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佳琪蜷曲的身體慢慢長大,她不再穿著福音學校的制服,她穿著早上去小花貓烘培坊的穿著--白T恤、淺藍色吊帶牛仔裙,她這時的身量已經比中學那時高了很多。
她對血盆大口的白衣大姐叫:「媽。」對眼珠子叫:「爸。」
不過她們都對她無動於衷,白衣大姐依舊對護理師搗蛋,眼珠子有時會配合有時會躲起來。
她這時才發現她喊出來的聲音似乎隔著什麼,連她自己都聽不真切。
她見蕭芳澤從另一端的入口走進急診室,一面接聽電話:「喂⋯媽⋯你⋯說⋯吳⋯伯⋯看⋯病⋯耽⋯擱⋯時⋯間⋯來⋯不⋯及⋯送⋯你⋯們⋯去⋯創⋯世⋯福⋯音⋯教⋯教⋯會⋯所⋯以⋯躲⋯過⋯一⋯劫?」蕭芳澤的動作緩慢,彷彿電影的慢動作播放。
她不可思議的看著其他人,也如蕭芳澤一般--有位護理師正要幫病人打針,問:「你⋯叫⋯什⋯麼⋯名⋯字?」穿T恤休閒褲的男人回:「楊⋯家⋯偉。」護理師再度對了男子手上的吊牌說:「好⋯要⋯打⋯針⋯囉!」
忽然間她的眼前只剩黑與白兩種色調,所有的人都是慢格播放。她驚訝之餘鑽入粉紅色簾子自己的肉體附近,不久蕭芳澤拉開簾子緩步進來。蕭芳澤拉起石佳琪的手,說:「小⋯琪⋯你⋯跟⋯我⋯結⋯婚⋯好⋯嗎?你⋯總⋯是⋯讓⋯我⋯擔⋯心⋯受⋯怕,像⋯現⋯在⋯這⋯樣⋯受⋯傷,我⋯連⋯簽⋯字⋯讓⋯你⋯做⋯檢⋯查⋯都⋯不⋯行。我⋯反⋯悔⋯了,我⋯不⋯想⋯永⋯無⋯止⋯盡⋯的⋯等⋯下⋯去,你⋯想⋯做⋯什⋯麼⋯我⋯不⋯阻⋯止⋯你,至⋯少⋯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讓⋯我⋯可⋯以⋯保⋯護⋯你,結⋯婚⋯是⋯我⋯想⋯得⋯到⋯保⋯護⋯你⋯的⋯方⋯法。」
她意想不到會在此時聽見蕭芳澤的求婚,她捂著臉的同時熱淚潸然而下。為什麼她時間流逝的速度會這麼奇怪?她是不是快死了?她又將自己縮成一團:「阿澤、媽、爸,為什麼我會這樣?我一個人好害怕。」
掛在牆上的電視聲仍一一鑽入她的耳裡:「創⋯世⋯福⋯音⋯教⋯爆⋯炸⋯案⋯造⋯成⋯十⋯數⋯人⋯重⋯傷,一⋯名⋯十⋯歲⋯小⋯男⋯童⋯搶⋯救⋯不⋯治。記⋯者⋯正⋯在⋯訪⋯問⋯小⋯男⋯孩⋯的⋯母⋯親:『創⋯世⋯福⋯音⋯教⋯是⋯惡⋯魔⋯的⋯宗⋯教,廖⋯牧⋯師⋯有⋯個⋯養⋯女⋯拿⋯走⋯了⋯先⋯夫⋯所⋯有⋯保⋯險⋯金,如⋯今⋯又⋯害⋯我⋯兒⋯子⋯被⋯炸⋯死,他⋯們⋯要⋯是⋯不⋯拿⋯出⋯個⋯說⋯法⋯出⋯來⋯我⋯絕⋯對⋯不⋯會⋯饒⋯過⋯他⋯們。他⋯們⋯要⋯是⋯將⋯先⋯夫⋯的⋯保⋯險⋯金⋯還⋯來⋯也⋯許⋯我⋯會⋯考⋯慮⋯放⋯棄⋯上⋯訴。』」
乍聽這些話她的淚更如泉湧,所以馮太太並不愛馮伯倫嗎?只要能拿馮伯倫的死來換錢,馮太太怎樣都無所謂是嗎?
她想起她曾在魚池邊遇過一個禿頭叔叔牽著小男孩,那分明是馮醫師牽著馮伯倫,而她明明上星期才跟馮伯倫約了週末的兒童主日學見。
現在馮伯倫死了,她自己會活著還是死都不曉得。她正這麼想,廖牧師一夥人浩浩蕩蕩來到醫院,事工團隊帶著樂器擺好樂譜,竟將急診室當作了教會大禮堂,而這般離譜的行徑居然無人阻止!
有人質問廖牧師:「教⋯會⋯爆⋯炸⋯這⋯麼⋯嚴⋯重⋯的⋯事,難⋯道⋯唱⋯唱⋯聖⋯歌⋯就⋯能⋯解⋯決⋯嗎?」
廖牧師依舊掛著慈藹的笑容:「災⋯難⋯也⋯意⋯味⋯者⋯重⋯建、代⋯表⋯重⋯生、擺⋯脫⋯奴⋯役,神⋯的⋯一⋯切⋯都⋯有⋯祂⋯的⋯旨⋯意,我⋯們⋯只⋯要⋯跟⋯隨⋯足⋯矣。我⋯們⋯都⋯是⋯神⋯選⋯之⋯人,自⋯然⋯要⋯展⋯現⋯對⋯神⋯的⋯決⋯心⋯跟⋯毅⋯力,共⋯唱⋯聖⋯曲⋯堅⋯定⋯決⋯心。」
樂聲悠揚在急診室裡:
「主⋯耶⋯和⋯華,滿⋯有⋯憐⋯憫⋯和⋯恩⋯典。我⋯投⋯靠⋯在⋯你⋯翅⋯膀⋯蔭⋯下,當我⋯回⋯轉,一⋯宿⋯雖⋯然⋯有⋯哭⋯泣,早晨⋯必⋯歡⋯呼⋯喜⋯樂。你⋯坐⋯著⋯為⋯王,到⋯永⋯永⋯遠⋯遠。雖⋯洪⋯水⋯翻⋯騰,我⋯堅⋯定⋯仰⋯望⋯你。你⋯坐⋯著⋯為⋯王,垂⋯聽⋯我⋯呼⋯求。使⋯我⋯靈⋯甦⋯醒,有⋯復⋯活⋯的⋯生⋯命。」
廖牧師溫和的嗓音說著這首歌的旁白:「今⋯天⋯無⋯論⋯這⋯個⋯世⋯界⋯是⋯多⋯麼⋯的⋯動⋯盪,你⋯的⋯環⋯境⋯是⋯多⋯麼⋯的⋯無⋯奈,你⋯要⋯繼⋯續⋯來⋯仰⋯望⋯神。因⋯為⋯祂⋯仍⋯坐⋯在⋯寶⋯座⋯上,祂⋯擁⋯有⋯你⋯生⋯命⋯的⋯答⋯案。祂⋯也⋯擁⋯有⋯這⋯世⋯界⋯的⋯答⋯案。祂⋯正⋯坐⋯在⋯寶⋯座⋯垂⋯聽⋯你⋯的⋯呼⋯求。」
此時所有教徒如癡如醉的吟唱詩歌,彷彿身上痛楚全數忘卻。
廖牧師領唱聖歌給她一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她飄到空中見廖牧師帶來的執事跟教徒手捧蠟燭,圍成五芒星陣,她忽然意識到這是不是又以唱聖歌之名行詛咒之實?
一旁的蕭芳澤竟心滿意足的唱著聖歌,回味無窮。
有教徒說:「林⋯弟⋯兄⋯太⋯不⋯是⋯東⋯西,違⋯背⋯神⋯旨⋯意⋯通⋯通⋯都⋯要⋯下⋯地⋯獄!」
一旁的教徒也應和著:「下⋯地⋯獄!下⋯地⋯獄!下⋯地⋯獄!」說得群情激昂。
廖牧師又說:「教⋯會⋯地⋯處⋯重⋯劃⋯區,被⋯迫⋯搬⋯遷,可⋯是⋯這⋯塊⋯地⋯的⋯產⋯權⋯複⋯雜,如⋯今⋯只⋯好⋯另⋯找⋯地⋯方⋯重⋯建。此⋯時⋯正⋯是⋯大⋯家⋯為⋯教⋯會⋯分⋯憂⋯的⋯時⋯刻!我⋯們⋯如⋯今⋯豐⋯饒⋯的⋯物⋯質⋯乃⋯上⋯帝⋯所⋯賜,只⋯有⋯為⋯主⋯貢⋯獻⋯出⋯更⋯多,主⋯才⋯會⋯繼⋯續⋯賜⋯福。」
信徒們交頭接耳,說得義憤填膺。她看得悲傷不已,教會拿走太多東西,她家土地,她爸媽性命,李如雁跟羅達明的性命,十億元的土地,現在還在繼續欺騙信徒嗎?
身邊的蕭芳澤竟喃喃自語:「我⋯家⋯遷⋯店⋯之⋯後,舊⋯店⋯的⋯店⋯址⋯鄰⋯近⋯教⋯會,說⋯不⋯定⋯還⋯可⋯以⋯說⋯服⋯爸⋯媽⋯將⋯土⋯地⋯捐⋯給⋯教⋯會!」
廖牧師正哽咽著:「各⋯位⋯兄⋯弟⋯姊⋯妹,教⋯會⋯的⋯榮⋯耀⋯就⋯是⋯你⋯們⋯的⋯榮⋯耀,教⋯會⋯的⋯苦⋯難⋯也⋯是⋯你⋯們⋯的⋯苦⋯難,如⋯今⋯教⋯會⋯有⋯難⋯了⋯⋯。」
她心痛得說不出話來,還有人記得不久之前教會引發了爆炸案嗎?有個小男孩死在教會的爆炸案裡。
忽然間門邊刮來一陣怪風將蠟燭全部吹熄,而頭頂的燈光開始閃爍,沒有人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時日光燈跟窗戶被炸開,一塊長長的碎片刺入廖牧師的咽喉,他「啊啊啊⋯」的叫著,這時她眼前的畫面不斷黑白閃爍,一陣刺耳的聲音之後她的世界忽然恢復正常。
嚇傻的信眾高喊著:「⋯⋯廖牧師受傷了,快來人救救他!」
眾人眼前詭異的景象在她看來是這樣的--她爸拉開醫院玻璃門後狂風刮了進來,瞬間熄滅所有蠟燭。之後她爸破壞了日光燈跟窗戶玻璃,其中最大的碎片被媽媽的長舌捲走,最後刺入廖牧師的喉嚨。
廖牧師的眼珠直瞪著趴在他身上的媽媽,媽媽不再搗蛋的臉居然十分清麗,像極了從前美麗溫婉的模樣。
她爸這時也來到廖牧師這處,從眼珠子化作一名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接手勒住廖牧師。
旁人圍住廖牧師,似乎想要搶救他,卻見廖牧師自己將玻璃碎片抽出,霎時血流如注,噴灑了那唯一沒破的玻璃窗戶,她看著玻璃窗正掩映屋外的綠葉,同樣照著她,一如三年前媽媽死去的那一天她看著穿衣鏡上鮮血噴濺的自己,她意識到這不是什麼好預兆。
廖牧師張開嘴巴吸入許多黑煙,她爸她媽都化作黑煙鑽入廖牧師嘴裡,一旁的孤魂野鬼也紛紛這麼做,忽然間她看見李如雁跟羅達明了,他們也化作黑煙鑽入廖牧師的嘴裡,還有馮醫師跟馮伯倫。廖牧師的肚子大如懷胎十月的女子,像吹氣球般越來越大,直到他的大肚子將肚皮撐得非常的薄,一陣刺耳的爆炸聲後,她聽見滴答滴答的聲響。
她聽見馮伯倫稚嫩的聲音為她引路:「石姐姐這邊這邊,別走錯路喔!」
滴答滴答的水滴聲打在路石,打在參天的樹,打在泥濘的地上。她身旁揹著登山裝備的蕭芳澤說:「小琪快點穿上雨衣,不然感冒就糟糕了!」
他們躲在一處濃蔭如蓋的樹下穿上雨衣,穿好了才發現一旁有一尊小小的地藏王菩薩,石像斑駁看起來很少受香火。她從背包拿出一個塑膠袋挖了一個洞當作雨衣幫地藏王菩薩穿上。蕭芳澤見狀也拿出一顆橘子當供品放在石頭打磨的盤子中。
不過他們兩人都不曾拜拜,只相視一笑。蕭芳澤一邊走一邊問她:「為什麼想幫地藏王菩薩穿雨衣?」
她說:「這陣雨下得又大又急,不是每天都有人上山,而我手邊剛好多了塑膠袋。那麼你呢,為什麼給了供品?」
蕭芳澤答:「上山前民宿的老闆給了橘子,我隨手塞進了背包的側口袋,見你幫地藏王菩薩做雨衣,忽然想起還有一顆橘子。」
她笑著答:「我覺得不錯。」
蕭芳澤好奇的問:「為什麼不錯?」
她側著臉仰視蕭芳澤:「地藏王菩薩享用完或許有小動物享用,然後橘子皮變成堆肥,種子落在某一處土壤準備發芽,一切是這麼的自然而然。」
蕭芳澤笑著說:「所以你說不錯是這個意思?」
她踩著還算輕快的步伐說:「嗯。」
蕭芳澤笑著:「果然很有你的風格。」
她問:「我的什麼風格?」
蕭芳澤說:「就是小琪的風格。」
她輕聲的說:「喔。」
蕭芳澤牽她來到一顆蘋果樹下,他們各自想摘都摘不到,於是她跟蕭芳澤有默契的放下背包,蕭芳澤蹲在她前方,她跨上他的肩膀。蕭芳澤吸一口氣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了,這時她順利的摘下紅如霞光的蘋果,拿袖子擦了擦,正要遞給蕭芳澤吃,蕭芳澤卻說:「小琪,無論如何都不能吃蘋果!」
還沒等她問為什麼時,她自半空中掉了下來,蕭芳澤就這麼從她的眼前消失。她恍然如這陣失重,又抬頭看著蘋果樹,樹在霞光掩映下,每一顆蘋果紅若火球,彷彿訴說它們有多美味誘人!
她記起蕭芳澤說蘋果不能吃,放下了蘋果,漫步在樹林裡,她走了很久很久終於聽見水聲。遂往水聲去,地下泥濘不知什麼時候乾了,泥巴結塊在她的登山鞋上,她走得異常輕快,終於走到一條小溪旁。
對面溪畔站著許多人,李如雁、羅達明、馮醫師、馮伯倫、媽跟爸。李如雁首先對她招手:「小琪!」其他人也紛紛對她招手:「小琪。」、「石姐姐。」
她忽然熱淚盈眶,好想跨越小河而去,然而她總是回頭,覺得身後應該有誰,卻遍尋不著。
到底應該有誰呢?
地藏王菩薩出現在小溪的溪石上,穿著她給的雨衣,盤子裡有蕭芳澤供奉的橘子。她想起她應該等蕭芳澤才對,現在過了溪也許一輩子都見不到他。
耳邊傳來馮伯倫稚嫩的聲音:「石姐姐你快點回去,蕭哥哥在等你。一路走好,再見!」
李如雁的聲音也傳來:「小琪好好保重,再見!」李如雁在溪畔拼命朝她揮手。
最後她看見媽媽緩慢的說著一句話,她忽然想起媽媽倒臥血泊的嘴形一如現在,媽媽的聲音傳來:「小琪,好好活下去!」
原來媽媽不是叫她照顧爸爸,媽媽的遺言竟是叫她好好活著!
一陣光亮後蕭芳澤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蕭芳澤緊張的問她:「小琪,你還好嗎?」
她撲進蕭芳澤的懷裡大哭,彷彿要將所有的委屈全數哭盡,蕭芳澤輕輕拍著她的背:「不哭不哭,沒事了!」
「我會一輩子在你的身邊,你別害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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