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石佳琪的尋常上學日,體育課上了一半,忽來的巨大聲響嚇壞了她們全班師生!
她摸著噴濺在她臉上的液體渾身發抖,那時她已經不太確定是鮮血還是肉泥,霎時間尖叫聲此起彼落,她後知後覺的想到:有人跳樓了,還是血肉橫飛那種!
她們班很多人都讓家長帶回,像她一樣一連請了兩星期的同學大有人在。
請假期間她一個人待在家裡,腦海裡總會浮現那天的場景,同學害怕得尖叫,飛濺的血肉在豔陽下顯得格外腥紅恐怖,她宛若身處屠殺現場,血腥味直竄她的鼻腔⋯⋯獨處幾乎讓她抓狂!
她總會帶著課本步行到離家不到兩百公尺的便利商店買一杯奶茶,帶著奶茶坐在客席讀書。
那天她一如往常坐在客席,一位附近醫院的護理師跟醫生甜甜密密走來便利商店買新口味冰淇淋。
這名護理師的身段窈窕,看似有些年紀卻又保養得當。職場戀情是很常見的事,可偏偏那位醫師她認識,他有老婆,結婚十年,兒子剛上幼兒園,他的老婆是舞蹈老師,絕不是護理師!
他們你一口我一口吃著冰淇淋,宛若年輕小情侶般曬恩愛!
醫生瞥來,她趕緊立起課本埋首寫作業,假裝什麼也不知道!
待他們走後她看看手機的時間,快五點了。她決定到醫院等媽媽,跟媽媽一塊兒回家!
她走到杳無人煙的醫院辦公室,裡頭漆黑而寧靜,她忍不住抱緊自己雙臂,這份寂靜讓到來的打掃阿姨打破。
阿姨看她縮在木頭板凳上說:「小琪,你來等你媽嗎?怎麼不開燈呢?」阿姨開完燈後一邊打掃一邊說道:「小琪,你媽去停車場拿東西,你坐這裡等她,她很快就回來了!」
她看著阿姨掃完拖完辦公室,正前方黑框白底的舊時鐘也從四點五十三分指到現在的五點二十分,阿姨已經推著清潔推車離開,而她仍舊沒有等到媽媽。倒是她在便利商店遇見的那名醫生與護理師一前一後回辦公室拿東西,醫生見了叫她:「小琪。」
她微笑對醫生點頭:「何醫師好。」他們會不會以為她跟蹤他們來到辦公室呢?於是又補了句:「我來等我媽下班。」
醫生身後那名護理師笑得不懷好意:「曾韻玲的女兒?我看妳媽沒那麼快有空,你還是回便利超商再買一杯咖啡繼續讀書好了!」醫生轉頭輕聲斥責護理師,護理師訕訕的不接話,拉開她的椅子拿著迪奧的口紅對著一個巴掌大的小圓鏡補妝,補完妝揹起只能放一隻手機的包包與醫生一前一後走了。
歸於寧靜的辦公室,石佳琪的心彷彿有一萬隻螞蟻在爬--護理師沒有說完的話是什麼?
她拿了自己的帆布包,收了手機,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決定往停車場看看!
她剛到停車場就見一對男女在柱子旁那臺銀色休旅車吻得難分難捨,她有些煩躁,這間醫院盡是吃窩邊草的醫師。
禿頭、中年發福、銀色休旅車⋯⋯這是身心科的馮醫師。馮太太跟她媽一起上過插花班,那時馮醫生常開著銀色休旅車接馮太太。她聽媽媽說過,馮太太的職業是中學教師,她敢篤定這名護理師絕不是他太太!
她想悄聲路過,卻聽見馮醫師開口:「韻玲,你這週末有沒有空?抽出時間來醫院,我幫你拿藥。」
她忽然覺得背靠銀色休旅車的女性越來越熟悉⋯⋯白皙纖細的頸子、染了褐髪又用髮簪盤髪,左手腕戴著一隻有年份的皮革女錶。恰逢女子開口:「週末是我女兒的生日,所以不行!」
瞬間她的腦子像爆炸一般,她繞到銀色休旅車前方大叫一聲:「媽!」
馮醫師被她嚇了一跳,公事包落在車格裡還掉了一袋藥物。馮醫師連忙蹲下撿好,又問她媽:「藥?」
她媽阻止馮醫師說下去:「以後再說。」
馮醫師尷尬的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媽欲蓋彌彰般整理儀容,不忘唸她:「事先沒跟我說一聲就跑來醫院!」
這些話聽在她耳裡彷彿犯罪者為了脫罪所以先發制人,占了先機再來慢慢收拾罪證。她不會讓她媽得逞:「事先說了一定看不到這場好戲,要是爸也來就好了。媽,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外遇馮醫生?」
她媽生氣的扯著她的手,一面壓低聲量:「大人的事是你應該管的嗎?石佳琪,你的錦衣玉食都是爸媽努力來的,你管好你自己的嘴不要亂說話!」
她甩開她媽的手,一面閃躲她媽,直到一陣眩目的白光照來,她才發覺離車道太近,她媽拉她也許是為了將她拉回車格。
她心軟之餘又說:「即使我沒有告訴爸,那又如何?你不是最討厭偷雞摸狗,為什麼做了跟她們一樣的事?」
媽媽美麗的臉龐帶著疲累,重複著剛才的話:「大人的事你別管,讀好你的書!」媽媽不知道想到什麼,忽然又說:「前陣子那個自殺的女生說是學業壓力太大,你千萬別學她!」
這句話彷彿將艷陽天下的血肉橫飛再度搬到她眼前,她逐漸被這恐怖的場景環繞,漫天的鮮血,爛肉無所不用其極的覆蓋她。血腥彷彿微型炸彈鑽入她的鼻腔在她的腦海裡爆炸。將她活生生從一個正常人逼成瘋子,她嘶吼:「她說不定就是被你們這群壞大人活活逼死!」
一個熱辣辣的巴掌搧在她的左臉頰,將她的自尊打落,掉落在水泥地面無人理睬。
她的眼淚滑過發燙的臉,最終流入領口不見蹤跡。她抽噎過後深吸一口氣,拔腿就跑,也不管這裡是地下室停車場,等她發現她居然自車道往上跑。
一陣向下的眩光照來,在她的淚水中蔓延成一幅光幕,她停下腳步,以手臂擋住眼睛。
眩光來自於順著車道向下開的車子,車主轉下車窗大罵:「你這死查某囝兒你係中猴找死哦!(你這個死小女孩是中邪找死嗎?)」
她媽的叫喊被車主的罵聲與喇叭聲掩蓋,她趁著她媽被那臺車擋住拼命往上跑。
牆壁是一半的綠與一半的白,車道是全然的灰,在晦暗的燈影下像很長很長的蛇,當她奔跑起來這條蛇彷彿與另一條白綠的蛇扭動、糾結、盤旋,最後合成一個巨大的蛇影鋪天蓋地而來。
她的耳朵充滿轟隆隆的迴響,她覺得她無處可逃,最終將被吃入蛇腹,被利牙撕成爛肉,就像那個跳樓的女孩變成一團誰也不會眷戀的肉泥!
眼前有點微弱的光,她拼命的跑,她想著再不跑就要被大蛇吃掉了!
風灌進來的聲音好大,大到幾乎將她變成另類的聾子。眼前越來越明亮,她終於跑出車道來到醫院的外頭,車道口的明亮接壤灰暗的天空,她頓時惆悵得說不出話來。
她跑到離家很遠的一家超商,在那裡點了一杯奶茶流著眼淚寫試題。一旁切成震動的手機震個不停,她的淚水落在試題上將試題渲染成一團糢糊的字跡⋯⋯
後來她睡著了,那個看著她很久的店員換了便服,此時輕叩客席的桌面:「小妹妹,已經十一點多了,你要不要回家洗澡睡覺?睡在這裡很危險!」
她迷迷糊糊點頭,收拾好試題離開這間超商,又到了另一間超商點一杯咖啡熬夜,此時她已將手機關機,收在帆布袋裡。她慶幸她帶了耳機出門,這是一對藍牙耳機,沒有人會質疑她事實上沒有聽音樂,只是拒絕跟別人交流。
這個夜晚她精神奕奕溫習好下次段考範圍,白天有些疲倦,買了一張游泳池的票進去盥洗,厚著臉皮跟人借吹風機。
洗完澡又找一間超商吃早餐、睡覺,沒有人會在乎她,只會當她蹺課,而沒有人願意多管閒事!
她到市立圖書館借書,溫習接下來的功課,然後到賣場買一套替換衣物用投幣洗衣店清洗衣物。
她下午穿拖鞋在超商看書、休息,晚上換成布鞋到另一間超商待著。
她吃得很省,不必要花費一律不花,一餐常常是一顆飯糰跟一瓶水,還拿寶特瓶空瓶在圖書館裝水。
這樣的生活過了三天她終於被警察找到,那時已是晚上,她佔用超商的桌子記帳──簡潔的兩張白色桌面鋪滿發票,仔細看這些發票分門別類放好,發票來源的皮夾正攤開放在大腿上,裡頭還有一疊百元鈔。
穿著深藍制服的女警向她走來:「你是石佳琪對不對?你知道你爸媽找你找得快瘋了嗎?你這兩天怎麼過的?」
女警拿起其中一疊發票,臉色有些訝異:「你三餐只吃最便宜的飯糰?連水都沒買⋯⋯你到那裡喝水?你爸媽說你的戶頭有十幾萬,所以我們一直在汽車旅館、飯店跟民宿找人!」
放在桌面的筆記本記得清清楚楚--第二天買衣服跟內衣褲花了一千六百三十九元,拖鞋六十九元,除卻這些必要花費幾乎沒什麼大筆開支。
洗衣烘衣八十元,去游泳池的學生票六十元,女警敲著桌面問她:「你去游泳池盥洗,那睡在那裡?便利商店嗎?晚上睡在這裡不害怕嗎?」
她垂著眼眸將皮夾扣好:「我晚上不睡覺,睡白天。」
女警歎了一口氣:「你的家境不差,讀的是貴族學校,同學非富即貴,你找個同學家住就好,何必在外頭過苦日子?」
這次換成她不解的抬頭問:「⋯⋯我是離家出走啊!跟我同學有什麼關係?這些錢不知道要用多久,老是住飯店不就一下子沒錢了嗎?」
石佳琪不知她這番話留在女警的心中是何等的驚訝!她們轄區正在偵辦的另一個案件是福音學校的跳樓案,她的同事感嘆貴族學校的學生抗壓性根本是零!同樣是這間學校的學生,眼前這個女孩子卻將自己的離家生涯規劃得有條不紊。
石佳琪跟著兩位巡邏員警上了警車,不久來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座落這個地區最繁華的一條街,許多精華店面的尾端。派出所再過去是一座公園,公園旁的人行道豎立一整排的UBIKE,閃爍的紅綠燈落在橙黃的腳踏車上。
這偶然的街景令石佳琪安心多了,她正準備進派出所,卻見三個熟悉的男孩子歸還UBIKE在斑馬線前等待綠燈。
女警催促著她進派出所,她走了進去。
她正寫著筆錄時,那兩名男孩也進了警局走到她的左前方一處,那裡有三男一女,跟她一樣都是福音學校的學生。
其中一名男孩拍桌:「都是廖恩惠害我女朋友跳樓!我已經搜集了這麼多證據證明她找人霸凌我女友,為什麼你們還不相信,非得讓我來警察局做筆錄?」
警察說:「她若害你女友跳樓當然可以告她。不過你取得證據的手法合法嗎?你用了錄音、盜錄這已經侵犯個人隱私,她同樣可以告你,而且非法取得的證據即使告上法庭也不一定會被採證。」
男孩大吼:「她逼死了我女友只為了拿到校園美少女第一名好進軍演藝圈!」
那名叫作廖恩惠的少女站起來吼回去:「託你女友的福,害我得獎被取消,還被我爸罵,演藝圈也不讓我去。說到動機,既得利益者的動機最大吧?那邊那個叫石佳琪的女孩從校園美少女第三名直接遞補第一名,說不定都是她策劃的,你怎麼不告她?」
人倒楣時發生什麼事都不意外,那三個男生跟她同班,若從他們嘴裡說出她的名字還比較可信,結果她的名字從一個根本不認識的女生嘴裡說出來,她到底在經歷什麼離譜事。而且他們爭執的比賽還是班長擅自幫她報名,她自己都不知道得名了!
她裝作沒聽見專心寫她的筆錄。寫完不久,父母聯袂進了警局--爸爸的頭髮亂糟糟的,衣服上有污漬,兩隻腳還分別穿了不同鞋,穿著拖鞋那隻穿上白襪子,穿皮鞋那隻卻赤著腳踝,這麼邋遢的爸爸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而印象裡精緻的媽媽如今穿著發皺的上衣、捲邊的運動褲,活脫脫是一個不修邊幅的懶女人。盤起頭髮的不是雕花髮簪,而是免洗筷,素淨的臉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媽媽怒吼:「石佳琪,你有膽離家出走就不要被找到,不要回家!」
爸爸抓住準備打她的媽媽:「韻玲,冷靜點!你為什麼說話總是這麼衝。」
爸爸溫言勸:「小琪,快跟你媽媽道歉,沒事就好!」
她跟媽媽真正吵架的原因她說不出口。她眉頭深鎖,緊握拳頭,別過臉去:「我不道歉,不是我的錯!」
媽媽已經氣得要搧她耳光,要不是爸爸拉著媽後退,上次是左臉頰被搧,這次說不定是左右開弓。
爸也生氣了,拉住媽媽,聲音也變大:「韻玲,你這壞脾氣不改,我們家每天都是雞飛狗跳!」
媽回過頭跟爸吵架:「解決我就能解決的問題還不簡單,離婚啊!你這混蛋!」媽舉起腳來踹爸!
正當她以為這場大戰會永無止盡的下去時,爸主動說:「無論如何我們都不離婚,要是不喜歡這裡房子土地賣一賣我們搬回鄉下,再也不跟這裡的人有交集!」
媽喜極而泣:「你真的這麼想,不去教會也可以?」
爸鄭重的回覆:「搬走了,自然與教會無關。」
媽像個小女孩一樣撲向爸,又哭又笑讓她分不清楚媽到底是開心還是難過!她就這麼傻傻的坐看他們合好戲碼。
左前方還在大戰,廖恩惠似乎又來了一個幫手,那男生也不是吃素的,一個人罵兩個也不見勢弱,一旁的員警看不下去:「吵吵吵,這裡是警局不是菜市場!」
對啊,這裡是警局不是公園,她眼前這對宛若新婚夫妻的爸媽根本一樣離譜!
好一會兒,他們如膠似漆的對她伸出雙手,看似一家和樂踏出警局,完全忽視了她離家出走的原因。
她那難以啟齒的原因也變成永遠不必開口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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