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角咀的碼頭總是這麼繁忙,這麼貼地。如果用現在的說話,熙攘的道上盡是「為兩餐乜都肯制」的人。
「也無什麼特別,除了意料之內的黃賭毒,意料之外的擁擠,以及丟掉了母親的金鍊也並無太多特別之處確實。」梁海道,邊示意國豐掏出香煙。
「那美女不是已經叫你別緊張嗎?那就放心吧。不過説來奇怪,穿得光鮮,又並非舞伎又約你在雪影舞廳,真奇怪。」國豐道,並邊掏出香煙,打火機。在打火機點燃香煙的一刻,國豐也彷彿開竅:「難度她是舞廳媽媽?」
「不會吧。」梁海否認國豐的推測,然後接過香煙。「她也只有二十來歲,跟我們差不多。」梁海呼出煙圈,然後把煙遞給國豐。國豐搖頭,然後從口袋裏抽出煙盒,再取出一支新的香煙,為自己點燃。
梁海腦內浮現起小慧的微笑,投足舉手。他忍不住笑了。
「想起別人春笑了嗎?」國豐拍拍梁海肩膊説笑到。
「才沒有!」梁海立即收起笑容,才發覺自己好像被那女生吸引到了。
二十來歲,梁海第一次被女生吸引到,國豐也覺得出奇。梁海自己更是無法解釋,怎麼被還未真正認識的女孩吸引到。小慧就像有種無法解釋的,不止於外貌的魅力。
「別説她了,你打算跟你父親一起住嗎?」
「大概不會吧,畢竟人生二十年他也沒有出現過。説是無法見面是藉口吧,要出來怎會無法子。更何況母親也不希望我到寨城內。」梁海説到,然後深深吸了一口煙,卻不小心濁到了。
「那你還回去跟他上茶樓?」國豐徐徐呼出一絲煙,幼細,卻不斷。
「畢竟他不是大壞蛋,十惡不赦,沒有什麼壞處吧。」
「説得也對呢。」
「我先走了,父親説今天晚上要帶我見什麼什麼英國什麼官,要回家洗澡準備了。」説罷國豐扔了煙頭在地上,用三百多元的皮鞋捽個粉碎。
「去吧,有錢人。」梁海沒有看着國豐道別,只顧看着在黃金海面上揚帆的船。
國豐三百多元的皮鞋響亮的哼着遠去,梁海卻在注視船上的工人。大角咀碼頭的船都要遠航,一行至少半年。以前梁海的鄰居,那個在日頭之時代替母親照顧自己的那婦女,其丈夫正是在貨船上當水手,長年不在家。經常待上數天至數星期,又要離開半年至一年,甚至最長的,去了兩年多。
梁海好奇。好奇這些人用怎樣的心情,應對未來未知,又漫長的生活。每次出海,都是嶄新旅程,會遇着各樣不同的風浪,無法預知。這些人甚至無法知道自己有沒有命回來。看着鄰居每天擔心自己丈夫在海上經歷風浪,確實不是好受,輕鬆的事。出海,很多未知數,受着恐懼騷擾的不止船員,還有他們的家人。
梁海仔細留意那些在甲板上等着啓航的人。有些距離,看不清他們對未來憂慮的表情變化,但看得到他們如何面對這些恐懼。從甲板噴出的煙看得到。梁海見到,笑了一笑,又抽了一口,像是與船員們用煙,距離數百米碰杯,向未知,向恐懼致敬。
世事都很殘忍,很諷刺。鄰居的丈夫後來有次出航需要五年,並且説回來後都可以退休了,能留在大角咀做些小生意糊糊日子便可以。鄰居很擔心,畢竟一個小女人要自己撐起整頭家五年,還要照顧一個不是自己生的小孩。幸好五年過後丈夫完好無缺回來了。兇狠的大海沒有把那叔叔吞食掉,但陸地不見得很仁慈。回來不足兩個月,那叔叔在街上走時被從大約五樓掉下來的花瓶撞中腦袋,留院三天後離世了。
世界很殘忍,很諷刺。
天空下起了毛毛細雨,工人都加快腳步,把貨搬到船上。加快他們踏上未知恐懼的步伐。微雨中抽煙是件浪漫的事,縱使自己一人。梁海沒有加速把煙抽完,也沒有跑回附近的大廈避雨。他用不着加快前往未知與恐懼的步伐。
雨中,煙都散得很慢,被滴下的雨水囚困。空氣突然變得沉重。煙凝聚,在梁海眼中好像母親的身影。
「你教我如何做。如何過沒有你的人生。」梁海喃喃嘆息道。煙籠罩着梁海,像母親的擁抱。一鼓因對母親思念而引起的悲傷突然湧現,預料不到,擋不到。方才與國豐談天玩笑的氣氛頓然無存。梁海哭不出來,但內心的煎熬卻無比。煎熬不止對母親的思念,對未來未知的恐懼,還因着沒有人能傾訴,把一切壓抑在心裏。
當年鄰居的丈夫離世後,那婦人因着自己獨力承擔一個家,連唯一依靠也失去了,甚至化為思念而添加的壓力,在不久後也在家中吊頸了。當時梁海十九歲,鄰居的兒子也是差不多年紀,在雙親短短時間離開自己後,其他鄰居開頭都非常關心他,但某天起,他便失蹤了。過了數週,有傳聞他到了金鐘當古惑仔,但無證據,也沒有人親眼見到,甚至謠言的出處無從考究。直至三年後,他成了黑道紅人,謠言才得以證實。
孤獨的承受很可怕。梁海見證過。他害怕。他知道母親期望他振作活下去,但自己卻軟弱。
他沒有很多朋友,就只有國豐一個。但梁海從來不向國豐透露自己的心事。並不是國豐出賣過梁海,亦不是梁海信不過國豐。又或者算是。只是,梁海信不過任何人。由細到大都與母親相依為命,至有情緒需要用溝通,言語發泄的年紀起,梁海都只跟母親談心事。當時還未認識國豐,還沒有朋友。母親也會告訴梁海自己的心事。若母親沒有帶男人回家,那麼那天晚上兩母子便靠着窗訴説心事。偶爾還會擁在一起哭。日子苦,但有人相依,苦還是捱得過。
後來母親越來越忙,雖然有空還是會與梁海談天説地,但次數少了。梁海越來越封閉內心的情感。縱使鄰居每天照顧自己,縱使國豐每天上課照顧自己,於梁海而言都是外人。始終沒有那個能力開口説心事。以前母親尚在還可以,自母親離開後,梁海的情緒不但大增,還累積起來。有幾次他差點能向國豐訴説內心深處的情感,但話到喉嚨,就像些頑固的痰,吐不出來,唯有吞回去。好幾次,話去到嘴邊,還是説不出口。
別人不在乎。很尷尬。我不希望別人瞭解我太深。種種想法浮現。
雨越下越大了,但現在沒有人會為梁海撐傘,叫他回家。他孤獨。
「我很想你。」
船響過一聲很長很長的鳴聲,蓋過梁海的低泣聲,然後啓航向海平線。
海平線上還有代表希望的橙色夕陽,很美的,倒在海水上。梁海低着頭沒有留意,但夕陽一直在,一直在,等待梁海發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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