到這一生都要這樣,我簡直想死。」這都是些什麼有錢人的煩惱,我揉了揉太陽穴:「要不你拿幾本書回去看吧?」
「可以嗎!」她一下子來了精神,卻又低下頭:「算了,下次再來也不知道要猴年馬月,讓娘娘看到了也不好。」
我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一直有些低落,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卻又覺得無力。
翩翩抬頭望去,夜空圓月如盤,她輕輕笑了笑:「沙華,對不起。」她驀然道。
「怎麼了?」
有什麼需要道歉的?
翩翩望著滿月:「那天我忽地就畏縮了,對不起……那時我真的很害怕,怕得不得了。」
「沒事。」原來是這個,「當時那麼多達官貴人在場,是人都會心生恐懼。」
她苦笑了一下,又似乎想哭:「不是……沙華,你還記得嗎,我家裡的事。」
她向著窗外閉上眼,側面看過去,只見她鬢若刀裁,眉如墨畫,月光溫柔地籠在她身上,整個人恍若天上仙子。
「我跟你說過,我爹曾是個讀書人吧……那只是一半,其實他是個文官,雖然只是個小官,但我們一家還是生活得很幸福。我還有一個哥哥,小時候爹總是忙於公務,教我識字的其實是他。」
翩翩睜開眼,再次抬頭時已眸中含淚:「那時,每逢像這樣的夜晚,兄長總會穿著那件又寬又大的棉襖,坐在搖椅上,然後我就會縮進棉襖裡,聽他給我念詩……直到我六歲那年,爹染指賭博,欠下了一大筆錢。家裡本來就不富裕,一下子便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官位也保不住了,爹從此一蹶不振。我娘是個剛烈女子,為了還債,她把兄長送進宮來,然後帶著我和爹回到了鄉下。」
「最初幾年,兄長還會定時寄家書回來……後來便突然音訊全無了,我們想盡辦法,可相隔幾重山水,打探不到任何消息。」翩翩掏出一條項鍊,「這是我現在唯一的線索了……這個吊墜本來是一對的,另一半在我哥手上。我進宮以後一直在找他,可是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之前翩翩說的去看皇后,難道是在找哥哥?我想起那天在御花園她一臉失落的樣子,默然接過項鍊,那是半個八卦圖案,的確應該有拼起來的另一邊。
「於是我想,如果我顯眼一點,站得高一點,哥哥是不是就會見到我呢?所以那天我那麼害怕,害怕最後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他最終也沒有出現,其實我一直在騙自己,兄長這麼疼我,怎麼會忽然就沒有消息了呢。他肯定已經不在了,真的,最後一點希望也沒有了……我連他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
淚水滑落,翩翩垂下眼瞼,低聲啜泣:「有了位份後,我馬上給娘親寫了信,告訴她我找到了兄長。本來我還擔心,娘是認得出他的字跡的……那我就說他在皇上身邊太忙……可是前幾天,回信到了。」
她把信紙遞給我,我小心翼翼地攤開,上面只有一行字:吾願已了,此去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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