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突然聽到荀太傅輕聲叫我,他閉著眼,面色似乎比剛才更蒼白了,「你還是不舒服嗎?我去叫太醫。」
「不用了。」 他咳了一下,「華兒,你喜歡這件衣服嗎?」
嗯?我有點奇怪這突如其來毫不相干的問題,但還是點點頭,想起他沒有睜開眼睛,感激地說:「喜歡。」
他欣慰地笑起來:「那就好,你穿上去一定很美。這就當我臨終前的最後一點謝意吧。」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太傅卻不讓我說話:「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他緩緩道,「我一直沒跟你提過我家人的事吧。其實我有一個孫女,和你很像,也是博聞強記,才氣傲人。」
荀太傅的語氣說不出的溫柔憐愛,他肯定很喜歡這個孫女吧。
「七年前,她正好跟你現在一樣年紀時,大渝來犯,雖然中原有五倍於它的兵力,但先帝不善軍事,而渝民強悍,兩方交戰數月,只能說是兩敗俱傷。後來大渝主動請和,朝臣雖多有反對,但先帝還是答應了。她被冊封為公主,遠派到北疆和親。我雖有萬般不願,卻抵不過皇命難違。」
說到這裡,荀太傅臉色淒然,流露出無限的懊悔。我只覺得悲從中來,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
「大渝撤軍了,但先帝並沒有好好安頓因戰爭而流離失所的百姓。在民怨沸騰,暴動將起之時,我違背了對皇祖臨終時許下的的諾言,毒殺了自己的主君……我原本打算唯一死以謝罪,但徹兒很快便察覺到了真相,他阻止了我,並把這件事嫁禍給了皇祖身邊的一個小太監。」
我聽得心驚肉跳,想不到先帝的死居然有這樣的隱情。還有小太監?難道是翩翩的哥哥,那個消失的林氏?
「徹兒登基時還未及弱冠之齡,但治國之能卻與先帝有雲泥之別。雖在國喪期,他還是逐一召見了三省六部的主官,以驚人的魄力和手段平息了民怨。誰知內亂初息,大渝卻不顧和約帶兵再犯。當時國庫虛空,民間人心惶惶,根本承擔不起另一場戰爭。」
我咽了口水,雖然知道結局肯定平安無事,還是忍不住緊張起來。
「徹兒派出使團,假意求和,然後一擊暗殺了大渝的皇帝。」
真相果然比史書記錄複雜得多,我之前還感嘆藍尹徹真是好運,還沒開戰對方的主君便猝死了。不過也是,現實哪有那麼多暴斃。大渝隱藏事實,恐怕也是因為自己毀約在先,本來便理虧,而且一國之君被區區使者殺死也太丟臉了。古來雖有兩國交戰不斬來者的說法,可沒說來者不能斬人啊。
「那個刺客是徹兒的心腹,當時易容混於使團中,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荀太傅有些佩服地說道,眼中卻流出淚水:「氣急敗壞的大渝臣民,苦於沒有實證,只能無奈地放走了使團……卻把怒火發洩在當時唯一剩下的中原人上。」
我意識到那便是太傅的孫女,咬緊下唇。
「她最後被棄屍於北凌江。」北陵江是橫臥在中原和大渝間的長河,對方這麼做,就是復仇的意思吧。
荀太傅睜開眼望向我,眸中光彩全無,卻微笑著說:「長溝流月去無聲。我一直在想,華兒,此生最後能遇見你,肯定是上天原諒我這個害死自己孩子的弒君者了。這件衣服,原本是我送給她的及笄禮。真好,我不用把它帶走了。」
忽然有人破門而入,腳步急促。
是藍尹徹,但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走過來,跪到床邊:「老師,何以至此?」
聽到這句話,我好像明白了什麼,那是我剛才一直拒絕相信的事情。
「看來你使識毒的功夫,早已青出於藍了……徹兒,讓我再看看你的樣子。」他抬起右手,藍尹徹坐到床上,低下頭,把手放到自己臉上。
「荀太傅……」我輕叫了一聲,他看不見嗎?藍尹徹低聲道:「老師的眼疾惡化得很快。」
我猛然想起荀太傅最近總是望著窗外,再沒看過書了。
「徹兒、華兒,不要難過。人間富貴榮華盡,膝下芝蘭玉樹齊。臨終前有你們相伴,我此生已無遺憾。這雙眼睛,肯定是老天爺提醒我,是時候離開了。」
「不對,荀太傅,老天爺不是派我來了嗎?我可以天天給你讀書啊。」我趴在床邊反駁。
「那真不錯……謝謝,華兒,徹兒。以後就拜託你們了。」老人臉上露出安詳而滿足的表情,沉沉睡去。
未幾,他的耳中流出血來。
「別擔心,不會痛的。」 藍尹徹似乎預料到了,只是啞著聲緩緩說:「老師出生於西京的醫學世家,他天賦凜然,父親又是當時有名的神醫,一直希望老師能繼承他的衣缽。但老師幼時頑劣,只憧憬著自己能仗劍江湖,瀟灑度日。」
「長大後,他離家出走,遇上當時正在民間微服私訪的皇祖父,機緣巧合下,才入朝封臣。他從不濟世救人,但其實精於病理,更善於使毒。要讓一個垂暮的老人無痛苦地死去,實在易如反掌。」
我只是泣不成聲。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kAB17Sck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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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太傅以正一品官以上厚葬,但依其遺囑,因故鄉剛有災事,葬禮一切從簡,亦不併入家族之墓,而是火葬後,將骨灰撒於北凌江。
藍尹徹下詔,我被冊封為正五品女史,按太傅遺願收為義女,賜荀姓,但不入族譜。
回過神來,已到冰雪消弭之時。臘月的微風捲走沉睡的靈魂,喚醒萬物的生機。
那之後我搬到了紫宸殿,與貼身服侍皇上的女官一起居住。
房間也是獨立的,雖然小了一點,但裝潢精美,家具齊全,每天還有宮女來收拾打理。紫宸殿是便殿,不設儀仗,藍尹徹通常每天早朝回來便會在這裡與個別臣僚議事和批改奏摺。
我的職務比秘書還輕鬆,不用搭話,而是每天就在書房分類一下奏摺,收拾收拾書桌之類的,打掃記錄都有其他人負責。這個職位雖然由來已久,但遭先帝撤除,藍尹徹登基後亦一直空置。雖然聽說也有反對的朝臣,但最終整個任職過程都很順利。
我徹底適應了宮廷的生活,甚至有點樂在其中了。藏書閣的線索已斷,我需要更大的權力,不能掘地三尺,起碼也能地毯式搜索……真要我老命了。
藍尹徹有時一個人在內殿過夜,便會召我到前廳一同晚飯,或者飯後才讓我拿幾本奏摺過去,他一邊看一邊和我商議討論。他認真工作的時候倒沒有那麼寒氣逼人,但跟翩翩口中的形象還是相差十萬八千里,可能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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