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一聲巨響傳來,緊接著是車子防盜器的警笛打破大樓的寂靜傳進李如雁所在的廁所裡,那聲響沒有稍微停止的跡象,反而有種越演越烈的感覺,因為車子的喇叭聲也加入了,然後交管的哨子劃破夜空傳來,外頭有人驚恐的說:「有人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李如雁忽然一陣心痛欲裂,彷彿神終於決定懲戒她,所以罰她錐心蝕骨的痛,她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於是踩著虛弱的步伐來到房間,拉開窗簾往下看,只有一片黑壓壓的人牆圍住一個糢糊看不見的地方。她拿起手機不斷撥打羅達明的電話:「您現在撥的號碼沒有回應,請稍後再撥,謝謝!嘟嘟⋯⋯」
她急欲確認跳樓的人不是羅達明,扶著牆壁顫抖的往下走,連電梯都忘了搭便逕往樓梯去。下了兩樓的距離一個踉蹌讓她從樓上往下滾,大約半個層樓的樓梯便停住了,她很驚訝的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站起來後反而腳不抖了,兩個臺階做一個臺階腳步穩健的往下走。
層層環繞的樓梯像一個不斷重複的迴旋一般,她不斷的往下跑,一時間下了樓又像沒有下樓,她像精力旺盛的運動選手不知疲憊的奔跑。終於到了一樓電梯口,她推開大樓的玻璃門奔了出去,她跑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問:「拜託,請告訴我這個人是誰!」
人群的推搡、謾罵、濃厚的血腥味不斷傳來,忽然有人說:「死者叫作羅達明,今年二十六歲。現場有他的家屬嗎?」
她摀住嘴慟哭,哭到全身發抖、無力。她的視線讓淚水糢糊,當她的視線再度清晰周遭的人通通變成猫臉,都是咪咪的模樣。其中一隻咪咪說:「恭喜你,羅達明死了,他的死因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也意味著你將拿到他大筆遺產,下半輩子逍遙!」
「你這惡魔,一定是你害死羅達明,我要殺了你!」她衝向前去掐住挑釁她的咪咪脖子,然後來了很多隻咪咪,有的仰著挑釁的臉,有的一臉兇惡,還有的破口大罵:「你活該!」、「凶手就是你這個謀財害命的女人!」
她被這群咪咪拖到路燈下,頭頂的燈光將這群醜惡的貓臉照得更加清楚,一顆顆如同迴旋樓梯般堆疊在她頭頂,她頓時被壓迫得喘不過氣來,她的雙手被架住她只好用咬的,咬向抓住她的人,再一通亂踢,忽然間左臂刺痛,她逐漸失去意識。
一個寧靜的下午她讓頭頂搖曳的白光叫醒,藍天白雲裡矗立一座白色的教堂,就在一顆大樹邊,大樹周遭是養護良好的草皮,她站起身來走進去。
莊牧師正在裡頭主持告別式,她找了一個座位坐下,默默為死者哀悼,告別式繼續進行,她覷了一個空檔問了前座的人:「請問過世的人是誰?」
前面的女性面目有些糢糊,又或者女性身的身高高得她的視線範圍只看得見女性下巴,翕動的嘴唇告訴她:「過世的人是莊牧師。」
她驚訝的回答:「主持告別式的不是莊牧師嗎?他怎麼可能主持自己的喪禮!」話一說完臺上的莊牧師已經不見,她周遭空無一人。站起身來才發現教堂兩側的黑色椅子全蓋上白布,那感覺就像她來到什麼事故現場,來不及移走的遺體只能暫以白布覆蓋。她眼前的十二座長椅覆蓋十二塊白布,臺上僅餘黑色棺材。
她站起來打算往臺上看看棺木裡躺了誰,卻被一人拉住,一轉頭居然是羅達明,她開心的握緊他的手:「羅哥!」
羅達明陽光般的笑臉卻說著令她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話:「大家都蓋上白布,我們也快點蓋上!」羅達明放開她的手躺往後排的椅子,又拉上白布,動作行雲流水般順暢。讓她也顧不得臺上躺了誰,打算掀了白布斥責羅達明,怎能拿生死開玩笑呢!
一掀白布安魂曲不知從何而來,正在她的耳邊幽幽響起。她來到一座墓園,離她最近的墓碑寫著:羅達明(1998-2024),墓碑下排刻著經文:“我告訴你實在,今日你要與我在樂園裡了。路加福音23:43 ”
彷彿有人在耳邊悄悄告訴她:羅達明旁邊的深坑就是為了她準備。於是她跳進深坑裡,等待黃土將她覆蓋,安魂曲在冰冷的雨中奏著,她正緊握雙手禱告。
***
李如雁醒來看著頭頂輕隔間天花板,而她穿著一襲病服躺在床上。清醒的腦袋急遽思考,她連忙問石佳琪:「羅哥在那裡?」
石佳琪溫和的表情忽然凝結,好一會兒才說:「羅哥⋯⋯暫時讓他的家人接回去,你別擔心。」
她說:「小琪,你將我當成精神病患一樣哄著嗎?我的腦子再沒有比現在更清醒。」她拔掉點滴就要下床,卻覷到門外的護理師緊張按鈴,她的心裡油然升起不妙的感覺,後腳來了兩名男護理師,將她押回床去,她的右臂再挨一針,逐漸混沌而無力,蓄在眼角的淚水滑落:「⋯⋯小琪,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石佳琪連忙搖手:「如雁姐,不是這樣,不是我!」
她幾次醒來總是昏昏沉沉看著石佳琪,她的夢裡不再有咪咪,她時常與羅達明在一起,又是那個告別式的夢,羅達明拉起白布,而她跪在椅畔牽著羅達明仍有血色卻逐漸冰冷的大掌。
再來有一個夢她們平躺在相對並排的黑色長椅上,羅達明依舊蓋著白布且手指僵硬發白,她拉著他的手在空曠無人的教堂嚎啕大哭。
再來一樣的夢,羅達明的手起了屍斑,她依舊躺在他的身畔,只是此時已不再吶喊,只會默默垂淚。
下一個夢,羅達明的手像木乃伊一樣枯槁,只有不合尺寸的結婚戒指昭示他的身份,她依舊小心翼翼捧著羅達明的大掌摩挲那枚戒指。
又一個夢,羅達明的手終於成了白骨,她忍不住大哭,白骨的大掌貼著她的心窩。這個夢她終於聽見羅達明的聲音:「雁,你該放下我好好過日子。」
霎時間她痛哭,問羅達明:「明明是我生病,我死了也應該。為什麼要早我一步離開,讓我痛不欲生!」
羅達明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雁,不要聽聖歌,不要聽任何的古典樂,尤其是安魂曲⋯⋯我們都被催眠,又或者說詛咒。我的詛咒是心情低落時找個高處看小鳥,看到了小鳥之後學鳥飛⋯⋯所以我不知不覺走向遺憾。」
緊接著幾乎是氣聲低低的說:「我從來都不想死⋯⋯可是不行了,不得已留下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眼前的教堂裡空無一物,連一張長椅也無,微風透過敞開的窗戶吹拂,眼前的彩繪玻璃落下斑斕彩光,這是她夢境的最後,彩繪玻璃的天光落在她身上,她因為天光睜開雙眼,眼前依舊是醫院,沒有斑斕的彩光,反倒因為不開燈的白天顯得陰沉。
她瞥向石佳琪放在桌面的手機,三月二十七日下午兩點五十分,距離羅達明輕生已經過了一星期。
她問陪床的石佳琪:「羅達明在哪裡?」
石佳琪從暗紅色折疊床起身,站到她身邊來:「羅哥的告別式已過,骨灰移入福音納骨塔。」
她無力的說:「你們覺得我是瘋子,怕我大鬧告別式,所以一直將我軟禁醫院。我是羅達明的妻子,為什麼我連送他最後一程都不被允許?」
石佳琪抱住她:「如雁姐,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你的狀況不好,外頭一堆媒體想要採訪你,你若出席別提羅家人的反彈,媒體堵在教堂前,別說好好陪羅哥最後一程,你若再度發病怎麼辦,又被報章雜誌亂寫。」
石佳琪拍拍她的背:「羅哥生前如何珍愛你,那樣的難堪他一定不希望你經歷。」
她沒有多說,觀察兩天後她終於能夠出院,她提著行李回家,這個家如今剩下她。大樓管理員打了室內機,說:「李小姐,羅先生有個宅配包裹,你要下來領取嗎?」
她放下行李後下樓,上樓拆包裹發現是一臺相片列印機。或許是她說想看綠頭鴨,羅達明便買下,等待帶她去明池看綠頭鴨時拍照。
她打開連線,印了不少她與羅達明的照片貼在餐桌旁的空白牆上,相片貼成一棵樹,她不知不覺淚水早已潰堤。哭了一陣子又覺得牆面太空,打算再貼一些,想起石佳琪那裡曾拍不少她與羅達明的結婚照,於是寫了訊息給石佳琪:「小琪,我跟羅哥的結婚照你那裡是不是還有,可以傳給我嗎?」
石佳琪很快回訊,一併寄來六張照片,她沒細看便全部列印。當她一張一張貼上牆面卻發現其中一隻有異--姿勢與其它張沒什麼差異,敞開的窗戶卻拍到墜樓的黑貓!她忽然想起石佳琪拍照時的不自然,原來竟是拍到了這個嗎?
她將照片翻到背面,寫下:沒想到小琪竟然拍到了墜樓的黑貓!多麼諷刺,原來我跟羅哥結婚,連上天也不看好嗎?
石佳琪可能發現誤傳打來一通又一通電話,全數被她按掉,石佳琪仍不死心一再打來,她索性關了手機出門。
才下了樓,石佳琪已經趕來,問她:「如雁姐,你還好嗎?對不起,我應該再檢查一次相片。」
她搖搖頭沒有多說,石佳琪小心翼翼的問:「如雁姐,你打算去哪裡?」
她答:「我打算買束花去看羅哥,羅哥的骨灰放在幾樓你總該知道吧?」
石佳琪說:「在三樓,他們說跟莊牧師放在一塊兒。」
她點了點頭,心裡有了打算。不過沒有告訴石佳琪,反倒將她家鑰匙解了一隻放在石佳琪掌心:「你若是上課累了可以到我的公寓休息,我將鑰匙給你就不用每次找我開門。」
買好花她去了ATM領了十二萬元現金放在包包裡。
她到了福音納骨塔花一筆錢將羅達明旁邊的塔位買下,她看著石佳琪擔憂的眼神說:「人早晚有一死,我死後打算陪在羅達明身邊,所以先將位置買下來。」
到了三樓,她將花放在供品區域,走向塔位,當看見羅達明的相片出現在莊牧師的塔位旁,她忍不住腳軟坐在地上慟哭,連敲門開門都做不到。石佳琪蹲了下來抱住她,不發一語。
她哭了好一會兒,終於能站起來時,塔方打來電話,說:「收據開好了,方便的話可以下來拿。」
石佳琪自告奮勇去了,而她敲了羅達明的門,將門打開:「羅哥,我來看你了,這麼多的日子你曾想我嗎?就像我日日夜夜都是你的身影嗎?告別式那天你沒看見我是否失望?」
「我做過很多夢,其中一個夢是你的墓碑旁挖了深坑,我淋著雨跳進去,在裡頭等著黃土掩埋⋯⋯所以我在你的旁邊買好我的位置,就跟夢裡一樣,這裡是我的歸所。」
納骨塔一段時間會播放安魂曲,她聽見樂音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覺爬上納骨塔塔頂,模糊中她再度看見莊牧師,莊牧師阻擋她:「雁兒,快點醒來,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她卻迷戀底下灌木叢放著彩光的五彩茉莉,顏色從深到淺都有,卻神奇的保持一致。靠近她那端是明豔的深紫色,然後顏色逐漸淡了,遠處的白色五彩茉莉同樣美麗,灌木白花旁站著微笑的羅達明,她忽然知道怎麼去羅達明身邊,她了翻越柵欄,向底下遠處的白色茉莉飛去--
巨響之後,疼痛沒有太久,她真的看見羅達明來到她的眼前,帶著滿臉的淚水。
她忍不住告訴羅達明:「不要哭。」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