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對李如雁總是五味雜陳,彷彿蕭芳澤排隊買來的豆花一樣,豆花碗裡舀起的黑糖碎冰冰得她牙齒發顫,可是下一口咬開的熱湯圓又溫暖香甜得令她齒頰留香。面對李如雁她總是這麼矛盾,小心翼翼不敢顯露出幸福的模樣,好像一丁點幸福就是罪惡。
她在等車的途中又不放心的打給李如雁,直到轉接語音信箱都不見李如雁接聽,這麼一連打了三通她終於放棄。看向公車亭外車來車往,她忽然又覺得李如雁沒接也是好事,不然接通了也只能問:「還好嗎?」這類的話,讓一個身心俱疲的人應酬一個局外人,她真是太不懂事了!
她剛把手機放入口袋,鈴聲卻響起了,她連忙拿起手機,不小心滑開,是廖恩惠打來:「喂。」
「為什麼我剛剛打不進去,李如雁不是出院了嗎?你快點回學校來,系學會有事要忙。」廖恩惠一如既往的吩咐她,絲毫不覺得她應該休息。她心裡雖想拒絕,又想到兩天不見蕭芳澤,於是回答:「我馬上到。」
蕭芳澤今天滿堂,她去系學會忙完可以待在系學會等他下課。
不到半小時她已經進了學校,走進系學會她總覺得有一股臭味,四處翻找總算確認臭味從魚缸飄來,魚缸後頭的窗子敞開,非但沒有吹散臭味反而讓整間系學會一起發臭。
她準備將裡頭翻白肚的金魚撈起,這時魚缸旁的穿衣鏡映照一抹門外人影,人未到噠噠的腳步聲先傳來。再抬頭廖恩惠穿著白色細跟涼鞋剛踏進系學會,身上那件淺灰紗裙讓風吹得搖曳。
廖恩惠坐到系學會咖啡色的沙發,拿出記事本說:「週末要帶新生受洗,你將時間空下來,一定要回教會幫忙。」
她將撈起來的魚與魚網暫放魚缸旁,撕了一張日曆紙先墊著,這就拿起手機紀錄廖恩惠交待的事。
忽來的訊息打斷她使用行事曆:「小琪,我跟羅哥的結婚照你那裡是不是還有,可以傳給我嗎?」點進去果然是李如雁傳來。
她點開相簿勾選,忽然啪啦一聲,她的手機螢幕被濺了一大攤水,罪魁禍首是掉在她腳邊正在掙扎的金魚。她稍微甩掉螢幕的水珠將手機置於魚缸邊,先救那隻搗蛋魚。
救完魚卻發現誤點了那張不該傳的相片,而且已經傳送完成。
她急得拿自己的衣服擦手機,然後撥著李如雁的電話往外走,可是每每電話一接通就掛斷,她越發著急的加快腳步。
廖恩惠還在裡頭叫喚:「石佳琪,你不把那條魚收拾掉人家還以為是我撈的,你快回來收拾好!」
高八度的聲音沒讓她駐足,她穿越走廊,下了樓梯,又趕上校車,一路順暢的沒什麼等待,到達李如雁的大樓不過半個小時的時間。
她還沒打電話李如雁已經下樓,穿著黑T恤紮進黑裙裡,肩背一個帆布包,用黑色髮束挽了一半公主頭,一如往常的俐落模樣,只是紅腫的雙眼跟鼻頭仍看得出哭過的痕跡。
李如雁跟管理室的人打了招呼才推開玻璃門往外走,見她等在外頭很是驚喜。
她向李如雁走去:「如雁姐,你還好嗎?對不起,我應該再檢查一次相片。」
李如雁搖搖頭,沒有多說。
她問:「如雁姐,你打算去哪裡?」
李如雁苦笑:「我打算買束花去看羅哥,羅哥的骨灰放在幾樓你總該知道吧?」
她快步跟上李如雁的腳步:「在三樓,他們說跟莊牧師放在一塊兒。」告別式後蕭芳澤去過納骨塔為羅哥獻花,那時她在醫院所以沒去,後來聽蕭芳澤所說。
李如雁自帆布包裡拿出一串鑰匙,解了一隻給她:「我整理羅哥遺物時發現他早將公寓買在我名下,你上課若是累了可以到公寓休息,來了幫我把海葡萄移到窗邊曬曬太陽,別太常澆水。」
她說:「如雁姐,我是因為擔心才一直找你,並不是跟你要鑰匙。」她準備將鑰匙還回去,李如雁搖搖頭,說:「收下吧!」話說完就走在前頭,她快步跟上。
她跟李如雁一起過了馬路,車來車往間她挽著李如雁的手,終於體會李如雁變得多瘦,幾乎是皮膚底下只剩骨頭。
李如雁到了對街銀行的提款機領錢,收了兩疊現金進帆布袋。
再步行一個路口進了花店,此時花店過了清明時節不再忙碌,一個顧客都沒有。老闆娘從櫃檯走出來熱情的招呼她們,知道他們要去掃墓,從大冰箱裡拿出百合跟藍眼菊,配了幾根高山羊齒葉跟水晶草,拿來英文舊報紙般的包裝紙包裝,最後繫了黑緞帶。
老闆娘將花束抱至櫃檯算錢,這時顯得櫃檯有些擁擠,老闆娘兩歲的兒子趴在桌面準備摸花束,讓老闆娘打了小手:「不可以玩客人的花,壞壞!」小孩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她見李如雁的視線落在桌面的一對鴨子擺飾上,問:「你喜歡鴨子嗎?」
李如雁說:「這是綠頭鴨,屬雁鴨類,是一種候鳥。」她正想誇獎李如雁博學多聞時,那揮舞的小手將那對綠頭鴨擺飾推落櫃檯,乒乓聲響起,一雙鴨子碎成一地碎片。
老闆娘頻頻道歉,說花算半價就好,李如雁搖頭,依舊付了老闆娘一開始說的金額。
老闆娘還在賠禮,小孩還在大哭,一時尷尬不已,她見櫃檯還擺著一包冰糖話梅,沒話找話的說:「小木屋邊的梅樹結果,改天我們也來摘梅子。我上回聽教會的陳阿姨說要醃脆梅呢,不知道能不能拜託她順便幫我們醃梅子?」
羅哥輕生後很少笑的李如雁笑了,淺淺的笑容掛在清瘦的臉上 :「脆梅我倒會醃,我下回教你吧!」
她無來由的心酸,很快收斂好自己的情緒,假作歡快:「好啊!」
李如雁抱起花走出花店。
直到李如雁將剛才領來的錢買了塔位,她的內心終於沉重得假裝不起來。
到了納骨塔三樓,她主動說:「羅哥,我跟如雁姐來看你了!」她敲了羅哥的門,然後打開。
這期間她的電話一直震動,只要不接就一直打,她知道有這個壞毛病的人只有廖恩惠,只好自告奮勇幫李如雁拿收據。
她拿完收據步出福音納骨塔準備回電卻見納骨塔外種了幾顆梅樹,正逢結果,青翠成串的梅子高掛樹梢,綠得很討喜,她順手拍了梅樹準備待會兒拿給李如雁看。
再走遠些灌木叢盡是五彩茉莉,深紫、淺紫與白花掛滿枝頭,在藍天白雲下格外清麗,於是她又拍了一張。
她找了收訊格比較好的地方準備回電給廖恩惠,又聽細跟鞋的噠噠聲傳來,她抬頭看見廖恩惠一邊打電話一邊朝著她走來:「那個魚臭得要命你沒整理就往外跑,等一下快點回系學會整理。還有週末受洗有個自閉症女孩,是周律師老婆的妹妹,你接觸後多花點時間陪她。」
廖恩惠的奪命連環Call正讓她不耐煩,於是回:「你什麼事都不自己做,可以勤勞一些嗎?」
廖恩惠一臉驚恐的看她,她覺得莫名其妙,忽然背後傳來巨響,一回頭鮮血染紅五彩茉莉與綠葉,而如雁姐躺在血泊中。
廖恩惠那件淺灰紗裙濺了鮮血,正捂嘴尖叫。她在廖恩惠的尖叫聲中一度難受得無法呼吸,渾身無力,一面流淚一面乾嘔。
在那之後的每個日日夜夜她都想著:如果廖恩惠沒有一直打電話給她,而她也沒離開李如雁的身邊,結局會不會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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