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佳琪在蕭芳澤的陪伴下趕往醫院去,這時仍有採訪車正採訪醫院同仁,採訪的是批價櫃檯的阿美姐。阿美姐的身材圓潤,綁著卷髮的馬尾,說:「前幾天馮醫師還跟他太太在櫃檯前吵架,說什麼賣房子、馮太太的弟妹要住頂級的婦產科套房這類的話,吵到後來說馮醫師外遇,要拿錢給外面的私生女,還說要回家簽離婚證書。我看了新聞才知道馮醫師自殺!」
記者又問:「請問你聽過馮醫師外遇的事嗎?馮醫師在外頭有私生女是真的嗎?」
阿美姐回:「這件事可能要問待得久的員工才知道。」
接受採訪完,記者繼續追問阿美姐:「醫院有誰知道這些事嗎?」
阿美姐想了想,答:「有位護理長叫做王若瑜,她待很久了,說不定會知道當初的事。不過她這幾天都休假。」
蕭芳澤問她:「你認識王若瑜嗎?」
她說:「認識,我來醫院總會碰到她。」
她與蕭芳澤走出醫院,看著眼前一排相思樹實在想不到馮醫師最後會選擇在相思樹吊死。
她們路過封鎖的停車場,還能見圍著封鎖線。他們步行至另一處停車場,還沒牽電動車就讓一名穿著藍襯衫的女子叫住,女子戴著太陽眼鏡跟口罩,直到發出聲音:「小琪,是我,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她才認出這是王若瑜的聲音。
王若瑜帶她們來一間醫院邊巷弄裡的咖啡館,門外木頭架子愜意的放著多肉盆栽,旁邊有隻陶瓷三花猫,下層放著蕨類。放在往常是她第一眼就會喜歡上的咖啡廳。
打開玻璃門傳來一陣鈴聲,裡頭正播放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咖啡廳零落坐了兩桌客人,這也許是王若瑜帶她們來這裡的主要原因,她們坐到了最後邊的四人座。
王若瑜拿下太陽眼鏡收進黑色側背包裡,店員向她們這桌走來,王若瑜首先點了Espresso,蕭芳澤接過菜單點了冰黑咖啡,又幫她點了卡布奇諾。
店員離去王若瑜才開口:「馮醫師遇上你的隔天找過我,交給我一袋東西。我問過他一些事,正好可以告訴你,小琪,馮醫師從未跟你媽外遇。」
她激動得幾乎站起來:「不可能,我親眼所見怎麼可能是假的!」
王若瑜卻告訴她:「那時韻玲姐跟馮醫師在停車場接吻除了你之外還有別人看見,這也是她們最早外遇傳聞的由來。馮醫師說那時的韻玲姐已經在看身心科,狀況非常不好!」
她說:「我媽有沒有看身心科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王若瑜答:「韻玲姐不願意讓你們知道,你們怎麼會知道?何況馮醫師跟你爸從大學時代就是朋友,一起唸醫學院,一起當實習醫師,可以說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為過。一個有道德底線的人怎麼可能會對好友的妻子下手?」
「小琪,從前你來醫院等韻玲姐,馮醫師有空總會陪你畫畫你忘了嗎?若不是疼愛你誰有耐心做這些事呢?」
她又問:「這些傳聞難道我爸不知道嗎?他還是相信我媽?」
王若瑜歎了一口氣:「你有沒有遇過一個無論如何都相信他的人,相信他不會背叛你,相信你們一輩子都會在一起。在一個講求效率的時代你覺得不可能嗎?至少你爸跟韻玲姐給我這樣的感覺。所以當我知道韻玲姐跟馮醫師外遇時,我除了不相信,同時也不諒解。後來韻玲姐死了,這件事不了了之,至少對我們而言是如此。」
「這件事卻在馮醫師家延燒,他的太太是中學老師,穿著平凡樸素。當她知道馮醫師跟你媽外遇怒不可遏,最開始認為自己沒什麼打扮才會這樣,所以她開始頻繁上美容院買課程保養,有一段時間被騙欠下鉅額債務,那時候馮醫師沒有怪她,反而幫她還清債務。那時馮太太的娘家人不諒解她,叫她乖乖上班帶孩子就好,不要管馮醫師的事。」
「馮太太卻覺得欠下鉅額債務是馮醫師害她,害她上班被投以異樣眼光,後來老師不當了,被一位朋友帶著賣直銷,她不知道哪裡得了一大筆錢,屯了不少直銷的貨,因此升到鑽石級的會員,拿了不少分潤。那次鬧過一次離婚,可是他們的兒子年紀還小,馮太太教兒子跟爸爸說:『爸爸,你不要跟媽媽離婚,我需要媽媽。』」
「後來馮醫師心軟沒有離婚,三年間馮太太憑自己的本事站穩直銷一姊,她覺得馮醫師賺的錢不如她就更看不起馮醫師。她將馮醫師當初害她的難堪全還給他,拼命往娘家投錢,只為了讓娘家人全站在她這邊跟她同個鼻孔出氣。」
「這陣子不知道從那裡聽來馮醫師有私房錢,又開始耍手段讓馮醫師交出私房錢⋯⋯我們以為這次馮醫師會受不了跟馮太太離婚,他卻在醫院整修的停車場上吊。」
王若瑜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推到她的面前:「紙袋裡有錄音筆,裡面有馮醫師想告訴你的事。」
她問了這些日子最想問的事:「當初李如雁住院,你們沒有經過任何人同意就為她施打鎮定劑是不是涉及違法?」
王若瑜回答:「廖牧師是李如雁的監護人,他同意。」
她又問:「那麼羅達明墜樓那時她為什麼被人施打鎮定劑,這難道合法嗎?」
王若瑜靜默,看了時間,恰好Espresso來了,王若瑜接過咖啡抿了一口。
她與蕭芳澤的咖啡也跟著一起來,她們也隨著王若瑜喝起咖啡。
不到五分鐘王若瑜已經喝完,並且告訴她們:「我知道的全說了,馮醫師想告訴你的在錄音筆裡。至於當時是不是違法,覺得有爭議可以提起訴訟。」
她還想問,王若瑜已經結帳走了。
依舊柔和的月光奏鳴曲撫慰不了她的內心,反而隨著清澈漸弱的樂音更加著急,桌面擺放的小巧鈴蘭花也無心欣賞,那脆弱美麗的花瓶令她厭煩,她一心只想離去。
她快速喝完卡布奇諾拿著錢包去結帳,店員卻告訴她:「你們的朋友幫你們結帳了喲!」
她走回座位蕭芳澤也喝完了,背起背包輕拍她的肩,說:「回家吧,你不是想聽馮醫師說了什麼?」
她們急匆匆回醫院牽電動車,她臨走前瞥了一眼相思樹。
回到公寓將門鎖好,她們來到中島坐下,緊張的打開紙袋拿出錄音筆來。蕭芳澤按下錄音筆的播放鍵,一開始有些雜音,還有車子路過的聲音,之後傳來馮醫師的說話聲:
「小琪,我是馮醫師,你這三年過得好嗎?這三年間我最擔心的人是你,最不敢見的也同樣是你。知道為什麼嗎?不是害怕你誤解我與韻玲外遇,事實上我們沒有外遇,韻玲純粹找我看病、拿藥。我身為韻玲的心理醫生,一直想釐清她的病症,她的狀況不好時,我也會順著她的話說,就是為了讓她說更多話,更清楚判斷她的病況。」
「你撞見那次我幫韻玲拿東西下停車場,她不知為何將我當作敬明,忽然吻我。這件事幾乎可以說是我三年來的惡夢,我太太因此篤定我背叛她,想盡辦法折磨我。當然,這件事我不怪韻玲,一件事情發生的原因我們無法控制,可是後續引發的事情我們卻必須重視。我太太即使沒有這件事,誰說沒有另一件事令她抓狂,然後同樣將矛頭對我,折磨我?」
「我印象最深的是三年前有一天,韻玲告訴我她被強姦了,我問她:『敬明在哪裡,報警了沒?』她搖頭,說她不敢告訴敬明。我問她:『跡證還在嗎?』她說在的,請我陪她驗傷,先留下證據,需要時報警。我陪她去了另一間醫院驗傷,一切都完成後我勸她好好跟敬明談,最好報警,不要放過那些該死的混蛋!」
「後來她似乎瞞著敬明報警了,不過她告訴我被吃案,沒有警察願意受理。我問過分局的朋友,他們告訴我韻玲被強姦的事很麻煩,雖說韻玲提供了證據,可是傳喚來的每個人都說韻玲是自願跟他們發生關係,所以不算強姦。我一聽頭都大了,強姦她的居然還不止一人。」
「我那位朋友給了我一段錄音檔,裡頭大約有十人,淫穢的話語我就不多加描述,我聽下來確定朋友沒有騙我,的確是合意性交。這也是韻玲怎麼報警都沒用的原因。韻玲在我面前崩潰痛哭很多回,我告訴她這是強姦過後的心靈創傷,建議她長期掛門診。」
「她聽話的掛門診,心情開始變好,我也為她高興。後來不知道為何不認真吃藥,我問過幾回,她沒有回答。到後來才再認真拿藥,也就是她的病情反覆,將我誤認成敬明被你撞見那回。關於你媽媽,我知道的全部事情就是這些。」
「我再來要說的是三年來我對你最內疚的事--被你誤會外遇的事發生不久,石哥來找我,說:『創世福音教有問題,我想離開,也不想捐地,可是莫名其妙將地捐給了教會!賣房子的錢則因為晚一些入帳才倖免,可是難保不會莫名其妙貢獻給教會。我想將賣房子的錢託給你,我請買家將錢交給你。我賣的急,所以低於行情,一共賣了兩千八百萬。』」
「這筆錢我存成兩間銀行,其中一筆被我太太挪用,將一千五百萬全拿去囤直銷,我氣得都想去死。這些錢後來成了你爸託孤的錢,這種錢是能隨意挪用的嗎?另一本存摺我剪掉提款卡,小心包管。」
「兩年前她賣房子的朋友告訴她,石哥的房子至少賣了三千萬,她便想方設法要將剩下來的一千五百萬挖出來。她不知道只剩一千三百萬而已,當初石哥低賣了房子。」
「我身上的存款被她以各種名目挖走,挖不了就來醫院鬧。我心知這一千三百萬早晚會不保,所以兩年前我做了一個決定--我將這一千三百萬全部買成壽險,保險受益人是你,石佳琪。」
「原諒我遲了三年才將這筆錢還你。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能答應:我的兒子若能堅強的長大,想認真讀書,請你幫忙他。」
「我想過將壽險其中一份給我兒子,可是沒有用,這筆錢一定會被他媽拿走。所以我做了跟當時石哥一樣的決定,將這筆錢託付給你,希望你能好好長大,妥善運用。」
「小琪,馮叔叔先走一步了,我將到天國與你爸媽團聚,你別太早來,幫叔叔看著我兒子長大。」
聽到這裡,她忍不住哭了,本來坐在對面的蕭芳澤走來她的身旁抱住她,對她說:「不哭,馮醫師不希望你這樣。」
她將剩下的文件全拆開看,果然是一份份壽險,保險受益人全是她。拿出保險單底下有幾張照片,正是三年前在便利商店偶遇馮醫師時拍的--爸爸溫和笑著,媽媽明豔動人,只有她一臉彆扭不配合拍照,一連三、四張都是差不多的照片。
她那時將馮醫師當成破壞她家的元兇,從未想過馮醫師不是壞人,他是爸多年的好友、媽也無比信任他,他最後用慘烈的方式證明他的清白!
她推開蕭芳澤走到流理台嘔吐,反胃的感覺沒得到一絲紓解,反而有種欲將五臟六腑全數嘔出才能痛快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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